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水
我不敢断言自己还记得出生时的事,不过,有时会对初次走的路产生一种“以前也来过”的感觉。长长的后巷,太阳在围墙上投下阴影。路上开着虎杖[1]或山樱桃的花。走在这条路上,我便觉得“确实以前也走过这里啊”。
倘若来过,那会不会是我出生之前的事呢?若是我还未出生时就走过的路,如果这样一直走下去,是否最终将抵达我出生的那天呢?除却这份恐惧之外,我的心中还涌出另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和期待,这与“曾经存在的自己”和现在存在的自己在为彼此相逢而漂泊的心境有些相似。
我的母亲有三个名字,分别是阿初、阿秀和秀子。她是私生女。
当时经营电影放映的坂本家,有个名叫龟太郎的长子。他擅长外语,还为美国电影做过字幕翻译。有传闻说他身形高瘦,因貌似路易·茹韦[2]而自傲,是一个“花心好色”的纨绔子弟。这位龟太郎先生还曾对女佣出手,被他父亲抓了现行。之后,女佣立刻就被赶出了坂本家。被赶走的女佣怀了孕,一年之后,她将出生的婴儿用报纸包裹着,带到坂本家,扔在围墙中的麦田里。婴儿身旁附着一封信,写着“还给你”。在那片翠绿的麦田里,婴儿哭了一整天。这婴儿就是我的母亲,阿初。
“这是你的孩子吧?”
被父亲逼问的龟太郎争辩道:“那个女人还和别的男人好过,谁知道是哪个男人的孩子啊!”他最终也没承认那是自己的孩子。于是阿初被送走,成了渔夫家的养女。
“但那个家里的养父,一周有五天都在外面捕鱼,养母就频繁地带男人回家。最糟的时候,养母还把我扔在摇篮里,出去两三天都不回来。掉到地上的人偶娃娃,我虽然能看到,但从摇篮里伸手也够不到,怎么伸手都够不到。这就是我童年的难忘回忆。”母亲这样告诉我。
后来,寄养的地方从渔夫家换到里巷的旅馆、无子的官吏家,阿初在流离之中逐渐长大,成了女学生。但这个没有朋友的孤独的女学生,曾用火炉烧过的火筷子[3]去烫班上最受欢迎的女生,也曾因盗窃癖而受到他人指责,但“那并不是因为想要别人的东西,只是觉得能拥有所有自己想要的东西的人非常讨厌”。离开女子学校以后,阿初成了秀子。这是她为逃离少女时代而做的改变,或许也能称得上是对自己身世的一场复仇。
出于这些原因,八郎和秀子——我父母的小小“家庭”不仅极为贫穷,而且非常灰暗,其中“闪烁着萤火虫一般的妖光”。家里也不需要任何沟通和交流。所谓“萤火虫一般的妖光”,绝不意味着幸福和温暖,而是一种熊熊燃烧却冰冷彻骨的东西。
用别的话来说,那就是“憎恨”。
[1]虎杖,一种蓼科草本植物,又名红三七或日本蓼。
[2]路易·茹韦(Léon Jouvet,1887-1951),法国男演员、导演,曾出演《北方旅馆》《弗兰得狂欢节》等影片。
[3]火筷子,用于通火、夹煤炭的铁具,形似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