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女

战争快结束时,因为贫穷,母亲做起了兼职。那是一份四处兜售铃兰的活儿。彼时虽不是铃兰等物畅销的时代,但在周六坐上火车去往古间木[1],穿过那里的墓地,登上山野之后,母亲就能在那铃兰丛生的峡间山谷中休息一阵。

然后,母亲便会这样试探我:“万一你爹有个三长两短,你可是有心理准备的吧。”说罢,她就会带着铃兰回到青森,每五六株扎成一束,彻夜做成花束。母亲对父亲没有丝毫的爱,却总在窗边摆上父亲的祭饭[2],她将不在家的父亲——那第三个男人当作主人公,以维系这个家庭。

每当我放学后顺路跑去电影院,或弄破了裤子才回家时,都会被母亲揍一顿。她身边总是有一把做裁缝的尺子,那就是揍我用的“鞭子”。母亲揍得非常狠,以至于近邻的孩子们都会隔着围墙缝偷看,并以此为乐。

他们甚至特地到母亲那里告状说“今天小修在学校和人打架,被老师骂了”,然后为了看我被揍的样子,聚集在屋后的围墙边,屏息观看“西洋镜[3]版:家庭之冬”。“你要是成了坏孩子,怎么对得起你战场上的爹。”这是母亲揍我的托词,但实际上,她只是将揍人的快感当成了欲望的替代品。

或许也能这么说:她为了向自己不幸的童年时代复仇,找到了一个名为“教育”的正当理由。但这并不意味着母亲不爱我。母亲时常像宠溺一只小猫一样爱抚我,还曾给我买过《少年俱乐部》[4]和《少国民之友》[5],看到我高兴的样子,她便会点点头。只是我若对书本过于着迷,不想与母亲多说话时,她就会突然夺走书本,扔进炉火中。

从我的住处去车站的路上有一片玉米田,田里有一间破落的小屋,里头住着一个叫阿溜的疯女人。阿溜是个胖子,估计有三十贯[6]重,总是淌着口水。听说她没有亲人,一个人住。晴天,她会将贴身的裙子铺在田里,盘腿坐在上面捉跳蚤,雨天则会在小屋里哭泣。

夜里,小屋时不时会传出呻吟声和笑声,据说那是因为附近的铁路工人们偷偷提着酒跑了去,大人们却不让我们在太阳落山后靠近那间小屋。我得知那个阿溜“会给别人看那里”的事,已是战争进入尾声的时候。石桥说过:“去阿溜那里,装作叩拜的样子,请她给你看弁天大人[7]的话,她就会撩开和服下摆,让你看她那里。”

第二天,我便赶紧去了阿溜的小屋,置身茂密的玉米田中,向屋里窥视。阿溜正在烤鲱鱼,那气味比起烤鱼,更像是烧垃圾的味道。阿溜的小屋没有电,连白天也是一片黑暗,屋里还传出了蝉鸣的声音。

阿溜肥胖得仿佛从“杂耍[8]杂志”或“怪物趣话”中走出的畸形女人,脸上却有女童一般的稚气,就像七草[9]时节从这里离开的马戏团里的私生子——她见到我,便咧嘴笑了。我觉得这样的阿溜身上,有一股真正的“母亲”的气息。

那就像西条八十[10]的诗中所写的“总做的梦、寂寞的梦”,让我觉得现在和我一同生活的母亲,其实并非我真正的母亲,而这个疯女人才是。

阿溜朝我招手,我便像梦游症患者一般,恍恍惚惚地走近她的小屋。可我却实在未能将“请给我看弁天大人”之类的话说出口,只是异常老实地坐在阿溜身后,看着她将一条鲱鱼的两面都烤透。

是曙光吗?

快停下!

咱们刚好同路呢。

——马雅可夫斯基[11]


[1]古间木,位于青森县三泽市,从寺山修司幼时住所附近的浦町车站搭火车去,大约需要两小时。

[2]祭饭,留在家里的人为外出旅行或出征的人准备的餐食,用来祈祷外出者平安。

[3]西洋镜,一种民间的游戏器具,在盒子里装着画片,通过放大镜观看其中的内容。

[4]《少年俱乐部》,1914年至1962年由大日本雄辩会(现讲谈社)发行的月刊少年杂志。

[5]《少国民之友》,1942年至1948年由小学馆发行的面向高年级小学生的月刊杂志。

[6]贯,日本旧时用于计算重量的单位,1贯大约为3.75千克。

[7]弁天大人,日本七福神之一,又称“弁财天”“辩才天”。

[8]本书中的“杂耍”在当时的日本社会,除现今认知中的杂技表演外,还包括畸形人、怪奇动物、惊异行为展示等带有猎奇性质的演出。

[9]七草,即日本传统节日“人日”(1月7日)前后。“人日”有食七草粥的习俗。

[10]西条八十(1892-1970),日本象征主义诗人、童谣作家,著有《草帽歌》等诗作,并与人共编《世界童谣集》,将外国童谣介绍到日本。

[11]马雅可夫斯基(1893-1930),苏联诗人,著有《列宁》《澡堂》等。上述诗句出自他的长诗《人》,诗的主人公是一个自杀的人,他升上太空之后,在广阔的宇宙中巡游,最后回到了自己眷恋的地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