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哪朝哪代,哪年哪月。
夕阳斜照,晚霞如血,断崖上阴风惨惨,尸体累累,血流遍地。一阵晚风滴溜溜旋转而来,顿时带来浓烈的血腥味。
这是在长江之畔的石头崖上。崖下,滚滚长江咆哮而过,带着飞溅的浪花,迅速远逝。崖上,则是一片阴森恐怖的地狱景象。乱石崎岖间鲜血成沟,断裂的兵刃,残缺的肢体,以及将落的夕阳,均半浸在半黑半紫渐已凝固的血液中……
这是一场大决战之后留下的残局,江湖上无数的高手都来了,为了那本薄薄的《杀人诀》,那一个流传百余年的武林神话。无数的人在这场屠杀中丧身,只留下这一片凄凉的令人感伤的画面。“穿云血剑”独孤鹤、“江南第一庄”飞雪庄主薛一刀、名震江湖的“木面杀手”江天浪、江南四明派掌门人“一枪擎天”毕三遗、横行黑道三十载的独行大盗“夜雨孤灯伤心戟”叶波然以及行踪神秘、暗诛邪恶的“武林正义枪”一代女杰谈紫衣,这些江湖上的绝顶高手,均在这一战中丧生。他们有的是因为贪心,有的是因为好奇,有的是想揭开这一流传百年的武林第一大秘,有的干脆就是凑热闹,但所有的人都在这一战中丧生了,无一例外。他们恐怖的遗体就躺在那些美丑善恶不分、男女老少皆有的各方高手之间,生命也象他们一样不值钱地飘飞了……
此刻《杀人诀》那本书正高搁在一块高高的岩石的顶端。奇怪的是,这个现场一片血腥狼籍,那块岩石居然纤尘不沾,未受到丝毫污染。那本《杀人诀》就斜斜搁在岩石之顶,晚风吹来,书页微微波动,封面上三个苍劲的大字在夕阳下微微泛出桔红色,随着书页轻轻跳动,便如三个妖魔在狂笑欢舞一般。那本引起无数武林中人追逐的《杀人诀》只有薄薄的十几页,书页已微泛黄色。百余年来,为这本书而死的武林人士已不知凡几。但此刻,它就静静地躺在那里,却无人再有余力去拿它了。
这断崖上的三百余豪士,没有一个人手指触摸过书页,但他们却都为这本不祥之书而死了!
现在,谁还有余力去拿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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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人诀》的传说在百余年前便已流传江湖。它刚一现世,便引起了晴天霹雳般的震动,无数高手立时对它侧目。《杀人诀》记载的便是杀人秘诀,而武林人勤练武功不都为的是杀人么?即使是防身也是要杀人的。一名高手的成长,刀下不知要饮多少人血。而你不想杀人,那就干脆别行走江湖,因为一踏入江湖,无论你想不想杀人,有心还是无意,有些时候,你的刀、你的剑、你的长枪大戟迫得你非杀人不可。而《杀人诀》,讲述的即是武学中最上乘的秘要窍门、最直接巧妙的杀人法门、最快的杀人速度、最佳的杀人时机、最高明的杀人要旨,等等等等……一剑穿心、刀过头落、鞭绕气绝、锤落头碎,种种威力巨大、神鬼难测的杀人法门,无不一一具述。
因此,它一现世,立即带着逼人的光芒、闪亮的名声、无比的权威性,快箭离弦般地传遍了整个江湖。整个江湖立时沸腾了,直迄于今。
但却从来没有人去追究这本书是谁所著。所有人都对江湖传说深信不疑,没有人怀疑这部书的权威性、可靠性。因为它的声名太响亮了,光芒太耀眼了,已闪花了所有人的眼睛、耳朵与大脑。
百余年来,《杀人诀》在江湖上时隐时现,有关《杀人诀》的传说也越来越神奇而诡秘。每一次现身江湖,都必然引起掀天巨浪,无数平时蛰居不出的人立时行动起来,追着《杀人诀》的影子而动。这一次,它又出现了,一出现即造成了三百余高手的惨死。而这次决斗,却是已平静了二十年的武林间的第一大浴血厮杀。上一次的大厮杀,便在这《杀人诀》最后一次消隐之前。
屈指细算,百余年间,武林中的桩桩血案,无不与这本薄薄的仅十几页的《杀人诀》丝丝牵连。
那么,它倒底是武林的第一奇书,还是江湖上的第一不祥之物?
它带给江湖人的,到底是血腥、屠杀、残忍、恐怖,还是荣耀、希望、追求与理想?
杀人诀,杀人诀,你到底是凶是吉,是真是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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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如血,大江奔涌,冷风萧瑟。石头崖上恍若阴森地狱,四周死寂,唯有大江奔流的轰轰水激之声不绝于耳,给人一个真实的感觉。一只小兔自树林中窜出,刚一见到面前的惨状,便若受到极大的惊吓,嗖的窜了回去,草丛波动,眨眼逃窜无踪。鸟雀亦不愿飞临石头崖上空,唯有蚂蚁、苍蝇四面聚来,嗡嗡不绝,停留在那累累尸体、斑斑血迹上……
远处青山黝暗,近遭树枝轻拂,四野无声,乱石盘陀,一切都象回到了蛮荒远古时代……
突然,在尸体与尸体之间,在鲜血成沟的乱石间,一个浑身浴血之人以剑撑地,颤颤巍巍地站立起来了。“嗡”的一声,四周的苍蝇迅即飞了开去。那“血人”左额被砍了一刀,鲜血披流而下,满脸皆是血迹,鲜血还糊住了他的左眼,只剩下一只疲惫的右眼显露在外,样子恐怖而凄惨,令人禁不住要机伶伶地打冷战。鲜红的夕阳投在他身上,在逐渐笼来的暮色下,宛如一副远古猿人的剪影,又宛如一个来自神话的浴血战士,正手持利剑,身驾战车,从空而降,带给人间以杀气。
那“血人”撑着长剑,一步一步,向前迈出,在他的脚下,到处是斑驳的刀剑、断裂的刀剑,半浸在黑紫色已逐渐凝固的血水中,但他却视而不见。
《杀人诀》被风吹动,书页振翻,沙沙而响,好象在召唤着那“血人”。
那“血人”的独眼蓦地里如电光一般明亮起来,恐怖的血脸上露出异常激动之色。他终于发现了那本他梦寐以求的武林宝籍。他立即迈开大步,向那巨岩奔去。但他刚奔出两步,脚下绊住了一块石块,扑通一声,头重脚轻重重地跌了下去,头上立时肿起了一个大疱。以他这样一位绝顶高手,竟然连奔跑都这么吃力。但他毫不在意,头上肿起了一个大疱,但他脸上却丝毫没有痛楚之色,好象完全感觉不到疼痛似的。他跌跌晃晃地从地上爬起来,又向前急奔。突然扑通一声,他又一跤摔倒。这次他干脆不站起来,四肢着地,向那《杀人诀》爬去。
这就是那绝顶高手么?就是那堂堂的一代宗师“穿云血剑”独孤鹤么?
独孤鹤凭一门锋锐绝伦、所向披靡的“穿云剑法”,横行武林数十载,声威赫赫,无人不敬。“穿云剑法,一剑穿心”、“神龙穿云,剑过留血”,他那神龙夭娇、幻变莫测的剑法早已为群豪所敬畏。
在今天的大搏杀中,独孤鹤却深深感到了自己力量的渺小,无穷无尽的杀着向自己袭来,致命的危险无处不在。以一人之力而抵挡数不清的攻击,实在是太悬殊了。所有的人都象是疯狂了一般,见人就杀,见物便砍,血液沸腾,双睛血红,理智全失。独孤鹤平时行走江湖,所至之处,无人不敬,现在也只有象疯子一般乱砍乱杀,架开不知是谁砍刺而至的刀剑。
但所有的人都是高手。久战之下,独孤鹤全身上下终于受了数十处伤,终于力竭神疲而昏倒下去。但他毕竟为一代高手,凭着浑厚的内力修为,护住心口一股元气不散,居然醒了过来。
独孤鹤刚刚爬出数步,忽然感到一股极其强烈的危险,念头未转,冷刃破空,一杆铁枪已疾如闪电般自后背刺到。独孤鹤并没有回首,凭着血战沙场的多年经验,仅凭背部肌肉所感的冷厉刺激,已知已身处于极端危险的境地。一刹那间,独孤鹤灵智尽复,反应立生,手脚齐动,硬生生将身躯旁移了二尺,敏捷之极。
当的一声,火星四溅,鸣声悠扬,雪亮的枪尖刺空,戳在坚硬的岩石上。长枪急转,招数已变,枪尖拖着一道闪亮的寒星,急刺独孤鹤右胁。独孤鹤身躯侧滚,穿云血剑出手,嗤嗤嗤,剑花错落,剑光缭乱,两攻一守,连环之剑已如飘风急雨,急骤施出。叮的一声轻响,剑枪交击,两人手臂都是剧震。独孤鹤借力而起,手按剑戳,振飞而出,飘身急退三丈,剑光幢幢,护住后背,足尖点地,立即倒翻两丈,衣袂掠风,人影闪动,人已立于那暗杀者身前一丈处。
这一番连续动作,既快且稳,飘逸潇洒,显示出一名大家武学修为上的炉火纯青。但独孤鹤刚落地上,蓦地里一股血腥上涌,直冲喉口,血气互动,胸腔剧烈翻涌,几欲呕出血来。独孤鹤大吃一惊,忙强自抑制,不令发作,声色不变,一只独目电一般射向对手,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武夷山铁枪门的王献夫。”
那名暗袭者五短身材,头大如斗,满脸肥肉,肚凸如球,加上浑身鲜血,形状极为丑怖。手绰长枪,迎风而立,稳如泰山,气派却是非凡。那矮胖子双目炯炯有神,但前胸却被长长划了一刀,刀伤从右胸直至左腹,鲜血未止,仍在汩汩而涌,显然受伤也已极重。矮胖子目光紧盯住独孤鹤,声音嘶哑而干裂,道:“独孤鹤,你想独吞《杀人诀》么?哈哈,有我在这里,你就别梦想了。”
独孤鹤剑尖微斜,映着夕阳泛出红光,暗指王献夫胸口章门、璇玑、膻中、期门、巨阙五大要穴,沉声道:“王兄,两虎相争,必有一伤。这本《杀人诀》,不如咱们一人一半吧。”
王献夫厉声道:“不行,你得死。这《杀人诀》是属于我的,整本都是属于我的,它的封皮,它的每一页、每一个字都是我的。哈哈,独孤鹤,枉你一世英雄,但现在你已经油尽灯枯,你还想跟我争么?”
独孤鹤心中一寒,冷冷道:“但我的垂死一击,你也是一样闪不开的。”他突然感到剑尖上的光芒在跳动不已,原来是剑刃在微微的抖动。他心中大惊,拼命想将长剑稳住,但手掌不知怎地,不听使唤,总在微微颤抖,竟怎么也抓不牢了。他抬起独眼,目光已变得如毒蛇一般怨毒。
王献夫看了看他的剑,又看了看他的手,再瞧了瞧他的眼睛,似是偏头沉思了一下,道:“恩,你说的倒有些道理。好,就分一半给你。”一言未毕,他蓦地里身形疾动,抢向巨岩,伸手去拿《杀人诀》。
独孤鹤早已全神贯注,凝视着他,一见异动,立即如影随形,急攻而前,长剑如长江潮水,“浪水三叠”,一叠层一叠,剑光漫天,剑影缥缈,笼罩住了王献夫周身。
哪知王献夫这一举动却是虚招,身躯未至巨岩前,突然急缩而后,独孤鹤的精妙剑招立时落空。王献夫乃谋定而后动,身形晃处,抢到左侧,长枪恍如灵蛇长龙、幽灵鬼魅,带着呼呼的风声、逼人的死亡气息闪电般急搠而至。这一枪如实实虚,枪花大挽,枪影朦胧飘忽,已封住了独孤鹤所有退路。独孤鹤一见不妙,立刻撤剑自防,但已落劣势,身躯虽急退激闪,却怎么也摆脱不了枪影的笼罩。
王献夫面挂冷笑,步步进逼,枪法越来越是精微奥妙,突然回身,大步前跨,独孤鹤刚一愣,王献夫最厉害的回马枪已使了出来。这一枪王献夫浸淫数十年,此刻全力施出,威力巨大,速度奇快,端的是惊天动地、无与伦比,枪影朦胧模糊,仅成一线。独孤鹤骇然失色,拼力闪躲,但不知怎地,身躯仅只移开半尺,扑地一声,血花四溅,枪尖已深深扎入了他的胸膛。独孤鹤双眼立时瞪大,喉咙格格作响,通的一声,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四肢弹动了几下,就此不动,但嘴角却露出诡秘的笑容。
王献夫长长松了一口气,全身力脱,咚的一声跌坐在地,枪也失手落地。过了良久,才立起身来,鄙夷地瞧了一眼横尸于地的独孤鹤,又得意地扫了一眼全场的累累尸体,伸手拿起了《杀人诀》。
暮色尚未尽笼,夕阳西沉山后,犹露浅浅一角,便在此时,“横尸于地”的独孤鹤突然鲤鱼般弹起,鹰隼般射向王献夫,剑挟疾风,如轰雷,如闪电,鬼魅般刺向王献夫心口,快得异乎寻常,白光一闪,扑地一声,剑尖准确无误地刺入王献夫心口,再噗地一下,剑尖自后背透出,鲜血立时自两个伤口中泉水般涌出。王献夫呃的一声,立时气毙。
独孤鹤哈哈长笑,丢掉长剑,捧起了《杀人诀》,一脚将王献夫尸体踢倒,大笑道:“哈哈,我是天下第一人了!只有我独孤鹤才配做天下第一人!”左手捧定《杀人诀》,右手急急翻开,目光刚一触及书上的文字,独孤鹤突然惊呆,脸色急骤地转变,由红变黄,由黄变白,由白变灰,由灰变绿,再转而又变成红色,青筋凸起,目露血丝,立定当地,久久久久,没有动弹,宛如一尊石像一般。
夜的大幕终于降落了,独孤鹤的身影逐渐被笼罩在夜色中,由朦胧而模糊,由模糊而成一团黑影,黑影一点点被吞噬,终于完全被夜色淹没了,再也看不出一丝一毫的踪迹……
而这时,独孤鹤依然是呆立在夜色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