呕吐

奥斯瓦尔德·斯宾格勒[1]在《西方的没落》中提到,历史的世界不像自然科学那般冰冷,而是由活生生的灵魂讲述的世界。即使按照正确的因果顺序对实际发生过的历史事实进行梳理,恐怕也不会得出什么能够“触碰真相”的结论。比起史实的存在本身,历史学家的工作更应是“解读现象背后的意义和暗示,并赋予其生命,使其重现”。这一想法深得我心。如果说“过去的一切都不过是比喻”,那么历史学家就必须去思考历史想要通过这些比喻诉说什么。说起来,这与诗人的工作倒有相似之处。

我在为自传打草稿时就意识到,比起自然,我更应与历史亲近。“被科学对待的即自然,与之相对的,被写成诗篇的则为历史。”(《西方的没落》第一章第二节《世界史的形态学》)

酗酒的父亲甚至在没喝醉的时候,也都几乎是一副痴呆模样。即便被人搭话,他也很少能好好回答,只会微笑。他有口吃的毛病。听说他念师范学校时,想要读教科书上《五、心中要有太阳》那篇文章,却发不好“gokokoroni”[2]的音,一个劲地在“ko”的发音上结巴,发出仿佛鸡叫的“咯咯咯咯”声。他尝试几次都不成功,竟突然向老师猛扑过去,揪住老师的衣领,结果档案里留下了“具有暴力倾向”的记录。父亲唯独腕力过人,性格则极为内向,在人前会犯脸红恐惧症,包里总是偷偷塞着一本《受人喜欢的方法》。

父亲喝醉犯恶心时,就会去外面的铁轨上呕吐。我时不时会在火车驶过的铁轨枕木上,看见父亲的呕吐物散落四处。

我有时也会问他:

“为什么不吐在洗手池里?”

当然,父亲什么都没回答,只是用那野兽一般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火车驶过的铁轨延伸的远方。我一想到那些“父亲的呕吐物”会粘在车轮底下,被带到遥远的异乡城市,就莫名感到胸中发热。

关于我与父亲之间的事,如今仍留有记忆的,便是夜晚的“汽笛游戏”。黑夜之中,远远就会传来汽笛的声音。

父亲说:“上行[3]的车吧?”

我说:“是下行的。”

父亲又说:“那,我猜是上行的。”

随后,我们连睡衣都没换下,就打开房门,跑进黑暗之中,在铁轨前的草丛里屏息等待,等待“声音变成实体”的那一刻。夜风中,汽笛声会显出清晰的方位,随后便以猛烈之势在我们面前呼啸而过。那物体与其说是火车,更像是一种厚重的时间集合体。此时,我便能与父亲“连接”在一起,之间的介质不是爱,而是夜里的火车。火车带来的轰响和烈风,让人不由得闭上眼睛。

血若是冰冷的铁道

穿行的火车

总会在某个时刻通过心脏


[1]奥斯瓦尔德·斯宾格勒(Oswald Spengler,1880-1936),德国历史哲学家,著有《西方的没落》《决定时刻:德国与世界历史的演变》等。

[2]教科书章节标题《五、心中要有太阳》中“五、心中”的日语读音。

[3]上行,即开往东京的车。反之,“下行”则为从东京开出的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