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复核
- 六扇门秘密档案·初战
- 林洛
- 4830字
- 2021-05-11 10:29:14
北京城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地。但人口众多、龙蛇混杂,加之承平太久,世风日下,作奸犯科的案子越来越多,小偷小摸的事情层出不穷,治安压力日渐增大。生活在北京城内外的百姓们日常接触太多官吏,缺乏敬畏之心,很多人甚至习惯通过衙门来解决纠纷,无理也要大声吆喝,另外也有大量流氓、地痞、诉棍的企图纠缠其中,让人难以分辨。
即使是那些最不起眼的案子,也可能有复杂的利益纠葛,林鹿门知道,自己只是庞大官僚系统中一个微不足道的齿轮,他不可能知道所有真相,也不可能带给所有人公平,他唯一能做的,只是依法处理经过自己手中的卷宗。
来右院已有月余,这一日,林鹿门毛笔蘸上了朱红色的浓墨,写下几个字的结论,所有证据不足、事实不清、于法不符的案件全部建议退回,符合的全部予以认可,装在不同的竹篮里,大理寺的衙役会将其送交详断官审核确认,最后盖上大理寺官印后,然后所有卷宗要重新抄录并备档,再返回各个衙门。
毕竟在大理寺干了几年高强度的公务,林鹿门适应了右院的种种惯例后,即使是将前辈们的卷宗接过来,也能赶在午食之前完成,他现在甚至可以睡个悠长的午觉了。
“不过——”林鹿门看着长桌上留下的十二份卷宗,心里很是踌躇。
“怎么啦?林书吏,还不去吃饭?”梦长史稍稍打了个瞌睡,醒来时发现右院的公事内堂几乎都空了,只剩下林鹿门盯着桌上的卷宗发愣,不由得好奇地问道。
“梦老,您还在这呢。”林鹿门回过神来,恭恭敬敬地回答道,“这里有些卷宗,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梦长史微微一笑:“有意思,右院有什么处理不了的案子?我可是听说,林书吏你在左院出了名的果断,刑部员外郎主审的杀人案都敢当场驳回,有什么案子能难住你?”
“惭愧惭愧,那时年少气盛,做了这件荒唐的事,至今还很后悔,”林鹿门连忙摇头,突然想起什么,问道,“要不,梦老您来给我参详参详?”
“拿来瞧瞧。”梦长史也不禁好奇地说道。
每个卷宗都只有薄薄的一张纸或者几张纸,很快就翻完了。梦长史放下卷宗,脸上充满了疑惑,他沉默了片刻,才问道:“这几个案子——其实根本算不上案子吧?”
“是。”林鹿门点头道,“这些都是京城郊外的百姓报官的内容,经过衙役调查之后并不属实,已经封卷,只是根据惯例,所有卷宗都必须交给大理寺来复核,所以——。”
“其中有什么破绽吗?我似乎没看出来。”梦长史在大理寺做了三十年书吏,眼光老辣,对卷宗中的种种文字花招、手段、暗示、掩饰、曲笔等非常精通,如果有破绽,很难瞒过他的双眼。
“毫无破绽。”
“那你为什么困扰呢?”梦长史耐心地问道,他不认为林鹿门如此慎重在这里开玩笑,必然有其他的考量。
“这里的十二份卷宗,分别来自顺天府、刑部、五军都督府、五城兵马司,举报人各不相同,举报的时间地点也不相同,内容荒诞不经,也大相径庭,完全联系不起来。”林鹿门谨慎地说道。
“但是——”梦长史淡淡一笑道。
“但是!”林鹿门会心一笑,他翻出一张泛黄的北京城的地图来摊开在长桌上,用沾满了朱红色墨水的毛笔在地图上圈出了卷宗指向的位于京畿的十二个地点,然后画了一个圈,将红笔点向正中心,说道,“所有的蹊跷事的中心,都是围绕这个地方。”
“这里是——”梦长史走上前来,看着地图上的红点皱眉道,“灵山,皇太妃的皇庄就在那儿?”
“正是。”
“这里的案子只有内务府才能查。”梦长史将卷宗丢到桌子上,“除非你想找死。”
“不!这处皇庄只是挂在皇太妃名下,收益归于皇太妃支配,仅此而已。”林鹿门镇定地回答道。
梦长史想了想,没有反驳,说道:“就算是这样,沾上了皇家的边,事情总是特别棘手了。”
“当然。”林鹿门平心静气地说道,“不过,多起蹊跷事件突然发生,总是代表着某些征兆。”
“天降大乱,妖孽横生?你身为大理寺吏员,竟然相信这些?”梦长史诧异地问道。
“不!我并不信所谓上天的预言。”林鹿门目光炯炯地说道,“我的意思是,这些怪事密集发生只是表象,而表象背后肯定有一个原因。”
“你的意思是——”梦长史目光一凛,似乎明白了什么。
“对!就是您想的那样。”林鹿门平心静气地说道,“我怀疑有白莲教徒在那里频繁活动,策划针对北京城的重大图谋。”
“白莲教?”梦长史倒吸一口凉气,自从宋朝成立之后,这个秘密组织就阴魂不散地在中国大陆游荡,以传教施药为名在民众中广泛传播,甚至壮大到足以威胁官府的地步,在元朝末年,是反元义军的一支重要力量。明朝立国之后,对白莲教多番镇压,却始终不能斩尽杀绝。虽然一度销声匿迹,但每逢天灾人祸之时,就又冒出来兴风作浪,实在是明政府的心腹大患。而眼下的时局,确实不太平。
梦长史也知道兹事体大,仔细想了一会,说道:“但你无法排除这些蹊跷事,或者其中部分蹊跷事,是无知村民的想象,比如什么死人复活、瘟神降临、天女下凡,根本不可能。”
“是。”林鹿门老老实实承认。
“还有什么佐证吗?”梦长史又问。
“有!”林鹿门沉声说道,“这几日下午,我一直在大理寺档案库里查阅旧卷宗,了解到近五十年时间里,京城内外发生过十七起规模较大的白莲教闹事案件,其中有九起在闹事之前出现过各种异事,就包括死人复活这些,有四起被证明是白莲教徒在做准备工作。可惜的是原卷宗几乎都丢失殆尽,我问过几位看守档案库的老人,他们告诉我,几十年间,失火事件时有发生,卷宗过多的时候也会转移仓库、年代久远的卷宗会定期销毁,备档卷宗十不存一,很不幸这几起事件的卷宗都在其中,当时的细节已经无法还原,只有在保存的卷宗摘录中寥寥提到了几笔。”
“还是无法证明什么,”梦长史沉吟起来,“但白莲教作祟的嫌疑确实也很大。”
“要不要让周大人知会都察院?”林鹿门建议道。
“不行!”梦长史第一时间否决道,“如果大理寺以正式公文的方式告知都察院,必然是三司法采取联合行动,这个动静太大了,白莲教徒无孔不入,不知道哪个衙门里就有他们的人,我们贸然行动,只会打草惊蛇。”
“要不通知锦衣卫?”
梦长史苦笑道:“如果我们有确凿证据,锦衣卫自然乐于抓捕。但我们只是猜测,锦衣卫行动失败,把罪名扣在我们头上,谁担得起这个责任?”
林鹿门想了想,叹了口气,浓眉紧锁道:“这些不行,那也不行,难道我们就这样放任不管吗?”
“管!当然要管!”梦长史面色凝重地说道。
“怎么管?”林鹿门反问道。
“大理寺的卷宗存档,只是备档,丢了就丢了。但刑部的卷宗可是原始档案,他们必须好好保管。”梦长史说道。
“所以,这些卷宗在刑部都能找到?”林鹿门眼前一亮。
“不仅如此。”梦长史说道,“几百年来,白莲教在地方的活动更为频繁,这些案子的卷宗是不会送到大理寺的,但刑部肯定有,或许能提示一二。”
“好!我现在就去刑部!”林鹿门慨然道。
“等等!”梦长史叹了口气,说道,“年轻人,别这么着急,你现在跑去刑部,以什么名义调查?刑部凭什么理你?”
“这——”林鹿门一愣。
“待会我写一份协查文书,塞进卷宗复核册中,周大人盖章从来不看这些的,自然一起盖了章,你拿着大理寺详断官盖章协查文书,刑部不得不配合。”梦长史边想边说道,“不过为了掩人耳目,上午你还是要在右院把日常的卷宗都看完,午食过后则悄悄离开,我自会替你掩饰。”
“多谢梦老指教!”林鹿门深深地鞠躬,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
梦长史突然眨了眨眼睛,笑骂道:“林书吏,其实你早就想到了这个办法,对吧?今天特意演出一幅苦恼的样子,这一番惺惺作态就是为了引我入局?让我帮你?”
林鹿门脸上不易察觉地一红,连忙说道:“梦老,您误会了,我绝无欺骗您的意思——”
“唉——”梦长史摇了摇头,摆摆手叹道道,“有心也罢,无心也好,我也不想去探究了。你有心查案,难不成我还故意拖后腿不成?只是这个案子非同小可,千万、千万、千万谨慎行事。”
“我懂的。”林鹿门满口答应下来。
梦长史又说道:“卷宗毕竟是死物,加上年代久远,可能帮助不大。我有几位在刑部任事多年的老朋友,现在就修书一封说明情况,他们或者可以介绍你去跟那些负责调查的捕快聊聊,说不定会有些收获。”
“那可真是太好了!”林鹿门大喜过望,顿时觉得这个案子十拿九稳了。
梦长史暗暗摇摇头,却不认为事情会这么顺利。
第二日,拿着协查文书,林鹿门顺利来到刑部的档案库,对相关旧卷宗进行,经过几天的了解情况,结果令他失望了。他经常抱怨大理寺的文书管理非常混乱、效率低下,但一对比,才发现大理寺的管理水平远远超过刑部,除了死刑案件,其他旧卷宗的保存简直一塌糊涂。十来座只有几个老人值守的巨大仓库,地面满是灰尘,只有老鼠爬过的痕迹,卷宗不分地域、时间、类型胡乱地堆在书架上,就连刑部的人也很少踏足。林鹿门用了几天时间查找,也无法理出头绪来,倒是患上了咳嗽的毛病,他琢磨着自己要再多待几天,只怕会惹上不治之症了。
和捕快们的谈话结果也不如人意,刑部的老书吏打了招呼,他们放下戒心,并没有刻意隐瞒。林鹿门了解到,某些举报者确实有癔症,数十年来不间断地举报各种奇闻怪事,都是幻想出来的。而有的举报,经过捕快的实地调查,确实查无实证。在交谈过程中,林鹿门越来越强烈地感受到捕快们对自己的鄙视,他们在外面累死累活,却因为大理寺的“合理”怀疑,就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辛苦奔波,一腔怨气全都洒在大理寺这些整天坐在家里喝茶聊天的老爷们身上,幸亏林鹿门留了个心眼,没有说明自己的真实身份,否则会更加坐立不安。
十几日之后,一无所获的林鹿门拖着疲惫的身躯向梦长史讲述了自己这段时间的经历,梦长史并不意外,只是宽慰道:“我们大理寺的吏员,只能依靠卷宗,可是隔了一层的东西毕竟靠不住,你可能是对的,也可能错了,但我们最多只能做到这个地步。很多时候,为了办案付出很多,也不见得有结果。总之还是辛苦了,明天开始不用再去刑部了。”
林鹿门黯然点了点头,他无话可说,在刑部的线索全断了,最近十几日也没有任何新的怪事传来,预料中的集中爆发并没有到来,无论怎么推测,也只能说是意外而已。这一日,华灯初上,林鹿门一个人留在右院,将卷宗摘录做了一番整理,毕竟最近心思都用在别处,本职工作反而疏忽了,如果因此错漏了明显的冤假错案,那可难辞其咎。
这时,身边有个声音客气地问道:“林书吏,您还在这儿呢。”
“要锁院了吧?”林鹿门回头看了一眼,见是右院负责转运卷宗的老衙役郑恭站在身后,笑着说道,“我马上就好了。”
“不着急,不着急。”郑恭双手乱摆着,“我就跟您打个招呼。”
“已经好了。”林鹿门飞快写完最后一个字,将毛笔放在笔架上。
“林书吏真是个好人,咱们右院里,就您最好说话了。”郑恭没口子地夸耀道。
“哪里。”
“对了,”郑恭一边锁院门一边问道:“明天的右院卷宗还是都拿给您?”
“对。”林鹿门回答道,又微感奇怪,问道,“为什么这么问?难道有些卷宗没有拿过来吗?”
“您懂的,有些卷宗在拿过来之前就会被抽走,不会到您手上。”郑恭嘻嘻笑道。
“哦。”这是大理寺的潜规则,林鹿门不以为意。
“不过这几天,赵书吏会提早过来,先过目一遍卷宗,有时候也抽走一两份,平日里他从来不做这种事情的。”郑恭摇头晃脑道。
“赵松柏书吏?”林鹿门停住了脚步。
“是。有什么问题吗?”郑恭见林鹿门脸色有异,小心翼翼地问道。
“没有。”林鹿门很快恢复了正常,淡淡道,“说不定是这几天有人拜托了赵书吏,咱们书吏也是人,谁家没有几个穷亲戚呢?对吧?”
“是,林书吏说得对。”郑恭笑着应和道。
和郑恭一同离开了大理寺,林鹿门目送郑恭走远,又折返回来。他谎称有个判词写错了,可能造成误会,在衙役的陪同下进入转运库房,翻阅了正准备返回刑部的卷宗,很快找到了赵松柏抽走的那些,其中就有一份是村民举报发生在灵山附近的怪事,就在前几天。林鹿门不动声色地将卷宗放了回去,推诿自己记错了,匆匆忙忙离开了大理寺。
现在林鹿门可以确定,有人在试图掩盖这些事件。只是不知道除了赵松柏之外,大理寺是不是还有其他人卷入其中。严格来说,梦长史也没有摆脱嫌疑,甚至连自己在刑部的受挫都有可能是被安排好了的。他似乎无意中卷入了一场阴谋之中,而幕后黑手只要伸出一个小指头,就能让自己万劫不复。
夜幕低垂,林鹿门神色凝重地骑着毛驴一路回家,只感觉一张密织的网笼罩着,自己都透不过气来,向前的每一步都很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