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饥荒

春天的饥荒

马青海

春天到来的时候,饥荒开始在杨桥村蔓延。春风依然在和煦的吹拂,但是整个庄子上空已经没有炊烟缭绕、祥和宁静的田园气息,一种浓重的死寂和哀伤,窒息着杨桥的百姓。

就在这样的背景中,杨九回到了杨桥村。

去年秋天,杨九和众多的男人到西大渠工地上挖沟,离开家快七个月了。这段时间里,全县进行的农业大会战、大搞水利建设特别紧张,所有的壮劳力吃住都在工地上,每个月二十九斤口粮——虽说不多,但是比起在公社大灶上吃食堂饭的人,能勉强填饱肚子。这也是当初杨九主动去挖沟的原因,既能混个肚子,还能为家里节省一点粮。可以说一起去的社员都是这样想的,但是杨九的运气比别人更好——上工前一天他竟然多分了四十多斤黄米。当时杨九绝没有料到,就是这四十多斤黄米在后来的饥饿日子里,让他的生活有了许多盼头。

杨九记得是这么一回事,出发的时候合作社干部通知,只要男人到西大渠干活,集体就给家里的老婆孩子补发口粮,按照人口数补发,上面写着户主的名字,还有领取粮食的数目。

马青海,灵武市小学教师。业余喜欢文学创作,尤其擅长小说创作,在《灵州文苑》发表小说多篇。

从大队的刘文书那里领到条子的那天,杨九本来要亲自去领粮食,但是邻居杨巴子的房顶破了,要上房泥,杨九就提了铁锹过去帮忙,他的婆姨马花花一个人到公社供应站上领粮食。

杨九出门的时候,马花花问他,条子上头写多少斤吗?

杨九说,你、我、还有小丫一共三口人,黄米好像一百零几斤。反正三口人家的都一样,人家说多少就是多少。

两个时辰以后杨九回到家,三岁的女儿小丫对她说,爹——爹——俺妈回来了,好多粮食哪!

杨九摸摸小丫,脸上露出笑意。他随即进了大堂屋,却没有看到马花花,他又进了最里面的小屋子,在黑乎乎的角落,看见马花花蹲在一个瓦罐边忙碌着,狭窄的屋里有淡淡的黄米味道。

马花花听到身后的动静,吃惊的哆嗦了一下,这个举止让杨九怀疑她瞒着自己藏什么值钱的东西。

马花花转过脸,杨九发现她的脸色很白,白的让人担心。但是马花花的神智很清楚,诡怪的向杨九身后看了看,低声说,你赶快把门关上。

杨九惊奇地望着马花花,不明白她的意思。

马花花着急的又问他,黄米就是一百零几斤吗?

杨九说咋了?少领了?

不是,是多领了四十多斤。

人家怎会多给咱们黄米,你瞎编啥!

马花花说真的,那个管账的收过我的条子,随便一看,就给称粮的人说是一百五十斤,人家就给我装了这些粮食。

杨九赶紧瞅两个黄米袋子,挨个提起来掂量掂量,脸上顿时放出光彩。哎呀我的主哟——果然超过一百斤。

所以我才藏起来,马花花兴奋地说,让人看见不好。

因为有这多余的四十多斤黄米,杨九很踏实的到西大渠干活了。

那阵子,公社的大食堂已经不再红火,不好的预兆是人们的饭碗里渐渐少了大米干饭、面条馒头这些细粮,黑面、苞谷面、咸菜萝卜这些粗粮成了主食,再往后粗粮也少了,食堂的大锅饭里又开始掺杂糠麸、蒿草籽、萝卜叶子充数,半稀半稠,像难闻的洗锅水。

细粮堆在库房不让人吃,天天吃菜喝汤,这不是把我们当牲口对待吗?

吃食堂饭的社员不满地在背后议论,但说话也费力气。一会儿,人们又开始喊饿,只好忍耐着,随着队长的哨子声到田里干活。没有干多久,一个个东倒西歪的站着、坐着。于是队长就站在田埂上乱骂,狗日的,不使劲干,偷懒,还想吃细粮?细粮是给你准备的吗?今年打不下粮食,玉米糊糊也喝不上,饿死你个婊子儿。

队长是杨九的远亲,长着大块头,黑脸大嗓门,天生当队长的料,全队人都怕他。但是饥饿已经让社员们顾不了脸面了,办法有一个,就是瞅空偷偷吃地里的蚕豆秧、豌豆荚,水萝卜。女人们麻利手快,队长一转身就到旁边的地里捋一把,杨队长又劈头盖脸地骂一阵。

在杨队长的骂声中,大食堂到底解散了,靠男人出工领的一点私粮成了大多数人家的命根子。为了节省一点粮食,女人们学会了过半糠半菜的苦日子。人口多的人家,家里的存粮很快没有了,米糠、麸子、野菜、蒿草籽、稗子籽、榆钱、稻草秸秆、树叶成为填肚子的美食。

马花花的口风很紧,杨九不在家的这些日子,她没有向任何人说起多领黄米的事情,她主动的减少饭量,多给小丫盛一点饭菜,后来,母子两人的碗里多了一些苦苦菜、糠麸窝窝、稗子籽一类的杂食,仅有的那点黄米每天抓一小把、撒在锅里熬稀饭。

为了保守粮食的秘密,即使在大白天,她到集体的田里干活,也锁上小屋子。最远的出门是回娘家,她总是赶天黑回家。

马花花的娘家在马滩公社,那里田地肥、产粮多,但是饥荒比这边还厉害,马花花上个礼拜去的时候,她的爹娘、还有两个哥哥一家人全部得了水肿病了,娘已经睡倒在炕上起不来了,她的父亲——马怀德老人身子骨虽然硬,但是因为身体太虚弱,现在出门走路全靠一根枣木拐杖,脊背整天佝偻着,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马花花又一次去的时候,怀里揣着麸子掺黄米烙的干饼子,用油布包裹了。路上,看到邻居杨巴子的婆姨,还有很多老女人在毛渠的土堤边扫草籽,然后用竹筛子慢慢筛,在风中过滤灰土,所有的人都麻木地喘着气,脸色蜡黄蜡黄的,似乎风再大一些,她们干巴巴的皮肤就会裂开血口子。马花花心跳得厉害,故意弯着腰,慢吞吞地经过她们身边。她的前面是光秃秃的田野,田野尽头有灰黄的村子,看不到一个活物在田野上活动,马花花感到孤独和凄凉,越发牵挂娘家人,就用胳肢窝夹紧那一摞热乎乎的饼子,加快了步子。

马花花这回来迟了,她的娘已经不能进食了,牙关紧紧闭着,昏沉沉、直挺挺躺在炕上。爹,还有两个哥哥嫂嫂的表情是呆痴痴的,破旧的炕桌上只有一碗水,一碗发出酸臭气味的菜糊糊。马花花皱皱眉头,跌跌撞撞的爬上炕,抱着娘不停地流眼泪。

她掰了一小块饼子,用盐水搅拌成面糊糊,然后搂着娘,呼唤娘的名字,娘微微睁开眼,眼角淌出浑浊的泪,又摇摇头,用手指指着马花花的哥哥、嫂嫂、一群流着鼻涕的男孩子、女孩子。马花花哽咽着说,我可怜的妈呀,我知道你的心思了,这点吃头我都给他们一家人——妈——你也吃一点啊!

娘又沉沉的昏睡了,马花花把六块饼子均匀的分给两个哥哥嫂嫂。孩子们流着口水啃食饼子,喉咙使劲蠕动,眼睛憋得很大很圆。

爹走进来说,丫头,这饥荒的年份,都不容易。你也有一大家子,杨九不知道过得咋样,小丫也小,你就不要带吃头了。我的主噢,你散给娃们一条活路。说话的时候,老人的双眼红润了。

马花花抹一把眼泪,难受地说:“爹,你和俺妈过俺家吧。”

老人没有应声,忧伤地看着几个娃娃,后来喃喃地说我的傻闺女,哪里都一样。这是真主降的白脸,日子怕是到头了。

老人哀叹的时候,马花花的大哥马成江和婆姨毛丫总是眼巴巴地看着老爹屋里的大红柜,那上面摆着几只油黑的老碗,似乎能用饥饿的目光从老碗里剜出一块干粮,马花花一下子想到了瓦罐里的黄米,心里很乱,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娘家人。

马花花的二哥马成山没有老爹这么灰心,虽然消瘦,牙齿上沾满菜屑,但他的表情依然爽朗。没人注意的时候,他把马花花让到伙房,说西大渠干活的人这几天就要回来,杨九一回来,就告诉他一声,他有重要的事情和杨九商量。

马花花答应了,却不知道二哥的意思。

三天以后,杨九终于回来了,他的气色要比马花花想的好一点,除了黑了点、瘦了点,似乎啥也不缺。杨九问马花花最近村子里的事情,最关心的还是眼下的灾荒。其实眼下谁家过得咋样他大概都知道,似乎是以这样的方式安慰马花花。

闲谈中,小两口提到了北边几个公社的饥荒,听说有的合作社已经饿死人。附近几个合作社中,数老东台、白水滩、马滩公社的饥荒最凶。

不知道你娘家的情况怎样,你过去看看没有?杨九问马花花。马花花的心又悬了起来,赶紧告诉杨九,她看过几趟,娘家的人都靠稗草籽、菜糊糊填肚子,粮食留下一点点,是给娃娃们的救命粮。马花花想起哥哥的吩咐,说她二哥让杨九过马滩一趟,可能要商量很要紧的事情。

杨九问啥事情这么要紧?又说,我看最要紧的事就是填饱肚子,活到明年。

马花花瞪了杨九一眼,说你瞎想些啥,俺娘家的日子都这样了,你心上一点事也没有。

杨九红了脸,说你又唠叨,我累死累活的挖了几个月的沟,现在全身的骨头节子都疼,你让我歇缓歇缓好不!

马花花不做声了,抱着小丫,用篦子给女儿梳头,小丫在她怀里挣扎。马花花狠狠拍了一巴掌,说你看你的头发上的虱子和虮子,快粘成片片了,还不梳头,让虱子把你咬死吗?

小丫紧紧抱着马花花的脖子,咕叽着说妈哟——我肚子饿了。

杨九赶紧下炕,进了里屋,在锅台上找剩饭剩菜。在案板台子下的一个小瓷碗里,找到了几块干硬的稗草籽做的窝窝头,旁边还放着一碗蒿子混合野菜熬的糊糊。他转身又看见了墙角那个瓦罐坛子,揭开蒙在上面的布子一看,那四十斤黄米还有一多半。他生气地骂马花花,你再省粮食,也不能让娃娃天天吃这样的东西。你羞先人哩!

马花花委屈地说吃光了咋办?一共就这点黄米,你就不想想以后。

杨九说那也搭配着吃一点,你望小丫都成了啥样子了?

马花花说我不知道心疼小丫吗?你去看看杨巴子、杨老头家的娃娃,连菜窝窝也吃不饱,全都躺倒了。

杨九不说话了,伸手抓了一大把黄米,小心地放在鼻子边嗅了嗅,又用舌尖舔了一点,嘎嘣嘎嘣地嚼起来。

小丫耳朵很尖,大声喊妈哟——俺爹在偷偷吃糖。孩子的小嘴一咧,哭出声来,妈呀,爹呀——我要吃糖。

杨九心里涌上了酸水,赶紧抓了点米,捧在手心,走到小丫跟前说,乖丫头——你看,爹给你糖吃。

小丫转眼看看马花花,说妈哟——俺爹哄我。

马花花说你看,真的是糖,这米比糖还甜哪!

歇息了一天,第二天刚擦黑,杨九去看望杨巴子一家人。他和杨巴子从小耍大,知道他性格倔强,胆子大,遇事有主意,想打听一下往后咋办。快到杨巴子的院门前,他看见大队文书刘秃子和杨队长领着几个背枪的民兵在巡逻。

刘文书和杨队长似乎没有看见杨九,仰着头,眼睛睁得很大。杨九顺着他们的眼神向上看,原来他们正仔细地打量这一带人家房顶的烟囱。

杨九,你半夜了瞎转悠啥,明天早早起来,到下档子田修水渠。听见没有?杨队长突然大声说,底气很足。杨九点头应声的时候,心里奇怪,全队人都挨饿,这个队长老叔的劲头还这样足,他吃了人参吗?

杨巴子那时正蹲在自家院墙边的沙土堆上养神,满头灰土,身上发出一股令人作呕的泔水味道,杨九看到他的脸很瘦,瘦的只有一个巴掌大,眼窝成了骨头框框,不过他的眼珠子依然活泛,亮亮的盯着杨九。等杨队长一行人过去了,杨巴子牙根子恨痒痒的嘎巴几声,低声对杨九说,你看看这些狗日的东西,自己吃饱喝足,还不让我们生火做饭。

杨九小声搭腔说,老百姓不吃饭,总烧水喝吧。

烧水?我的瓜兄弟,这样折腾,迟早一个个饿死,谁还喝水,喝水能当饱饭吃?

杨九说老哥,你究竟有啥打算?坐在这里等死?

杨巴子抬头瞅了瞅四周,吃力的冲杨九招手,杨九刚坐下,杨巴子压低声说,老弟,你想不想到外面谋口饭?

外面!是哪达?

北面的内蒙古、包头、大后套,东面子的定边、靖边,活路到处有,就看你敢不敢。杨巴子继续说,咱们杨桥六队、三队已经出去几户人了,都是亲戚。干部们瞒着,压着,不叫人知道,这不是哄鬼吗?

杨九猛然想起昨天回家,路过红柳滩火车站的时候,车上黑压压地挤满了人,原来都是逃荒的。

杨九又觉得这事太大,迟疑地说,问题是还有婆姨娃娃,还有路费盘缠,不能说走就走,是不?

杨巴子故意奚落杨九,说你慢慢想吧,想好了人家都走光了。饿死你头一个。

杨九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哪个意思——意思是你还有吃的?能熬到明年?

杨九结巴着说老哥你胡说啥,我、我真的没有吃头哪。

杨巴子苦笑一下说你看看你紧张啥?我操的好心,你要赶紧拿个主意。

杨九回家后对马花花说了杨巴子的主意,马花花说这么大的事,俺们要找老人商量一下再说。

杨九的父母去世的早,马花花说的老人就是她父亲马怀德,杨九历来也很尊重岳父,就同意了马花花的想法。

因为思谋杨巴子的话,杨九这一夜几乎没有合眼。第二天起来的迟了,他匆匆吃了半块稗草籽做的饼子,正趴在炕桌边喝黄米汤,就听到刘文书尖着嗓子在外面喊杨九——杨九。

杨九赶紧收了碗筷,大步出去的时候,看到后院茅房拐角闪进一个人,他想过去看个究竟,刘文书已经大步走到跟前了,气冲冲骂他,你个驴娃子好闲心,有了功劳啦?杨队长昨天怎么安顿的?

杨九赶紧点头,笑笑说,我这就上渠,马上就走。

刘文书看着小丫拿着一小块玉米饼子坐在门墩子上,眯着眼,嚼的很香,脏兮兮的衣襟上沾满了馍馍渣子。刘文书的脸立马拉长了,又高声骂杨九,怪不得你狗日的不出工,原来有吃有喝,让娃娃糟蹋五谷。哼——你个狗日的。

杨九火气冲上来,走过去拍了小丫一巴掌,小丫立即哇哇哭了起来,嘴里的馍馍渣呛出来,立即引起剧烈的咳嗽。马花花看见杨队长正向他们家走来,面色马上白了,赶紧把孩子拉进屋子,小丫又大声哭泣。

杨九折身进屋找铁锹的时候,发现里屋里又出现了那个人影,他推开门仔细一看,原来是马花花的二哥马成山。马成山的脸面变得又黄又肿,厚厚的嘴唇翻卷着,把杨九着实吓了一跳。

杨队长的大嗓门传进屋子,杨九不敢和马成山搭腔,快速溜了出去。

杨九被两个队干骂走了,惊慌失措的马花花这才回过神给哥哥倒了一碗凉水。马成山呆呆地说我的老妹妹,娘今天不行了,爹让我快点喊你过去呢。

马花花的喉咙里发出凄厉的号哭声,抱着小丫冲了出去。外面的太阳很毒,干热的灰土在马花花、马成山的脚下飞扬。

村里的很多女人正在土路边搓揉柴火上干瘪的穗子,身边的木桶里浸泡着黄糊糊的稻壳子,远处有一口大铁锅冒着浓浓的白气,妇女队长马英英在使劲搅拌铁锅里的糊糊汤。她是马花花的表姐,看见马花花兄妹急匆匆的样子,就哑着嗓子问她,老妹子,你为啥不上工?

马花花泪水涟涟的拉长哭腔说,姐姐呀,俺妈、俺妈不——行——啦!

哎呀,我的主呀,我苦命的姨妈呀,你咋就熬倒了哪。马英英扔掉小铁铲,跌跌撞撞地跑到马花花跟前。其他女人围拢过来,她们嘤嘤的啜泣声让天色突然暗淡了。在更加干热呛人的土灰中,这些女人和马花花朝马滩村那边走去。

马花花娘是在她们刚进屋时闭眼的。

低沉的一片哭声中,面色水肿的、骨瘦如柴的、衣衫破烂的、爬着走路的——各色人等都来到乱糟糟的麦场送葬。因为寻找最后一粒麦子,麦场的黄土已经被翻动了许多遍,成为松软的发出扑扑扑的土窝子。男人女人的白帽,白盖头很快变脏,脸上、睫毛上、身上全是黄尘,组成一组组黄土地的难民雕像。

杨九是在黄昏时分来到马滩的。这一天,他只吃了一个菜窝窝,饥饿感一直折磨着他,他感到脚下软软的没有根子。当他虚弱地跪在马滩东边的大坟地上时,哑涩的喉咙里已经哭不出声。他的两个妻哥马成山、马成江由于饥饿过度,蜷缩着身子,手里抓着羊羔草的叶子,流着绿色的口水,背靠一个有石碑的大坟堆睡着了。

这个大坟的石碑上刻着马花花爷爷的名字。这个老坟,起码有几十年的光阴了。

马滩的人都说,去世很久的马爷是有二百多亩田的地主,活着的时候每个月都到凤城子集市上粜粮食。那个凤城子大集市全是南来北往的商人,都很尊敬马爷,客客气气的倒茶让座。春天,他的麦田总是最引人眼馋,穗子齐刷刷、绿油油的,马爷骑着骡子回来时,经常停住脚,在田埂边看很久。记得老人说,马爷还使唤十几个有力气的长工,为了干好活,马爷总是让那些长工放开肚子吃,老人一辈子的好名声就是这样得来的,都改口叫他马老太爷。不过到了后来,马老太爷想发大财,就放开手脚种大烟,马鸿逵来到宁夏当主席以后突然禁烟土,就没收了他上好的岗田,他就慢慢败家了。

杨九依稀回味这些岁月的时候,太阳渐渐落下了。他回望西天,眼睛直冒星星,剧烈的饥饿感让他变得清醒,就使劲摇醒马成山和马成江。马成山直着眼、死死地看杨九和大哥马成江,又砸吧砸吧嘴唇,使劲咽了一口唾液。

回去的路上,马成山迷迷糊糊地说,刚才躺在马老太爷的坟边,他梦见自己美美气气的吃了一锅馒头,但怎么也吃不饱。

那后来呢?

后来?娘就蹲在爷爷的大伙房里不停地烧火,火苗子快烧到娘的眉毛了,娘也不管,只是着急的蒸馒头,一锅又一锅,爷爷皱着眉头责怪娘,家里有多少白面?经得住你这样做饭?

娘说一家子都饿得慌,娃娃们都等我的馒头熟了,快点吃哪。娘又端来一锅馍馍,他刚要吃,就被弄醒了。

马成江问,俺爷和俺娘还说啥了?

爷好像骑着一个骡子,站在麦田埂上。看看娘和我,朝北指手,说快点走噢!

马成江惊讶地睁大眼,说大能的主哦——这是俺爷给俺一家人指活命的路呢。

杨九说就是呢,爷也在挂念俺们,主哦——有人的活路呢。这样念叨时,他心里闪过一丝灵光,想到了那一点黄米——为啥那天单单他的婆姨马花花领粮食的时候别人认错数字?主哦——这都是老辈子人积下的功德和福祉,救一家人哪!

我要藏好这点黄米,杨九暗暗提醒自己。可是现在家里没有人,我的主哦,这是不得了的事情——杨九顿时忘记了饥饿,后背渗出热汗。他迟疑的停住脚步,看看漆黑的远方,想立即折身回杨桥村。

马成山似乎看出一些苗头,对马成江说,咱们哥三今天好好合计合计一件大事,杨九——你说行不行。

杨九看着马成山说改天行不,我要回去,家里没有人,这些天贼娃子很多。

马成江说就你的穷家,有啥好东西,能招来贼娃子?

杨九结巴着说就是一点——唉,总要保管好吃头吧?我——我——真的要回去。

他似乎看见了马成山的奇怪的眼神,心里乱跳。

马成山说你想回家就回去,好好看护那点吃头,我也帮你拿一个好主意,咱们明天说。

杨九走了以后,马成山就把早上在妹妹家看见瓦罐里头有黄米的事情告诉马成江。马成江激动的差点哭了,但是立即用恐惧的口气说,杨九过去的光阴日子他也清楚,根本存不下这些粮食——我怕粮食来路不好。

马成山不做声了,突然拖着哭腔说杨九这个贼娃子,胆子比簸箩大,莫非干了犯法的事?出了问题,那是要进班房的,花花和小丫也跟着受罪。

两个人越想越害怕,很想追到杨桥,找杨九问清楚。

马成江想了想对马成山说,我看杨九神色不对头,你就跟过去看看,今天老爹说要请吴阿訇到家里了夜,我是大哥,我先回去照应照应。

马成江回到家里以后,父亲的大堂屋的炕上已经跪坐了父亲、吴阿訇、本家的四爷等老人。门窗都紧闭着,窗户上还挂了一个黑色的老土布帘,用来遮油灯的光线。屋里的煤油灯本来很昏暗,那些巡夜的大队干部也许不在意这一点灯影子,但是吃食堂饭以来,人们已经被查夜的干部整怕了,夜晚,家家户户不敢烧火做饭,后来点个煤油灯啥的也担惊受怕。马成江意识到这一点时,心里涌起无限的悲凉感。

端坐在中间的吴阿訇苍老了许多,脸色蜡黄,眼睑水肿,胡须没有以前那样修长、威风,乱蓬蓬的如风干了的枯草。主哦,马滩最有名望的人都受到饥荒的折磨。

马怀德神色恓惶地说,我的吴哥呀,老伴无常的这样可怜,活的时候咱们没有搭救归了真主,难道不向主讨个福祉和吉庆吗?

吴阿訇说我这身脏衣裳,还要换洗换洗,老婆子也在放命,主哦。

马怀德说咱们迟一点行不?等天黑了,我背也要把你背到家。

吴阿訇的老伴吃力的翻起身子,给老头泡了半碗稗草籽烙的干粮,又帮着马怀德说情,吴阿訇终于在天黑时来到了马家。

吴阿訇目光晶亮,神情肃穆,嘶哑的嗓门忽然迸出高亢的经声,流淌生命的深沉,回响岁月的呼唤。

外面似乎起风了,呼呼的风声吹过房顶,马滩村的黑夜在这个小屋传出的经声中时而哀叹,时而呼啸。那盏油灯的火苗不安的跳跃几下以后,倏地熄灭了。

天亮的时候,马滩村西庄子的马阿里家、东庄子的刘拐拐家突然传出凄凉的哭声。

我的肉儿呀——你咋就——狠心的——把妈——丢下——一个人走了哦。

几个早起的老人刚来到马阿里家,准备劝劝马阿里的婆姨杨珍珍,却又听到刘拐拐家那边传出悲戚的哭喊。

哦、哦、我的胡达呀——我的爷呀——爹呀——你真的白疼了我一场吗?

这是刘拐拐和儿子在痛哭。

阴沉了一夜的天空开始飘下小雨,人们抱来蒲草,铺在马阿里、刘拐拐家的屋里。蒲草翠绿挺直,鲜活地衬托着马阿里的儿子马宝宝,还有刘拐拐老爹刘文林的埋体。两个埋体上的白布很单薄,因为这些日子去世的人很多,供销社的白布已经断货,两个埋体就盖着发白的破布单。男人们依次揭开布单子,摩挲亡人的苍白的额头,心里在默默为亡人祈祷。

大能的主哦,这才是开头吗?你造了人,没有过几天好日子——为啥又把人收走了呀!

中午,雨住了,马阿里和刘拐拐两家都来找马成江和马成山,请他们给亡人掏坟。马成江和马成山都是本队有名的泥水匠,盖房、砌墙、打夯都是好手,可是马成江昨天给娘掏坟,出了大力气,加上特别饥饿,只好推辞了。还有他一直惦记杨九和马成山,想和马花花过杨桥一趟。两家人无比失望,刚要转身回去时,马成山回来了。他浑身湿淋淋的,白帽子还滴着水,不过身子挺得比前些日子直,好像吃了一顿饱饭。

他怀里还鼓鼓的,一看就知道揣着点吃头。刘拐拐和马阿里看着他的鼓鼓的胸脯,眼神巴巴的,特别可怜。他很想掏出一块饼子,掰开给马阿里和刘拐拐,可是看看自家的窗户,知道娃娃们在等这点吃头,于是一狠心,低头走过去,进了自己的屋子。

几个娃娃头歪着,趴在炕沿边睡觉,他的婆姨春花儿和马花花盘坐在炕上,围着一个大箩筐捡苦菜、苍耳、车前草等野食。春花儿是杨九的二姐,两家是换头亲,嫂嫂和姑子自然亲切些,拉家常也不见外,絮絮叨叨地说闲话。

马成山进屋后,马成江本来想跟了进来问杨九的事,突然看见春花儿和马花花在一起,又收住脚步,不知所措地站在廊檐下。这些天,马成江很想饱饱的吃一顿提点精神气。刚才看见马成山怀里的东西,他的饥饿感越发强烈了,头晕乎乎的难受。他看到二弟马成山刚才不搭理他,冷冷的脸色,心里突然涌上酸苦的味道。他想,这荒年,都是自个顾自个,兄弟的心也摸不透呀。

马成江有些沮丧地来到西院,进了自己的屋子。他婆姨毛丫没有在家,潮湿的屋子格外清冷,马成江屁股一挨炕沿,就疲倦的躺下了。迷迷糊糊中,马成江突然重复起二弟那天在坟地里做的那个梦——马老太爷骑在骡子背上,看着绿油油的麦田,他和二弟都似乎回到童年,成了一个憨娃娃,流着口水看着拔节抽穗的麦子,白面馒头的味道在周围浮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婆姨毛丫领着儿子、女儿也进了屋,后面还跟着一个身材结实面色红润的中年人。这人是毛丫的父亲,住在很远的山里,三五年才来看望女儿一次,今天突然出现,肯定有缘故。

马成江惊醒以后翻身下炕,低声说色俩目的时候,老人已经解开肩上的帆布褡裢,掏出油炸的果子、炒面疙瘩、荞面窝窝等稀罕的吃头,塞在女儿和娃娃们的手里。两个娃娃吃的狼吞虎咽,喉咙咕咕直响。老人面色凝重地看着他们一家人的吃相,沉默了一阵,突然高声训斥马成江两口子,大嗓门震得窗户纸乱颤。

马成江呀马成江,你个缺心眼的贼娃子,我迟来几步,娃们都要活活饿死。你为啥不给俺通个气,你白活了!

毛丫流泪说,爹,俺以为能熬过去,再说合作社管得紧,谁敢乱跑,抓住往死里打?

老人气呼呼地说你们怕,我不怕,苦日子都过成这样了,我不信没有讲理的地方。你们跟我到山里去,谁狗日的敢挡,我就豁出命剁他的手!

马成江羞赧的低下头,低声说姨爹你骂俺,俺不气。我知道山里人的日子憨厚,没有吃食堂饭,可俺一家子去了给你添大麻烦哪。

老人说你还顾虑?天气好了就走,你再畏畏缩缩,我就带毛丫和娃娃走。

马成江的心里头越发乱了,他知道岳父是好心,但是事情太突然,让他一下子撂下这个家走山里,当山汉,还不知道啥时候回来,他确实拿不定主意。

等老人心静下来以后,马成江告诉岳父,他先和父亲商量商量。

老人叹口气,说女婿你想的也对着哪,你妈刚刚无常,你爹也孤单单的,你和老人慢慢说吧。

老人后来从褡裢里掏出一点吃头,用油纸包了,去东院看望亲家马怀德。

马怀德大约知道了亲家此番走亲戚的来意,心里很热乎,但他不好主动的提起这件事,两人拉家常的时候,似乎总也说不到一块,彼此的心情就像这场四月天的阴雨,沉闷而晦暗。

晚上,两个亲家就住在老堂屋,夜长了,两人又开始拉家常,在淡淡的香火味中,毛丫的父亲主动挑明了话头,说亲家呀,我挑明了说,让女婿、女儿到山里谋个活路,你看咋样?

马怀德呆呆地看着油灯,好像在喃喃自语,说这是件好事,就是给你找麻烦,家里一下子添大小四口人,你可要想好哦。

想啥?不就是添一点粗米淡饭,几双筷子。

马怀德哆嗦着嘴唇,看看窗户,不安地说俺们这里的风声很紧,你不知道,那些合作社的干部贼奸贼奸的,天天盯防老百姓,我想慢慢的合计个万全的法子。

老人点点头,又说起过去的马老太爷的旧闻。马怀德忧伤的说,提老辈子的事情真让人瞎想好久哪!——穷穷富富,做个好人就行了,盼个平安就行了,谁知道过成这样了。记得我的老父亲在解放那年,老太爷留下的田地都没有了,他还被打成地主坏分子,临咽气对我说,娃儿呀,你要好好把世道看清楚,会说的、会骗的,都是不长远的,谁也哄骗不了真主。后世有打算呢。

接下来几天,两个亲家天天早晚偷偷地上坟念经,马成山、马成江也跟随着,哥俩好像互相提防着什么,没有一句掏心窝子的话。马成江明显看出父亲似乎很留意二弟,目光中总是迷蒙蒙的带着忧愁,好像二弟会出什么大事。白天,老父亲还拄着拐子,焦躁不安的在二弟的门前转悠,那宽宽的脊梁越发驼了。

傍晚,马成江和毛丫一起从麦田回来的时候,看见马成山一家子走远了,就把心里的想法说给毛丫,毛丫骂他缺心眼,说你这个笨瓜,俺爹那天一来,爹看我们一家有了指望,现在担心春花一家哪。

马成江差点说担心啥,杨九现在有粮食,会救济春花和成山的。又觉得不能乱猜想,惹出是非,就不理睬婆姨的唠叨。

走到马滩渠边的沙枣树林北面,马成江和毛丫看见几个大胆的人猫着腰,想溜到树林后面的韭菜地里拔几根韭菜,他也给毛丫使了个眼色。不料刚蹲下身子,就看见吴队长带着三四个小伙子从大渠坡后面露出头,大声叫骂起那些偷韭菜的男女,还远远的扔来几块土坷垃,有一块打在了毛丫的后背。毛丫哎哟一声,赶忙用手护住头。

吴队长是吴阿訇的本家侄子,转业的复员军人,做事又硬又横,人们都叫他“二虎”。自从当了队长,他连德高望重的吴阿訇都敢顶撞,别人谁敢惹?马成江想豁出来和他嚷几句,看到韭菜地里的人都跑了,周边也没有一个帮腔说话的,就把一肚子火气咽下去,扶着毛丫往回走。毛丫刚进门就一屁股坐在湿地上呻吟。

不大一会儿,马成山和杨九进来了,生气地问马成江,说俺嫂子咋了?快弄点吃头,两人就翻箱倒柜的寻找吃食。

马成江怕他们找到藏在被窝里的油炸干果子,不好说清楚,就撒谎说收工回家的时候,在渠坡根子摔了一跤,腰上扭了气,揉一揉没有事。

杨九埋怨说大哥你太老实了,日子过成这样穷酸了,你还不想自个的活路,还有心思上工?

马成山用特别硬的口气说,去他妈的蛋!老子明天打死也不上工,白出力气。

马成江一下子不明白二弟的意思,看着杨九,心里使劲猜两人的来意。

毛丫趔趄着上了炕,给娃娃泡菜糊糊吃。他们三人互相递眼神,先后出了屋,走到后院的驴棚里。

马怀德这些年一直为合作社上山拉羊粪,集体允许他养一头驴,再说生产队的大牲口圈已经没有草料了。自从大食堂解散,这只牲口一直拴在自家的后院。眼下,这只牲口可以说是全家最值钱的东西,家里刚断粮食的二月,马怀德曾经对马成江悄悄说,他想偷偷拉驴到山里卖了,换点粮食,但是没有胆量下手——如果让队长抓着,就是投机倒把的罪行,会进劳改队的。

马成江看到干巴巴的瘦驴,猛然想起这件事,心不由紧缩一下。他想,莫非他们叫我来,是打歪主意,想变卖爹的驴呢?

这年头,人饿疯了,啥事都能做出来。马成江想到这里,对杨九和马成山厌恨起来,他想用耳光抽他们。

杨九果真用手拍拍毛驴干硬的脊背,眼睛一直在驴身上乱转。

二哥你快点说啥,杨九突然转过身,着急的催促马成山。马成山把口中咀嚼了很久的一根麦草吐出来,冲马成江说,大哥,俺们要自个找活路,你给集体受死苦不行哇!

杨九说,二哥说的对——这年头,队长有路子弄到粮,俺们不能跟上人家瞎受苦。

马成江想起吴队长暴怒的样子和自己的胆怯,心里顿时难受起来,不过心里瞬间又亮堂了,因为他已经定下决心——啥也不管了,就跟着岳父到东山去谋生。

杨九不知道他的心思,接着说咱们早不想办法,活活饿死在马滩呢!

啥办法?做贼还是挖洞?马成江心里有底气,语气很冷的回答,还故意看着杨九。又说杨九呀,咱们再穷都要当好人,你说是不?

杨九立即听出话音了,红着脸对马成山说二哥你没有给大哥说俺的事?大哥呀,你半天想盘问我的粮食,是不?

杨九于是把那天对马成山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最后说这点粮是马花花自己背回来的,确实是人家看错数字了。

马成山说大哥,这也许是俺先人前辈子行了好,真主要搭救俺的老妹妹马花花呢。又说俺们今天谈正经事,我和杨九这几天打听了,徐家梁、老东台、白水滩、杨桥这几个合作社的人都开始悄悄往内蒙古、新疆跑,生产队的田地都快荒了,俺们也要和爹商量这件大事。

马成江回过神以后,脸上有点热——自己不该乱猜疑杨九,于是把岳父这次的来意和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两人。

马成山很兴奋,又咀嚼了一根麦草棍儿。

杨九这时出奇的平静,说姨爹咋办?话音里有一丝忧虑。

马成山说俺爹可能不愿走,妈刚刚无常,家里还有房子、牲口、坛坛罐罐,要是我们走,爹肯定不会走呢——这,这真是个问题。

马成江说,我把驴弄到山里,房子锁了,到了麻黄山那里,再想办法把爹接过去,总不能让爹一个人受罪吧?

那头驴似乎听明白了马成江的话,高兴地打了几个响鼻,甩甩头,温顺的看着三个人。

马怀德和他的山汉亲家终于谋划好了马成江一家进山的事情,时间就定在第二天晚上。

马怀德对亲家说,俺不走了,留下照看院子,顺便支应大队干部的盘问。

亲家不答应,两个老人正悄悄争执着,杨九又来了,他这次是给岳父一家送了十斤黄米。马怀德似乎知道了这粮食的来历,但只盛了一大碗,剩下的都拿到了马成山的屋里。马成山那时已经打定主意要和杨九跑内蒙古,反倒劝父亲全部留给自己。

毛丫的父亲随女婿进了屋,耐心的劝马怀德,老亲家呀,你伤心做啥?要是我,就跟娃们走后套——从前我赶骆驼去过包头,那是好地方,你应该高兴哇!

娃们都没有出过门,谁知道将来怎样?

只能顾眼前了,逃荒才有活路,你总不能让马家绝后吧!

马怀德不由得哆嗦一下,转身抱住小孙孙,紧紧贴在胸前,对马成山说你要走,把穆萨给我留下,我也有个伴。

穆萨睁开眼睛在爷爷的怀里大哭着,喊着妈呀——爷呀——我肚饿。

春花儿赶紧扔下针线活,给娃娃煮黄米稀饭。一会儿,屋里弥漫了柴烟和饭香的醇味。

这是正午时分,外面出奇的安静,安静的让人感到压抑。马怀德赶紧和马成山、杨九出去看动静,猛然听到吴队长的大嗓门远远吼喊,噢——社员们注意了,都到队部院子集合。接着,那边又传来敲击犁铧的信号。

自从食堂饭结束的两个多月,这种情形在马滩还是第一次,一家人不由得吃惊,手足顿时冰凉冰凉的,忘记了黄米稀饭的滋味。马成山赶紧关上门,让婆姨灭掉土灶里的火,然后喊大哥马成江去队部看究竟。

原来今天的马滩要召开一个动员大会——重要的干部是公社的胖书记,和两三个白净体面的工作人员,会议的内容是宣传落实“三粮利用和推广”。

面色水肿,蓬头垢面的男女看到杨桥、老东台、白水滩等地的队干也都来了,他们帮助吴队长维护秩序,这些队干也顺便配合胖书记向社员们讲清了“三粮利用”的具体内容——就是在目前的灾荒下,每家农户要在工作队的指导下,学会加工“粗粮、散粮、菜粮”,吃饱肚子,胜利战胜这场自然灾害。那几个工作人员展开报纸宣读了全国各地发挥群众智慧,通过“三粮利用”增加营养,彻底解决饥荒的经验和事迹,还说专门研究粮食营养的科学家都已经证明,三粮也有很高的营养价值。具体方法是发酵、水蒸、合理搭配、反复过滤、添加科学的成分。

胖书记声音洪亮地挥手说,我们这点困难算不了什么,要学习河南、安徽,他们的社员和干部敢于发明创造,在政府的领导下,社员利用稻壳、米糠、麦麸、谷壳、野菜、草籽、秸秆等,做出了淀粉、面包、发酵面,形势特别的好,我们要高举三面红旗,夺取更大的胜利。

接下来,队部院子支起来两个大锅,放上大蒸笼,几个女人把提前做好的,掺和了少量土碱和玉米粉,主要原料是麦麸、麦皮和稻草淀粉揉成的馒头放在蒸笼里。十几分钟以后,两锅脏兮兮、又膨又大的窝窝头出笼了。

没等吴队长下令,社员们一拥而上,马成山也挤过去抓了一个窝窝头,但他舍不得吃,小心的捂在大襟口袋里,他想,回去后让父亲先尝尝味道。

下午,工作组的人在吴队长、马会计、丁保管的带领下,挨家巡视如何做出“稻草淀粉、玉米淀粉”窝窝头。马会计手里拿着册子,巡查了各家的情况后打工分,不积极行动的人倒扣工分。

马成山和春花儿开始做新式样的稻草淀粉窝窝头了。但是他家里仅有的稻草都喂了驴,现在没一把稻草,后来他想换成干玉米芯,就着急地去找父亲商量,看能否把杨九送的黄米磨成粉掺和在玉米秸秆、树叶子中试一下。

马怀德把吃剩的半个“淀粉窝窝头”递给儿子,说你个驴娃子脑袋差根筋吗?你尝尝这个东西,还不如稗草籽、苦苦菜的味道,还不是日鬼老百姓!

马成山小心的尝了一口,赶紧回屋,让春花儿把那几斤黄米藏在后屋的炕洞里。

“三粮推广经验”也传到了杨桥村这边,绝大多数人家忙不及待的在院子里垒起土灶,开始做混合草粉、糠皮、稗草籽制作高营养的淀粉窝窝头。杨九已经看出这是瞎忙乎的把戏,但是为了应付队干的检查,只好和杨巴子合伙垒了一个土灶。杨巴子已经饿得直不起腰,抱一块土坷垃就喘很长时间气,很乐意让杨九当帮手。他家里仅有一盆子糠皮和稗子籽,舍不得全部用光,于是让杨九多加一点蒲草根、树叶混杂的东西,团成了一个个坑坑洼洼的花窝窝头。竹蒸笼摆放好以后,两家人发现少了最重要的一样东西——没有柴火。杨巴子的婆姨无力地跪在土灶旁边,说娃娃们快饿晕了,就生生的吃吧。

马花花不满地说,全是粗糠乱草,生吃?你要胀死娃娃吗?

马花花又摸摸衣襟,从里面掏出一块干硬的麸皮窝窝,递给杨巴子的婆姨。

杨九叹口气对杨巴子说,咱们去弄一点柴火。杨巴子眨巴眨巴眼睛,突然神秘地说,老弟,天黑了我带你到一个地方找柴火。杨九立即从杨巴子的眼神中看出他说的是啥地方,吃惊地说你不要出馊主意,那个地方你也敢想?

杨巴子说咋不敢?杨九呀,这都是让狗日的逼迫出来的,再说咱们后天一走,管他娘的脚。

你小声点好不,让别人听见不得了。

一直熬到天黑,杨巴子和杨九悄悄出了门,腰里缠一根麻绳,还带着一个布袋子。他们在白天瞅准的这个地方是大队的牲口棚,那里有一排草料房,里面肯定有剩余的,或者是没有清扫干净的草料,说不定还能找到一点油饼、玉米粒啥的。过去在这里干活时,他们经常看见这些东西就装在几个很大的木板仓子里,看门的是刘文书的老爹。

村子里很黑很静,两个人猫着腰快到牲口棚不远的岔路口时,杨九越发紧张起来,就拉着杨巴子坐在一个矮墙后面。杨九看看点点星光,有些不安地说,我看咱们还是回去,不能当冒失鬼。这种地方,肯定有人看护。

你看看你的胆子,怕啥,那天麻麻亮的时候,我蹲在茅房,看见杨队长从队部过来,背了半袋子东西。他们能当贼?我们就不能弄点牲口的料?

杨九说不能比人家,人家是土皇帝。又说咱们还是回去商量商量啥时候上路,该带些啥东西。

杨巴子轻松地说,老哥都弄好了,就差一路上的吃头。

杨九说不行了我借给你几斤黄米,到了内蒙古包头以后,你瞅机会还,说完后他又轻轻地拍拍杨巴子的肩膀。

杨巴子感动的抓住杨九的手,坚持说既然出来了,就试一试,不能空手回去,假如搞一点回去,娃娃老婆都高兴,还能节省一点粮食哪。

但是杨九依然害怕,磕着牙、有些结巴地说老哥呀,我心里还是不踏实。

杨巴子推开杨九搭在肩上的手,有点生气地说那你回去,我一个人看看情况,说着就猫着腰向那个方向走去。

杨九回去以后在家里迷糊了一阵子,心里总感到不踏实,就摸黑来到杨巴子家打听他回来没有。刚进院子,杨九就听到村巷子里有很多人急匆匆往大队那边走去,刺目的手灯光中还晃出刘文书、民兵连长等人的严肃的面庞。

杨九发愣的时候,看见一个矮小的人影从相反的方向跑了过来,磕磕绊绊的,差点撞到刘文书的身上。

刘文书等人对这个人高声骂,杨山汉你养的好儿子,竟敢偷大队的东西,你一家子想造反吗?

杨山汉是杨巴子的父亲,只见他一下子跪倒,紧紧抱住刘文书的腿放声大哭。哎呀,我的好文书,你看在我老汉的情面上,给书记队长说说话,放了巴子好吗!

杨九听到这些话,差点眩晕过去,我的真主呀……杨巴子果然出事了!

刘文书这时根本没有理睬杨山汉,很快走远了。杨九看着老人坐在路边的土坎子上继续啜泣,紊乱的念头里突然闪过一道光——今夜,他要赶快带领一家人跑!

杨九回去以后马花花刚刚躺下,杨九使劲把她拉起来,压低声音,用恐惧的口气说花花呀,赶快带上粮食、背上小丫走马滩!

马花花以为队长来查夜,已经发现他们一家的粮食,就赶紧翻身,哆哆嗦嗦帮助杨九把剩余的半褡子粮食放在肩上,又抱起熟睡的小丫和早已打点好的花布包袱,然后向西边的马滩走去。

到了马滩,进了二哥马成山的屋子,惊魂未定的杨九才把事情的经过告诉同样惊恐的人。

马成山到底见过些世面,想了一会儿说他们现场抓住的是杨巴子,杨九你没有在现场,不用怕。就是杨巴子咬你一口,到时候你也不承认,他们拿你也没办法。

马怀德老人忧郁地说,不是这回事哩,杨巴子肯定要挨打,打的招架不住肯定会说出杨九,都成了破坏生产的坏分子,主哦——不得了的事情。

马花花哭着说爹你说咋办?杨九要是被关进班房子,我和小丫咋办?

马怀德老人伤心地看着杨九和马成山两家大小七口人,红肿的眼睛茫然地看着窗外,咬牙说我的娃呀,成江一家子已经走了。你们迟早也要走,迟走不如早走。听爹的话,收拾收拾,你们现在就走。

马花花和春花儿立即忙碌起来,脸蛋很快被清汪汪的泪水打湿了。马成山扑通一声跪倒在马怀德老人面前,说爹你真的一个人留在家里吗?爹你一起走吧。

马怀德抱住儿子,又痛苦的咧着嘴角,说爹还要给你妈上上坟,能一下子离开吗?你们先走,到了内蒙古找个地方住下来,再来一封信,好不好?

庄子外面的田野很辽阔,让脚下的路和夜色显得没有尽头。杨九和马成山他们两家人慌不择路的通过马滩大水湾桥时,周围的沙枣树林已经把身后的村庄遮住了,远处马家坟地,还有更远的杨桥村,都随着他们的踉跄脚步变得越来越远,抛弃家园的悲痛却越加沉重。

杨九、马花花、马成山、春花儿忍不住无限的心酸,抱着几个娃娃,又一次跪倒在黑沉沉的土地上,低哑的哭泣在备受饥荒折磨的土地上回荡。

啊噢噢,我的爹呀——你在哪达?俺可怜的妈呀——你在哪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