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吴兆祥(代序)

每当春风吹拂大地的时候,我便不由自主地怀念起在这美好季节里告别人世的父亲——一位走过约50年杏林春秋的老中医。在近半个世纪的行医生涯中,他为拯救病人而忘我地工作,不尚空谈,脚踏实地,体现了那个时代中医大夫的品格风范。

师从名医施今墨、汪逢春

我的父亲吴兆祥,字子祯,1895年出生于河北沧州。我的爷爷曾开过一家小药铺,父亲从小在家中接受着中医药氛围的熏染。然而,直到父亲37岁的时候,有幸投师于北京名医施今墨先生,才真正开始走上学医的道路。父亲30多岁时患了严重的头痛病,加上被医生误治,病情逐渐加重,幸而求治于施今墨先生,治好了父亲的病。父亲对施先生高超的医术和高尚的医德深为钦佩,便有意拜施先生为师。恰值施先生创办的华北国医学院招生,父亲就报考了这所学校,从此走上了学医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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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读于华北国医学院时的吴兆祥

施今墨先生是中西医汇通的积极倡导者。在华北国医学院的4年学习期间,父亲不仅学习了中医学基础和临床各科内容,还学习了西医的病理、解剖等知识。在教学中,施今墨先生特别注重医理与实践相结合。学院附设诊所,施先生亲自应诊,并现场为学生讲解。当年侍诊于施师之侧,亲耳聆听施师教诲的情景,给父亲留下了永生难忘的印象。40多年后,1981年施今墨先生百年诞辰之际,父亲曾满怀深情地作诗一首,缅怀自己的恩师:

祖国医学感云天,先师阐教几十年。

中西汇通早倡导,救死扶伤犹华扁。

百周今朝齐相聚,讴歌丰碑在人间。

神州桃李千秋颂,天长地久万古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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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北国医学院第二期学员毕业照(第三排左起第四人为吴兆祥)

华北国医学院的学生,主要来自北京及其周边地区,其中河北籍的学生较多。当年父亲进入华北国医学院时,已过而立之年,同学们都叫他老大哥。父亲正直的品行、倜傥的风度和丰厚的学识,受到同学们的敬重。第二期学员毕业前夕,父亲的同学杨观浩撰写了一篇评介父亲的短文。文中写道:“吴君兆祥,冀之沧州人。先世以耕读积庆,学术文章,渊源可叙。君尝攻经史,文藻颇有可观,卓荦倜傥,凛然有豪气。其心其志,唯期拯救平民,于是锐心医道,而于小儿科尤为登堂入室。忧人之忧,乐人之乐,君斯有之。君年长于全班,而品学又为吾侪冠,故同学辈咸以哥哥称之。”

1936年,父亲以优异的成绩从华北国医学院毕业,经当时的卫生行政当局考试,取得了行医资格。此后,父亲曾先后在北京、天津等地行医。为进一步提高自己的医学造诣,父亲进入了汪逢春先生创办的医学讲习所,随汪逢春先生临诊数年。汪逢春先生与施今墨、萧龙友、孔伯华并称“北京四大名医”。我的父亲能够师从“北京四大名医”中的两位,可以说是很幸运的。此外,父亲还参加了上海名医恽铁樵先生的中医函授学校的学习。对另一位沪上名医丁甘仁先生,父亲也很崇敬,经常阅读丁甘仁先生的医著。因此,父亲的医术得到了长足的提高。

救死扶伤,鞠躬尽瘁

新中国成立后,中医药事业得到了党和政府的重视和扶持。1951年,北京成立了中医进修学校,哈玉民任校长。父亲于1953年10月至该校进修学习1年。当时参加进修的中医大夫年龄大都在40岁以上,最大的已近70岁。从中医进修学校毕业时,父亲已经年近花甲,但却感觉自己年轻了许多。那种如沐春风的感受令父亲长久不能忘怀。后来,父亲常说:“我行医近50年,在新中国成立前,中医大夫受着种种压迫,抬不起头来,工作、生活境况都很困难;新中国成立后,毛主席、共产党制定了中医政策,使中医大夫‘重见光明’。中医大夫能进入大医院与西医合作为病人服务,更是意想不到的,这都是毛主席提高了中医的地位。”

在新中国成立初期,党和政府为发展中医事业,有计划地将药店坐堂的中医大夫分配到各市、区属医院工作,我父亲就被分配到了北京同仁医院。昔日备受歧视的中医大夫,终于堂堂正正地踏入正规医院的大门,这不能不令父亲有“重见光明”的感慨。感慨之余,父亲加倍努力地工作,履行着自己救死扶伤的天职。

当时,同仁医院这样的综合医院里中医科不分内、外、妇、儿、五官、肿瘤等专科。中医大夫们是名副其实的“全科医生”,求诊的病人每天都络绎不绝。许多西医治疗效果不好的病人,更是把康复的希望寄托在中医上。因此,父亲的诊务之繁重是可想而知的。繁忙的诊疗工作经常持续到下班后仍不能结束。看着还在排队等候的病人,父亲从来不因为时间已晚而有丝毫的草率,总是认真细致地诊治。在我的记忆中,父亲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去医院为患者看病,解除患者的痛苦。1969年9月,我就要离开北京去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了。我从来没有离开过父母。在离家前的最后一个夜晚,我在朦胧中听见父亲跟我母亲说,明天很想去车站送我,可是不能耽误上班,就不去了。清晨,父亲像往常一样,匆匆上班去了。我望着晨曦中父亲的背影,心中涌起无限的惆怅。唯有默默祝愿,愿父亲平安健康。

1974年,父亲从同仁医院的工作岗位退下来,回到家中开始了退休生活。然而,作为一位乐于奉献的老中医,我的父亲其实是退而不休的。常有街坊邻里或亲朋好友介绍的病人来家中求医,对此,父亲都是一丝不苟地义务为他们诊治。后来,父亲与街道居委会的“红医站”合作,在那里开设半天的门诊。在“红医站”一间小小的平房里,父亲接诊了四面八方前来求治的患者。那时,父亲看一位患者仅收入5分钱。尽管收入如此菲薄,但年迈的父亲仍然一丝不苟,为病人巧拟良方。除了诊脉开方之外,父亲还耐心嘱咐患者配合治疗的注意事项,介绍预防保健的知识。在退休后的日子里,父亲又治愈了很多患有疑难病证的患者。我的父亲就是这样不为名利、不计报酬,只为解除患者的病痛,无怨无悔地奉献着自己的余生。

1975年前后,我从内蒙古兵团回到北京,也在“红医站”协助父亲接待患者。有一次,父亲接诊了一位病情危重的患者。考虑到患者行动不便,八旬高龄的父亲竟亲自到患者家中为其诊治。后来,父亲又多次让我将调整的处方给这位患者送到家里去。有一次,天上下着瓢泼大雨,父亲又让我去给这位患者送处方。我冒着雨赶到患者家,衣服已经湿透了。能够为我敬爱的父亲做一些事,我是心甘情愿的。令我们无比欣慰的是,父亲精湛的医术最终从死亡线上拯救了这位患者。

读书学习是终生的乐趣

学海无涯,医术无止境。父亲终生热爱着自己的医生职业,也终生为提高自己的医术而努力着。父亲能够妙手回春,成功地治愈许多疑难病证,除了恩师的教诲之外,亦是他刻苦学习研究中医药理论、在实践中不断摸索的结果。他下班回到家中,业余时间总是以读书、看报为乐。许多医书被他常年反复翻阅,书角都破损了。直到古稀之年,父亲还自费订阅并经常研读中医杂志,从中了解中医药的发展情况,学习同道们的医疗经验。父亲晚年一直保持着看书、学习的习惯,也是为了防止思想退化,以便在为患者诊病时有敏捷的头脑。父亲在看书的时候,还常做些笔记和摘要,那一行行工整清晰的小字,真让人想不到是出自一位耄耋老人之手。我觉得,父亲终生保持着这种勤勉的学习习惯,是有一种内在动力的,那正是一名医生对自己职责终生不渝的信守。

父亲视历代中医大师的典籍为至宝,不但自己从中汲取教益,还竭尽所能、想方设法让大师们的著作流传下去。1974年,“文革”的风潮还在继续,父亲冒着风险,颇费周折,在亲戚的帮助下,把自己保存的一本《丁甘仁医案》交由河北省沧州地区革命委员会翻印出版。这本医案对中医临床很有意义。该书在沧州翻印出版后,父亲把书全部送给了中医界人士。父亲一生推崇丁甘仁先生的医术,翻印出版《丁甘仁医案》,也是了却了自己的一个夙愿。

淡泊质朴、顺应自然的养生之道

我父亲在80岁高龄时才从工作岗位上退休,年近90岁时仍然能够为患者诊病。父亲的健康长寿,得益于他淡泊质朴、顺应自然的养生之道。

从河北农村来到京城,父亲在繁华的都市生活了七八十年,却一直保持着俭朴的生活作风。我的记忆中,父亲的衣着总是质朴而整洁。他上下班时穿制服,回家以后就换上中式的布衣。天长日久,衣服磨损了,洗得褪了颜色,但父亲仍是那么爱惜地穿着。父亲非常勤俭,从不轻易扔一点儿东西,连包药用过的纸都要整整齐齐地压在椅垫下,以便随时取用。就连一小段绳子,他也要捋顺后放在专门的地方,以备不时之需。

父亲喜食五谷杂粮,终生遵循古人的“饮食自倍,肠胃乃伤”的养生名言,吃饭定时定量,只吃七八分饱。我的母亲虽然比父亲小10多岁,但在生活上一直精心地照顾父亲。老两口相濡以沫,这也是父亲能够长寿的原因之一。

父亲年轻时喜爱体育运动,到了晚年,仍坚持每天散步。下班回家,父亲还做点儿力所能及的家务劳动。退休后,他经常一个人到北京郊区的香山、颐和园等处游览,在大自然中陶冶身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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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中云与父亲、母亲合影

父亲能够长寿,还得益于他善于在纷繁复杂的社会生活中固守自己的精神追求。在92年的人生历程中,父亲经历过战争年代的动荡、政治运动的冲击及家庭的变故,对此,他都能勇敢面对,让自己主动适应生活。处于逆境的时候,他总是以乐观的心态寻找生活中的希望,在治病救人的职守中找到精神的归宿和依托。

如今,父亲辞世已近30年,但是他那高大的身躯,那凝神定智、殚精竭虑为患者治病的形象依然历历在目。父亲亲历了20世纪中医事业的变迁,他的一生亦可映衬出近百年来中医学的发展之光。

吴中云

2016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