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远离苦役

梭罗在《瓦尔登湖》中写道:“我乐意诉说的事物,未必是关于中国人和桑威奇岛人,而是关于你们,这些文字的读者,生活在新英格兰的居民。”〔美〕梭罗:《瓦尔登湖》,徐迟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第2页。虽然梭罗说这本书的读者是“生活在新英格兰的居民”,也就是他的邻人们,但事实上,他的写作对象不只局限于新英格兰此处的“新英格兰”,是包括马萨诸塞州在内的当时美国东北部六州的总称,是英国清教徒最初移民到美洲落脚的地方。的居民,甚至不限于美国,而是指向整个文明社会。

苏格拉底(Socrates)曾将自己视为神派给雅典的一只“牛虻”,用叮咬的方式来帮助雅典恢复往日的活力;而梭罗则将自己视为新英格兰的一只“黎明时站在栖木上的金鸡”〔美〕梭罗:《瓦尔登湖》,徐迟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第73页。,放声啼唱,决心将痛苦麻木的邻人们从精神的昏睡中唤醒。在《没有原则的生活》一文中,梭罗向世人发出吁请:“不妨思考一下我们走过的不同人生的生活方式”〔美〕梭罗:《远足》,江山等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72页。,梭罗深感邻人在“静静过着绝望的生活”〔美〕梭罗:《瓦尔登湖》,徐迟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第6页。,在《瓦尔登湖》的首篇——“经济篇”中,梭罗用了大量的篇幅,对邻人生存的苦态进行了描述,他感叹道:“这里的居民仿佛都在赎罪一样,从事着成千种的惊人苦役。”同上书,第2页。

在梭罗看来,大多数人都陷入了人生的迷误与泥潭,生命的负担太过沉重,无穷无尽地劳作、忧患、焦虑、烦恼,“他们无法呼吸,他们在生命道上爬动,推动他们前面的一个七十五英尺长,四十英尺宽的大谷仓,一个从未打扫过的奥吉亚斯的牛圈,还要推动上百英亩土地,锄地、芟草,还要放牧和护林”同上书,第3页。,过着类似庄子所说的“倒悬”生活,心为物役,人为欲役,欲望成为自己最残酷的监工,驱使自己做西西弗斯(Sisypheus)一般的苦役,给自己“铸造了一副金银的镣铐”,“成为他们的工具的工具”同上书,第31页。,成为土地的奴隶、房屋、家具与装饰的囚徒,为那些不必需的、奢侈的生活资料,消耗自己宝贵的生命。

一方面,世人为虚拟的生存压力、为一个遥远的将来而终日忙碌操劳,卑微委屈地生活。梭罗犀利地对世人的无谓的繁忙进行了描绘:“人们时常说,及时缝一针,可以将来少缝九针,所以现在他们缝了一千针,只是为了明天少缝九千针。说到工作,任何结果也没有,我们患了跳舞病,连脑袋都无法保住静止。”〔美〕梭罗:《瓦尔登湖》,徐迟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第81页。梭罗发出喟叹,人本具有上帝的神性,现如今却生活得“像蚂蚁”同上书,第79页。一样卑微,他犀利地嘲讽世人为了一个遥远的未来拼命工作、拼命攒钱的行为,“是在一个大错底下劳动”,“患了跳舞病”,因为等未来到来时,他们又得为更遥远的未来而奔波劳碌了,永无停歇。

梭罗向世人棒喝道:“不要焦虑求发展,不要屈服于玩弄你的影响;这些全是浪费。”同上书,第288页。世人多信奉“时间就是金钱”的至理名言,然而梭罗要提醒人们的,恰恰是与它相反的命题:金钱就是时间,就是生命,“所谓物价,乃是用于交换物品的那一部分生命”同上书,第25页。,因此不要为了不必要的忧虑而浪费金钱、虚掷生命。梭罗认为,“花了一个人的生命中最宝贵的一部分来赚钱,为了在最不宝贵的时间里享受一点可疑的自由”同上书,第45页。是愚不可及的行为,这就好比“为了谨防患病而筹钱,反而把你们自己弄得病倒了”同上书,第5页。,是在用比问题本身更复杂的方式来解决问题。常言“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而事实上,可能恰恰是远虑导致了近忧。梭罗用大量的事例试图证明,拼命辛劳地劳作,并没有缓解邻人对未来的忧虑,反而使他们深受焦虑的折磨,无缘感受生活中的美好与神圣。

另一方面,世人追求不必要的物质享受,亦是导致其苦役人生的重要原因。梭罗说:“骄奢淫逸的人创设了时髦翻新,让成群的人勤谨地追随。”同上书,第30页。“你只能对这时代的艰难感慨系之了,因为你买不起一顶皇冠。”同上书,第45页。“人们常常挨饿,不是因为缺少必需品,而是因为缺少了奢侈品。”同上书,第52页。梭罗认为,在很多情况下,世人之所以生活得如此辛劳困苦,是因为他们受到欲望的蛊惑,想方设法要去满足那些虚妄的、不真实的、奢侈的需要,而这些需求并不是发自内心的、经过自我审慎思考过的需求。事实上,人的基本需要极其有限,不外乎食物、住房、衣服、燃料,而要获得这些生活必需品,根本不需要如此劳累。梭罗认为,我们的物质生活原本可以非常简单,“账目可以记在大拇指甲上就好了”〔美〕梭罗:《瓦尔登湖》,徐迟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第79页。。而多余的财富,并不意味着富有,却恰恰会使人丧失生活的乐趣。梭罗说:“大部分的奢侈品,大部分的所谓生活的舒适,非但没有必要,而且对人类进步大有妨碍。”同上书,第11页。梭罗把奢侈的物质享受看作是陷阱与羁绊,而不是财富与荣耀,因为人类变成了奢侈品的奴隶,沉溺于膨胀的欲望之中,丧失了精神的独立与自由。

由于世人绝大部分的精力,都被用于无穷尽的物质追求与算计,在琐碎生活之中被消耗掉了,就像梭罗所讽刺的那样,“除了做一架机器之外,他没有时间来做别的”同上书,第4页。,因而,在机械化的快节奏的日常生活中,人们精神成长空间异常逼仄,“我们至今还不得不减少我们精神的口粮,减得比我们的祖先节省面粉还要多”同上书,第33页。,心灵自然被置于无人理会的角落,“我们最优美的德性在这里成了多余的本可避免的劫数”同上书,第45页。。梭罗感叹道:大多数人因为错误的人生观而“满载着虚构的忧虑,忙不完的粗活,却不能采集生命的美果”同上书,第7页。。人们深陷在一个既定生存模式的泥沼中日复一日,心力交瘁,而又无力自拔,他们生老病死,庸庸碌碌地过完一生,最后被埋葬,“找不到空闲来使得自己真正地完整无损”同上书,第7页。,生命更高级的境界被永远遗忘。梭罗强烈不满于物质对心灵的粗暴侵袭与践踏,认为如此这般是对生命之美的辜负,等于白活了一回。

梭罗认为,世人可悲的处境不仅表现为深陷于自己的欲望中,同时还表现为深陷于“别人的铜币中”,被富人盘剥,“直到死在今天,而债务还未了结”同上书,第5页。。梭罗意识到,所谓工业化是建立在对廉价劳动力的剥削上的。梭罗笔下的赶马人与爱尔兰人约翰·斐尔德,就是这一庞大的被剥削的穷人群体的缩影。大路上的赶马人“日夜向市场赶路”,“他们的最高职责是给驴马饲草饮水”,内心中没有一丝神圣,只不过是雇佣者的“奴隶或囚徒”同上书,第5—6页。。约翰·斐尔德为一个农夫艰苦地劳作,“用铲子或沼泽地上用的锄头翻一片草地,报酬是每英亩十元,并且利用土地和肥料一年”同上书,第181—182页。。这些穷人老实勤恳,无可奈何,日夜疲于奔命,内心却无不荒芜,从事着最卑微的交易,却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而丝毫不能改变自己苦难的命运。在不合理的生活秩序中,一部分人必然被另一部分人剥削压榨。这种不公平的社会现象,在当时重商主义的美国,表现得尤为突出。梭罗悲悯地写道:“虽然天空中的飞鸟都有巢,狐狸都有穴,野蛮人都有尖屋,然而在摩登的文明社会中却只有半数家庭是有房子的。在文明特别发达的大城市,拥有房屋的人只是极少一部分。”〔美〕梭罗:《瓦尔登湖》,徐迟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第25页。

与原始社会相比,商业社会的物质财富急剧增长,但穷人的生活资源却被富人剥夺得更厉害。梭罗写道:“一个阶级的奢侈全靠另一个阶级的贫苦来维持。一面是皇宫,另一面是济贫院和‘默默无言的贫穷人’。”同上书,第28页。“他(笔者按:指劳动者)的劳动,一到市场上,总是跌价。”同上书,第4页。梭罗撕下了某些慈善家的虚伪面纱,犀利地指出:“说不定那个把时间和金钱在穷人身上花得最多的人,正是在用他那种生活方式引起最多的贫困与不幸。”同上书,第63页。当人们在为时代的强大动力——火车而欢呼时,梭罗却痛心疾首地指出:“如果一批人能在铁轨之上愉快地乘车经过,必然有另一批不幸的人是在下面被乘坐被压过去的。”同上书,第80页。富人们慈善、安逸、奢华生活的背后,是穷人们奴隶般的血汗劳作,甚至以牺牲生命为代价。

为了更深入地理解梭罗启动生命实验的深层动机,我们有必要对梭罗所处的时代背景加以分析。梭罗所处的19世纪中叶,正是西方国家完成了原始积累而迅猛发展、大肆扩张的时期,工业文明与商业文明已确立了其主导性,重商主义成为支配人们日常行为的强大意识形态,拜金主义成为当时盛行的主流价值观念,人们的欲望被极大地煽动起来并开始热衷于经商发财,将积聚财富、追求利润作为生活的最高目的。

作为一个先觉者,梭罗敏锐地体察到拜金主义及其衍生的生活方式所导致的生存困境。一方面,人性日益扭曲异化,对生命的热爱日渐丧失,人们在社会的腐蚀挤压下,成为欲望的机器与物质的奴隶,丧失了精神的独立与自由;另一方面,人们为物质享受相互攀比,富人对穷人的剥削日益严重,人际关系越来越紧张。梭罗认为,既然上帝赋予了人高贵圣洁的神性,那么这种荒诞痛苦的生存状态,绝非人应该过的生活,人应该拥有更富有尊严、更美好的人生。有鉴于此,梭罗向造成这种生存困境的社会理念发出挑战,希望能通过自己的实验,建立一种新的生活理想与人生信仰,帮助世人从苦役人生的糟糕处境中脱离出来。梭罗试图用自己的生命实验,对时代的流弊与急难提出解决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