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到那时为止,我们已谈过别的事,包括在十字架近旁玩骰子的人;他们赌他的衣服及其他财物,或并无特别的理由。其中一人,令我惧怕的程度与后来抵达的那个勒断人脖子的杀手一样。这名最先到的男子,是那天来来往往的人中最引起我警觉的那个,最凶险可怕,似乎最有可能想知道结束后我的去向,最有可能是被派来带我回去的。这名男子的目光紧随我不放,他似乎效力于那群带马的人,他们偶尔露面,从旁观看。若说有谁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及缘由,那么,就是这个玩骰子的男人。假如我说他出现在梦里,那也许更易应付,可他没有,他也不像别的事或别的面孔一样,缠扰在我心头不去。当时他就在那儿,关于他,这是我唯一不得不说的,他监视我,他认识我,倘若现在,经过这些年后,他来到这个门口,对着光眯起眼睛,浅棕色的头发已花白,手依旧大得与身体不成比例,一副博闻、沉着、冷静的样子,克制心中的残忍,勒断人脖子的杀手跟在他身后,咧嘴露出邪恶的笑容,我不会感到意外。可在他们面前,我活不了多久。正如到我这里来做客的两位友人在期待我的发言、我的见证一样,这个玩骰子的男人和那勒死人的杀手,或他们的同党,必定在期待我的沉默。如果他们来,我会认得他们,如今那应该没什么大不了,因为所剩的日子无几,但我依然,在醒着的时候,怕极了他们。

相比他们,那个带着兔子和老鹰的男子竟显得毫无恶意;他虽残忍,但那是无用的残忍。他的冲动容易满足。没有人注意他,除了我以外,我那么做,是因为当时在那儿的人里,或许只有我不放过事态发展的每一步,说不定万一能在那些人里找到某个我可以求情的人。此外,我也可以了解,结束后他们大概想要从我们身上得到什么,而最重要的是,那使我可以分散注意力,哪怕只是短短一秒,把我的注意力从正在发生的惨绝的灾祸上转开。

他们没有兴趣理会我的恐惧和我身边所有人感到的恐惧,察觉有人在候着,受命等我们企图离场时把我们也一并围捕,我们似乎没有可能不被逮住。

上门来的第二个人用另一种方式显示他的威风。他一点不和气,急躁、厌烦,事事由他说了算。他也记录,但速度比另一人快,皱着眉,点头对自己的文辞表示赞许。他很易动怒。我只要从屋子一角走到另一角去取个盘子就会惹恼他。有时,难以抵抗想和他说话的诱惑,可我知道,单是我的话音,便让他充满怀疑,或某种近似嫌恶的感觉。可他,和他的同僚一样,必须听我的讲述,那是他来这儿的目的。他没有选择。

在他离开前,我告诉他,我这一辈子,每当看见两个以上的男人在一起时,便看到了愚蠢,看到了残忍,而愚蠢是我最先注意到的。他盼着我对他讲点别的,他坐在我对面,耐心正慢慢减退,因为我拒绝回到他渴望的主题:我们儿子丧命的那一日,我们怎么找到他,说了什么话。我道不出那个名字,讲不出口,一旦道出那个名字,某些东西会在我体内崩溃。所以我们用“他”、“我的儿子”、“我们的儿子”、“在这儿的那个人”、“你们的朋友”、“你们感兴趣的那个人”来称呼他。也许在临死前,我会道出那个名字,或设法在某个夜晚喃喃念出它,可我想我现在做不到。

他集结了一群格格不入的人在他身边,我说,他们和他一样,只是孩子,或没有父亲的男子,或无法直视女人眼睛的男子。被人看见自顾微笑的男子,或年纪尚轻却已老去的男子。你们中无一人是正常的,我说。我望着他把吃了一半食物的盘子朝我推来,像个发脾气的小孩。没错,格格不入之徒,我说。我的儿子集结了格格不入之徒,虽然无论如何,他自己绝不是这样的人;他本可以做任何事,他甚至本可以很安静,他亦有那本领,一种极罕见的本领,他本可以悠然自得地独处,他可以目视一位女士,仿佛她是自己的同辈,他懂得感恩,知书达理,聪明睿智。他使出了全部才华,我说,所以,他能领导一群信任他的人周游各地。我讨厌格格不入之徒,我说,可假如把两个像你们这样的人凑在一起,你们不仅会变得愚蠢,变得和寻常人一样残忍,而且你们会拼命求取某些别的东西。把格格不入之徒集合起来吧,我一边说,一边把盘子推回到他面前,这样你们将得到一切——无畏,雄心,无所不有——在解散或壮大以前,那将迈向我见过的和我现在所承受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