第2章 杰克(1)
- 我不会再次年轻
- (英)达芙妮·杜穆里埃
- 3704字
- 2021-06-08 17:43:12
太阳消失以后,我看见水中闪动着深红与金色的大块斑影。片片斑影在桥下形成一圈波纹,那本是属于驳船尾迹的一部分。驳船离我站着的地方大约两根锚链的距离,吃水很深,上面装满木料,棕色的船帆徒劳地拍打着桅杆。这边连一丝微风都察觉不出,反而是退潮带着那船向下游漂行。我能看见驳船上面有个人,他的胳膊懒散地搭在舵柄上,跷着二郎腿,一顶帽子倒扣在后脑勺上。
也许是他的烟斗熄灭了,我看见他灵巧地弯下身子去摸口袋,一只膝盖稳住舵柄,然后用两手拢着烟斗,接着扔掉火柴。我想象着自己处在他的位置,稍显好奇地瞥一眼驳船的尾迹,任那根小小的火柴棍随着潮水漂游。
这人身上一定带着浓烈刺鼻的烟草气息,还会带有风干木材那种特殊的甜味,它很容易附着在驳船上。他的双手和衣服也会染上这种味道,那种焦油和儿茶的黏糊糊的混合物。一截烧煳的绳头悬在一只空桶旁边。
除却这些,他生活中十分亲密的部分便是那河流经久不变的气息,它飘浮而至,不知具体的来处,被码头和脏污库房下方的泥滩所裹挟;那留在河滩上、等待被潮水带走的垃圾散发的味道,让人想到那些从来未见人迹、一扇扇暗黑的窗子俯瞰下游河段的神秘房屋,那一缕过往的拖船留在水面上的油污。
奇怪而难以置信的是,当伦敦之雾升上这远遁之日迷蒙的橙色天际时,其中混合着某种暗示,远在疲惫的城市与河流之外存在着一个世界,那个世界没有铺展于灰暗之光中的一座座单调的建筑,没有圣保罗大教堂的尖顶与仓房烟囱的相互陪伴,只有灰色的大海,不受哪怕一小片山脊的包围,在灰色的天空下泛起冷冽的白色浪涛。
这时的驳船不过是湖泊中来往船只中的一个黑色斑点,一艘拖船跟在它的尾迹后面泛起泡沫,粗壮的烟囱尖叫着喷出浓烟。当它后退时,它的螺旋桨搅动着水流。
桥上的铁栏杆在我手下发烫。它已经在炎炎烈日下晒了一整天。
我两手使劲抓牢,撑起身子,定定地望着桥下的流水。
炽烈的色彩已与太阳一起消失,水面上依然涟漪阵阵,泛着泡沫,但现在它们已呈褐色,暗淡无光,笼罩在桥拱的阴影里。
驳船的出现将我带离了自己的躯壳,但这时它已离我而去,我便又归于最初的沮丧,眼前只看见自己那黑暗的凄苦心境,一心期盼着晚上快些到来,好让我偷偷溜走,不让任何人看见。我等待着,因为我已经毫不关心时间这东西,除非促使我达到我的目的。我靠在桥的立杆上,闭上了眼睛,这样省得去瞧那些经过我身边的男男女女的面孔。
这样一来我就可以守住某种安全感,我的计划就不会被瞬间的软弱所阻挠,那软弱会强行插到我的眼前,它来自路人自身的力量和充实。
但我的耳朵却无法变聋,我不由自主地听着桥上来往的车流那安然而稳固的隆隆声,那沉重的卡车轮毂的摩擦声,那返程的有轨电车发出的痛苦的碾磨声,巴士电车的颠簸声,小汽车平滑的车轮声,以及到处游荡的出租车发出的无聊的咔嗒声。我假装这些东西本身毫无意义,也无法把我从河边拖走,成为它们的一员,但在我纠结之际,我听到妇女们的说话声,她们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在人行道上,擦着我身边经过,其中一人的肩膀刚好碰到我外套的背部。这些女人我从未见过,她们似乎在用这一简单的动作进入我的生活,成为真实鲜明的人物。
我本该转过身来对着她们,心虚胆怯,伸出一只手来,嘴上一边说:“也许你们能在这儿站上一会儿,让我聆听你们的声音;此外再没别的要求。”也许她们能明白我的意思。我傻愣着,哑然自知这种场面绝不可能发生,却仍渴望她们稍作停留,考虑一下,然后像自己人那样接受我,建议我跟她们一道返回。她们会一本正经,但很和蔼地盯着我的脸,她们好像为自己的善举害羞,用一种快速、腼腆的手势,对我说:“你可以跟我们一块儿回去,你知道,虽然那地方不怎么样……”
我会跟着她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意识到她们高我一等,我们就这样来到一座灰突突的出租楼前,窗户上是铁栏围成的阳台,一个挨着一个。阳台上会有一只金丝雀在高高挂起的笼子里摆动,还有一件褪了色的、图案奇怪的屏风。这些女人会忙她们自己的事,对周围环境自然十分熟悉,简单的端茶倒水对我来说算是福分不浅的友谊象征,我谦卑地静候一隅,眨着眼睛,因为煤气灯忽地着了起来。我会进入这些人的心境,分享她们的烦恼,喜欢上她们的朋友,表现得像个忠实的仆人那样,只要她们不把我轰走,别让我迷迷糊糊再次回到那桥上就行。
我睁开眼睛,那些女人已经沿着人行道走远;我几乎无法在电车站那互相推搡的人群中分辨出她们的背影。
她们远远离开了我这残余的存在体,就像离我而去的那驳船深深的船壳,还有那个把胳膊搭在舵柄上的男人。
我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叠起来的报纸,小心地抚平上面的折痕,饶有兴致地读那上面的一条裘皮广告。
这份报纸在嘲弄我,它知道它拼写出的语句对我来说可能毫无意义,因为我很快就会变成一种弯折、扭曲的丑陋之物,被流水吸入打着转的漩涡,报纸和上面的广告则平静地漂浮在水面,游向某个未知的目的地。
事情在我死后仍会进行下去,看起来很是奇怪,我的尸体也许会被人发现,交由一些我无从认识的人来处理,就像我的一小部分生命持续下去,而我本人再也无从感知。
丧葬事宜令人厌倦,然后就是腐化朽烂。至少这类与死亡有关的肮脏事务饶过了我。
对于我来说,眼前这启程的苦痛,离开一个为我所憎恶的地方的无声恐怖,这近乎无法完成的征服畏惧的任务占据着我。那畏惧不是匆忙四顾而后猛地大头朝前投入又硬又冷的水中,河水流进我的肺部,涌上我的喉咙,翻转着双臂乱挥的我,等等这些带来的畏惧——我能听到被扼在胸中的呜咽,血液正在流失——而是那种深知无法返回,不可能有任何办法逃脱,此外再无任何东西的畏惧。
我的离去对世界不会有什么影响,奇怪的疑虑在这一刻闯入我的脑海。我感到这肉体是我的,身体属于我;而我大权在握,顷刻间便可摧毁它们,想来这一切实在怪诞。
在这最后的时刻,我遗世独立,尚未离开这个世界。我不再属于它,但也并未与之决绝分开。
那个站在巴士车顶部的男人,撩开遮在脸上的头发,嘴里叼着一根香烟,他属于这个世界——他会见到很多白天,很多夜晚;那个卡车司机,脸上染着白色的水泥灰,载着满满一车砖头,正在对他的伙伴叫嚷着;一个行色匆匆的女孩,两手揽着大小包裹,左顾右盼。他们一个个从我面前掠过,将自己永久印在我的脑海里,那是一个个充满生息的个体,而我无权触及。我羡慕他们的食物,他们的睡眠,他们对话的只言片语,甚至他们衣服上的气味,漫长一天之后上面满是尘土。我想着那些我再也见不到的地方,再也不会去爱的女人。白色的海浪拍打沙滩,摇曳的树木瑟瑟有声,草地发出热辣的气息。拥挤的咖啡馆,某个男人的大声说笑,一辆经过鹅卵石路的汽车。黑暗中紧闭的房间,阴影中一个女孩静静躺在枕头上,她的双手拂过我的脊背。
我记得小时候站在一片田野上,一条小溪穿过我面前的小径,一束黄色的鸢尾花长在大片的绿色灯芯草中间。小溪在平石上欢快地奔淌。小小年纪的我,想到这一切在我离开之后还会继续存在便惊奇不已,觉得只要我一转弯看不见它,便会有一团雾轻轻覆盖在上面,直到我再次经过那条小径。
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车辆来往,人流不息,难以想象当我不再是其存在的一部分时,他们还会继续存在。
我再次瞧着桥下打着漩儿的水流,扔掉手里的报纸,看着它慢慢转动,突然被卷入漩涡,然后瘫软下来,惨兮兮地,被漩流裹挟着离我而去。那未被浸湿的一角翻起来盯视着我,似在发出微弱的抗议。
我决心不再等待下去。那人性的浮尘与噪声,那切近身旁的男男女女,都在迫切声明对我的掌控,夺走我的力量和意志。
他们联合起来共同密谋,使我脱离于我向自己许诺的安宁。
这便再也不似我先前的想象。
我想让这一切变得更加容易。在我为这一刻所做的准备中,我被巨大的疲倦征服,我的双眼只看见那即将接纳我的宽阔平静的水面,我的耳朵只听到那冲刷着桥拱的柔软、稳定的波纹。
随后没有了车流的悸动,没有了城市的嗡嗡声,没有了灰尘的味道,没有躯体,没有生命,没有男人们的大声喊叫,也没有把双手插在衣袋里的男孩吹出的清晰口哨声。
我想变得疲惫,想变得老迈,我想失去我自己,不再回想那些从未做过的事情。
我抬头看着天空,看见一大片镶着黑边的云朵悬停在远处圣保罗大教堂的尖顶之上。西面曾是一片金色,现在成了一片留下阴影的毯子,冷森森地反衬着水边那些黑黢黢的建筑。很快,属于伦敦的万家灯火就要向天空投射出一圈光晕,只剩一颗微暗之星在紫色的背景上闪烁。
看来没什么理由留在这儿了。我甚至不会做一个戏剧性的告别手势。和我有关的事情不该显得那么多愁善感。它不值得流泪,总之那不是我的生活。我会在水中溅起一片涟漪,只是一会儿,不比一个孩子从岸上扔块石头所留下的涟漪更持久。什么都无关紧要。我不明白为何我的心如此沉重,充满惊惧,为什么汗水紧贴着我的双手,无法抹去。
我跨过栏杆,仅用绝望的手指抓着桥体。冷不丁有一丝微风吹过我的头发。我相信这便是世界与我相关的最后一件事。
我深吸了一口气,觉得那等待的河水在我的面前升了起来,把我紧紧吸住抓牢。
这是我对恐怖的最后印象,当恐惧和魔力攫住了我,我知道这是河水吞噬我前的最后一刻了,再无其他。我松开手指,稍稍低下身子准备落下。
就在这时,有人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本能地越抓越紧,以便确保安全无虞,这让我第一次见到了杰克,他向后仰着头,嘴角带着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