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马利亚的自白
- (爱尔兰)科尔姆·托宾
- 1690字
- 2021-06-02 09:47:14
如今他们来得更频繁了,他们俩,每一次来,都似乎对我、对这个世界,显得益发不耐烦。他们的体内有着某种饥渴和粗野,他们的血液里沸腾着一股野蛮的兽性,我以前见过,现在亦能嗅到,像一头正在遭受追捕的动物所能嗅到的一样。可如今我没有受到追捕。不再受到追捕。我受到照顾,受到委婉的盘问和监视。他们以为我不懂他们渴求的复杂性。可现在什么都逃不过我,除了睡觉。睡觉离我而去。也许是我老得睡不着,或是从睡觉里得不到再多益处。也许是我无须做梦,无须休息。也许是我的双眼知道,不久它们将永远合上。若逼不得已,我会醒着不睡。我会在破晓时分,在黎明让曙光悄悄潜入这间屋内时走下楼梯。我自有我守候等待的原因。在最后的安息前迎来这漫长的觉醒。知道那会结束,对我而言足矣。
他们以为我不理解世间正在慢慢壮大的东西;他们以为我看不出他们问题的要义,注意不到当我说出某些不得要领或愚蠢的话、某些对我们毫无用处的话时,当我似乎不记得他们认为我必该记得的事时,恼怒如无情的黑影,蒙在他们脸上,或藏于他们的话音中。他们过度禁锢在自己庞大而无法餍足的需求里,因我们那时共同感受的恐怖的余悸而变得过于迟钝,未曾注意到我什么都记得。记忆和血肉一样,注满我的身体。
他们供我衣食,保护我,这让我欢喜。作为回报,我会为他们做我能做的事,但仅止于此。正如我不能呼吸另一人的呼吸,不能帮助别人的心脏跳动,使他们的骨头不疏松或皮肉不起皱一样,我说不出超出我能述说之外的话。而我明白,这一点让他们多么着急,那叫我莞尔,这种热切的渴求,想在我们共同的遭遇里找出可笑的掌故或鲜明、简单的范例,只是我已忘了怎么微笑。我不再需要微笑。正如我不再需要眼泪。一度,我以为自己其实已无剩余的眼泪,我用尽了我储存的眼泪,可幸好,这种愚蠢的想法并未耽留,很快为实际情况所取代。眼泪,若真需要,总是有的。是身体制造了眼泪。我不再需要眼泪,那该是一种释然,可我寻求的不是释然,仅是清净和几分愤懑的得意,确信我不会讲出与事实不符的话。
前来的两名男子中,一人曾在那儿陪我们待到结束。当时,他多番温厚和善,随时准备扶我,安慰我,一如现在,当我告诉他的故事未夸大到他设定的极限时,他随时准备不耐烦地沉下脸。然而,我看得出那份温厚犹在的迹象,好几次,他眼中又现出炽热的光芒,然后叹息,重新投入他的工作,写下一个接一个字母,组成他知晓我读不懂的单词,叙述发生在山冈上和前后数日里的事。我曾请他把那些词念出来给我听,可他不肯。我知道他写了他和我都没见过的事。我知道他亦绘声绘色地再现了我经受过的和他目睹过的事,并确保这些文字将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将有人谛听信从。
我记得的太多;我像风平浪静日子里的空气,凝止不动,不让任何事逸走。和世界屏住呼吸一样,我守住记忆不放。
所以,当我告诉他兔子的事时,我不是在向他讲述某些我已淡忘、因他的坚持追问而才记起的事。我告诉他的那些细节,这些年一直陪伴我,就像我的手或臂膀陪伴我一样。那一日,他想要掌握详情的那一日,他要我一而再再而三为他重温的那一日,在混乱的一切当中,在各种恐惧、尖叫和呼号中,一名男子靠近我身旁,他提着一个笼子,里面关着一只愤怒的大鸟,那只鸟,喙异常尖利,目露凶光;翅膀无法完全展开,这个限制似乎让鸟沮丧愤怒。它本该在飞翔、捕猎、俯冲扑向它的猎物。
那名男子还提了一个口袋,我渐而发现里面装着近半袋的活兔子,一群精力旺盛、惊恐万状的小生命。在那座山冈上的数小时里,在走得比其他任何时光更慢的那几个小时里,他从布袋中一只接一只抓出兔子,把它们塞进开了一道小缝的鸟笼。那只鸟先从它们柔软的下腹部某处下手,剖开兔子的身体,直到内脏四溢,接着当然是兔子的眼睛。如今谈起这件事不难,因为那稍稍转移了对真正在发生的事的注意力,也因为那毫无意义,所以谈起时没有困难。那只鸟似乎不饿,可也许它的饿是一种深度饥饿,连扭动挣扎的新鲜兔肉都无法满足。笼子里有一半地方堆满了半死不活、完整没被吃过的兔子,发出奇特的吱吱声。因过去迸发的生命力而抽搐。那名男子的脸上神采奕奕,周身焕发出一道光,他看看笼子,然后环顾周围的情景,近乎露出暗喜的微笑,布袋尚未清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