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
我的父亲受到召集前往战场,那之后便完全没了音信。我与母亲住在青森市浦町车站[1]背后的出租屋二楼。那时,我很喜欢一首叫作《谁人不思乡》[2]的歌,总是哼唱着。歌词是这样的:
我会带着自己仅有的一张被磨得薄薄的唱片,跑到两个街区之外的理发店,让他们放给我听。理发店的二楼有一个胜利牌(VICTOR)便携式留声机,每当雾岛升的歌声开始变慢,就得摇一摇留声机的手柄。当手柄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时,歌声就会回到原本的速度:“青梅竹马的那位友人,这位友人,啊啊,谁人不思乡。”
理发店有一个叫“胡萝卜”的人,他说自己在收拾战死的父亲留下的日记时,发现其中提及父亲曾在庭院里埋了日本刀。那是两年前的日记,后面的日记里也并未提到父亲将日本刀挖出之事,所以那刀应当仍旧埋在地里。
“胡萝卜”虽然对人炫耀“那把日本刀,是我爹曾经砍人用的”,但不管是否真的砍过人,不都得先把它挖出来吗?
于是,我便同大我七岁的“胡萝卜”和他的同僚吉兼,去到“胡萝卜”家两年前住的地方——在野胁[3]一个邮局后面的庭院里挖了一整天。
但我们并未挖出日本刀来。即便如此,我们依旧满身大汗地挖着庭院里的土块——“胡萝卜”突然说“这也是命运吧”,吉兼则点头赞同。我没能明白为何他会在那时吐出“命运”二字,但又觉得,那把无论如何都挖不出的日本刀,仿佛象征着“胡萝卜”与他逝去的父亲之间的联系。
被召集的那晚,“胡萝卜”的父亲在庭院里挖土,埋进日本刀,并在其中寄托了“灵魂”二字。乍看仿佛是决心投身民族主义的行为,但在我想来,他其实是一个极其看重家人情义的男人。
对于当时在国与家的抉择中苦恼的父辈而言,在“家”中的庭院里埋下日本刀,或许就意味着将抛锚归港的精神埋葬于此。而去往战场的,不过是他们的肉体而已。
当然,这种解释是我在上大学之后才加上的。即便如此,在我幼时的记忆中,“消失在‘胡萝卜’家庭院中的日本刀”也始终留在我心底,成了一件极其难忘的事。在奥斯瓦尔德·斯宾格勒看来,文化就是灵魂在客观世界的投影。
所有的文明,都是灵魂的内在相遇所描画的轨迹。一切文化的成立,都是命运,而其灭亡亦是。一个男人形成的意志、下定的决心,也只是一种命中注定。如此想来,战争这种事情就也显得虚无缥缈起来。
不过那件事之后,即使知道不会挖出什么日本刀了,我也依旧常去“胡萝卜”那里听唱片。“青梅竹马的那位友人,这位友人,啊啊,谁人不思乡。”
[1]浦町车站,第二次世界大战前日本国铁东北本线上的车站,现因铁道改线,已被废站,改建成和平公园。
[2]《谁人不思乡》,1940年由日本歌手雾岛升演唱的歌曲。后经美空云雀、北岛三郎等人翻唱,还曾被填入新词,改编为闽南语歌曲。
[3]野胁,青森市地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