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瑙的眼泪
董永红
大约凌晨四点钟,郭泰安被公鸡长长的打鸣惊醒了。透过窗户,他看到月亮还明晃晃地挂在天空,星星很稠密。但他不能在温热的被窝里多睡一会儿了,他起身边穿衣服边推了推正在酣睡中的老婆秀秀,说:“天快亮了,你给我装些吃喝,我套牲口耕地去。”见老婆不吱声,他又叫了她一次,这回老婆没好气地说:“玛瑙早给你准备好了,她正在门口等着送你呢。”听到老婆的话,郭泰安无奈地说:“你嘴里没个嚼的就算了,不见她的可怜,还用得着你背地里戳她的脊梁骨呢?”老婆从鼻孔里挤出一声“哼”字后转身睡得更舒坦了。郭泰安知道她的犟脾气,她可能还为昨晚上的事心里生气呢。他不再说话,只是快速穿好衣服出门去了。
秋天的早晨真凉啊,郭泰安不由浑身打了一个激灵。他只好自个到厨房去装干粮,这才发现筐里只剩下几块干粮渣儿。灶台上面盆里发的面满得溢出来了。看来老婆昨晚上没有烙干粮。她昨天中午不是说晚上要蒸包子吗?他又在锅里盆里寻了半天,什么也没找到。这可咋办呢?要到离家最远的山上耕地去呢。好几里的山路,走一趟真不容易,也只好等天亮她把干粮烙好给他送去了。他随手把干粮袋扔在锅台上,出门把耕地用的一大堆绳索用具和铁犁一起提到大门外的顺路处,就转身去强子家的骡子圈里拉红骡子,之后又到自家的圈里拉青骡子。两个骡子正年轻力壮,一见面你咬我的脖子,我啃你的耳朵,像两个贪玩的孩子,好不闲散,没有人帮忙,他费了好大劲才把它们套在一起。
董永红,宁夏作家协会会员,文学爱好者。多年来在区内各大报刊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出版长篇小说《风雨有路》。现供职青铜峡市医院。本文曾发表于《灵州文苑》。
他刚准备起身,玛瑙扶着墙头从大门出来了,她声音嘶哑地问:“哥,啥都带好了?”“好了。”他本想向她提干粮的事,话到嘴边转念想算了。表妹不是计较一块干粮的人,但又会惹得老婆不高兴。他猜疑昨晚上就因为表妹硬拉他在家里吃了顿饭,老婆才生气不给他做干粮了。那是他给她家圈骡子时,表妹说亲戚送来羊肉了,非拉住他吃一碗燥子面不可。吃过饭回到家,他站在院里向厨房里忙活的老婆说:“我在强子家吃了,你不要给我做饭。”老婆不知把啥东西随手扔了,打得锅盖“咔嚓”一声脆响,她猛然熄了灯,放大嗓门说:“你天天上她家吃饭去才好!”“看你,看你的样子。哼!不就是吃了一碗饭嘛。”“你最好把铺盖卷卷也背到她家去。”老婆把厨房门磕得“咣”一声。他心里很难受,也不再说什么。晚上两个人背对背,各睡各,他已经不想再说什么了。他已经给她说得够多了。表妹一个女人家够苦了,他不帮谁帮她呢?表妹是个重情意的人,要是他推着连一碗饭都不吃,她心里也过意不去啊,他想老婆秀秀会想通的。她其实不是个小心眼的女人。
他扛起铁犁拉着骡子走了两步,回头看到表妹扶着墙头进屋去了。唉,可怜的人,真不幸,强子才五岁,男人几个月前出事走了。家里没了主心骨,孤儿寡母的日子难哪,家里的重活哪一样少得下男人,好在有他这个表哥在门口上。人常说亲戚住得近了事非多,以前他们两家人却相处得一家人似的,从来都没有红过脸。秀秀和玛瑙阴雨天凑在一起做针线活儿,说说笑笑的,两家的娃娃在一起玩耍,谁家有好吃的往谁家跑,他们两个大男人比亲兄弟都好,谁知道好人命不长,说走就走了。这下两家的重体力活儿都靠在他一个人身上了。
起初老婆很通情达理,常催促他给强子家先干,最近不知她哪根神经出毛病了,不但非常反对他给强子家帮忙,还无缘无故不和玛瑙搭言了。两个人见了面好像不认识似的,女人的心病真叫人猜不透。他问老婆她们之间有啥不峁,老婆用怪怪的眼神看着他说都好着呢呀,有啥不峁?是你心里有鬼吧?他觉得好笑,反问说我心里有啥鬼呢?真是的。老婆说有没有鬼你清楚,他说我的心我当然比你清楚,老婆说你比我清楚还装糊涂问我,他说我装啥糊涂了?老婆说我咋知道你装啥糊涂呢?两人说来说去也没说出门道。后来他想问表妹呢,又想说不定她们之间没有事,要是他一问,反而问出事来,他也就不问了。现在看来她们之间真的有事。从老婆说话的口气中他就听出来了。还不是人的私心太重,给表妹家多帮一把,就给自家少干一把,老婆心里有疙瘩呢。但不管咋说,忙还是非帮不可的,放下亲戚这一层不说,就是平常的邻居,人在困境中嘛,该拉一把时还得拉一把。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家的庄稼粒子散在地里,也不能硬瞅着她家的地荒了。那样她们母子日后怎么活啊?况且她是他亲亲儿的亲表妹,是同母亲一样疼他爱他的亲姨妈的女儿啊。他把她当自己的亲妹妹一样看待,他怎能不为她操心呢。前天性强的表妹硬要自己耕地,不料让认生的青骡子从腿上踢了一蹄子,好在没有伤着骨头。六十多岁的姨妈听说后,拄着拐棍从几十里山路上跑来探望,见姨妈和表妹相扶着泪流满面,他也忍不住哭了。姨妈的长相酷似他已去世的母亲,她拉着他的手颤抖着说:“我的娃,苦了你了,你这个苦命的妹子连累你了……”“姨,你放心,有我吃的一口就少不她的……”他想起这些,眼角又湿润了。生活啊,真是变幻无常,好好的人说走就走了,好好的家说散就散了。平常说说笑笑、欢欢乐乐的两个家猛然间冷冷清清的,好像院墙倒了,四处的冷风往家里吹灌……
郭泰安走过村子时,村里还没有一家灯亮的。看来时间还早,今天他想把山上最远处自家的和强子家的两块地赶中午全耕完,明天还要到别处耕,一天都不能耽搁。种庄稼秋耕很重要,如果第一年秋天地耕不好,第二年再好的雨水也没好收成。唉,往年两家的地两个男人慢慢悠悠就耕完了,今年他一个人得跑着耕。家里大人娃娃都得吃饭穿衣花销,没有好收成不行啊。
其实秀秀一直都没有睡着,她知道两个骡子一个比一个淘气,男人一个人得花些时间,要是平常她早就起身帮他去了,但今天她没有理他。本来说好昨天晚上她要蒸包子的,谁知男人在强子家吃饭了,她的心劲就全没了,随手把面盆推到一边不做了,没有干粮,管你呢。玛瑙对你那么好,叫她给你装好的去。她心里边想着边竖起耳朵细听,半天都没有玛瑙的声音,她想算她是个明白人,知道她的心事了。不料最后她还是听到他们的说话声,她一把拉起被子蒙在头上,不服气地说:“好得很,郭泰安,你天天背她的干粮就是了。”在被子里,她还是翻来覆去睡不着,想起前几天的一件事,觉得窝心得很哪。
事情是这样的,早起她送男人上地时玛瑙从她手里接过干粮袋,转眼换成油饼递给了郭泰安。天亮儿子起来嫌干粮焦黄干硬哭闹不吃,她就说强子家有油饼让他去吃,结果儿子回来却拿着一块黑面饼。她很来气,随后出门碰着玛瑙,她故意笑着说:“他姨,我也想吃个油饼得很呢。”玛瑙脸一红说:“嫂子,是强子大婶叫娃娃送来了三个,强子吃了一个,那两个早上给我哥当干粮了。过两天地里闲了我给咱们炸些。”她有些揶揄地说:“你把你哥比我还上心。”玛瑙没有听出她话中有话,老实地说:“我哥的苦太大了,我也没有个啥给他补心。”为这事秀秀心里一直不自在,她觉得玛瑙对她的男人好得有些过火了。她把以前对强子爸的好转到她的男人身上了。她觉得她要是对表哥这样好下去,非出个啥事不可。她可不愿意失去郭泰安,失去这个家。当然她也是多想了,想严重了,可她不得不防。这个世界啥事不发生呢?况且这表兄妹之间本来就好得一娘生似的。为此,她才多了一个心眼,不让男人常去强子家,还用鸡毛蒜皮的小事故意在她们之间制造了一点隔阂,有一点隔阂,减少接触的次数,自然就没事了,她想。
玛瑙早上听到表哥拉骡子的声音时就醒了,她听了半天没有表嫂的声音,她才挣扎着起来帮表哥,不料出门他已准备走了。她本来随手提着一块羊肉想给表哥当干粮的,但她怕表嫂突然出来碰见又取笑她,就转身回去了。当然这本来是要送给表嫂的,可表哥昨晚说啥也不让,叫她自个留下好好补身子。可她怎能吃下去呢?平常谁家有一口好吃的还不是分成两份,哪怕是一人一口尝尝都高兴。现在表嫂的心病她也摸不透了,想来想去,也没有得罪她呀?成天价对她不理不睬的,有时她讨好似的给她送一碗好吃的,她头也不抬。每每这时,她的泪就淹没了心,唉,说啥呢,还不是她太连累表哥了。表嫂心疼表哥不说,表哥给她多做一把活儿也就拉了自家的光景,表嫂怎能情愿呢?秋后她常放下自家地里的秋粮先给表嫂家收呢。她的能力虽然小,但心尽到了。也怪自己太不争气,前几天没有耕几个来回地就叫骡子踢伤了,真是没法子,强子才五岁,啥时能长成个大小伙呢?也就凑合这一秋,明年说啥也不能再连累表哥了。等冬上把骡子卖了,开春买两个驴回来,它们耕地虽不深,但不欺人,她就可以自己耕种了。
郭泰安赶到八里外的山地里时,天刚麻麻亮。地头草丛里的呱啦鸡被惊吓了,到处乱跑,要是追赶,非逮住几个,回家美餐一顿,可他要赶着耕地,就让它们白白跑了。这家伙同家鸡一样,黑天是瞎眼子,要跑也跑不远,在他耕地时,一会儿“突”地从这儿飞起一只,一会儿从那儿飞起一只,闹得骡子忽惊忽惊的。寂静的山野里不时传出他和骡子粗大的喘气声,地里的石头和铁犁的摩擦声,还有他“得儿,得儿”吆喝骡子的声音。他尽量吆喝得大一点儿,因为山里太静了,静得叫人瘆骨,他隐隐有些害怕,他从来没有这么早一个人来这里耕过地。离自家地下坡不远处就是强子家的地,在地头平缓处是刚堆起不久的强子爸黑阴阴的坟头。郭泰安心里说,老弟,你要是活着,我就不会这么早上山了。现在你给哥做个伴,要不然哥真还有些害怕呢。别笑哥胆小,虽然说人害怕鬼,但哥不怕你,哥知道你是哥的好兄弟。他心里嘀咕着,眼睛酸酸的。他想起以前就是在这片地里,他耕地累了,就喊在地里收庄稼的强子爸说:“来,换换老哥。”强子爸二话不说,镰刀一放就来了,两个人坐在一起吸几口烟,说一会儿,也就不累了……
郭泰安把牲口赶得快,自家的三亩地耕完才早上九点多,太阳光从山坡上照下来,新耕过的地懒洋洋地晒着,丝丝极薄的白雾从地面升起来,潮潮的,要是开春有这样好的墒情就好了。
郭泰安把骡子赶到强子家地里耕了几个来回后,他就不时向崾岘里张望了。按说老婆该给他送干粮来了,肚子一叫,浑身就没劲了。人是铁饭是钢哪,还有四亩多地呢。他想要是老婆能给他送来一卷子油汪汪的油馍,再送一杯白糖酽茶,他美美吃喝一顿,这四亩多地赶中午也就耕完了,今年除了年前要给强子爸上坟外,就不跑到这山里来了。
老婆迟迟不送干粮来,郭泰安真有些累了。但他还是坚持耕地,他想就是今天不吃不喝也要把地耕完才回家。他气愤地想,要是老婆不给他送吃的,回家一定要她给个说头。一个好好的女人,怎变得叫人想不通了。
就在郭泰安又向崾岘张望时,一个人影闪过来了,那人走得很快。他心里一乐,心想老婆终归是老婆,她还是放心不下他呢。这一乐,来了劲,他又耕了两个来回。这时来人到地头上了,原来不是他老婆秀秀,而是强子的三叔,他手里提着一把长长的铁锹大声问:“姓郭的,你耕得谁家的地?”郭泰安停下脚步说:“强子家的?咋了?”“咋了,你还耕了个怪,谁叫你耕了?”“强子妈叫耕呢。”郭泰安知道这是个有名的混账,不想和他招嘴。“她是老几?她是个啥东西,她叫你耕白家的地,你是老几,你敢耕白家的地,你给我往出滚!”“这是白家的地不假,只要有你白家人的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只要有白家人秋天把地给强子娘儿俩耕了,春天给种上,不用说从地里往出滚,我天天在庙里跪着给白家人烧高香去呢。”“看把你想得美?她姓白了?快叫她寻个人家往远处滚,还有她的地呢?不要说地,就那院子地方也是白家人的,叫她快快往远处滚。”“世事可不是你说得这么个理,她滚不滚还不是你说了算。”“不是我说了算是你说了算?”“那也不是我说了算的。你见她寡妇娃娃好欺?”“我看就是你说了算,你姓郭的想得倒美,想霸占白家人的老婆,还想霸占白家的家产,你快往出滚。”郭泰安没有想到会出这码事,看来今天这地是搅和的耕不成了。他想了想,平静地说:“要不这样,既是白家的地,你大哥不能耕了,你就替他耕了,他睡在地头心里也高兴,不然这好好的地,放到开春硬得种不成庄稼,他心里也不安生呢。”“你快往出滚,不然老子劈了你。”郭泰安想他也就一时逞威风,干脆不理他,吆喝了一声牲口向前走去。谁料他真提着铁锹向他劈来,郭泰安正困乏,不是他的对手,推来推去,郭泰安觉得眼前猛然一黑,就不知道了。
铁锹尖儿正好砍在郭泰安的额头上,一道深深的大月牙儿,缝了五针,他因为失血过多,脑震荡,神志不清地躺在乡医院的急诊室里好几个小时了。
他是被哭声惊醒的。“都怪我早上没有给他送干粮,要不白三狗子哪里是他的对手啊……唉……”是老婆秀秀的哭声。“说来说去,还是我害了他,要不为我的事,他咋能吃这不明不白的亏呢?”是表妹玛瑙的哭声。“谁会想到白三狗子跑来在咱头上撒尿呢?世上哪有这理?你好好过你的日子,谁要再敢骚情,你上法院告去?”“好嫂子,要不是为强子,我也没个活头了,我舍不下他……别人劝我改嫁,可走到谁家,哪个男人会如亲爸一样好心对我强子呢?我想,哪怕把我苦死,也要好好把他拉扯大……谁知道白家人不安好心,非赶我走呢……”是表妹玛瑙的哭声。“你不要往坏处想,我和你哥两个知道你的难处呢?咱们三个人总会把强子拉扯成人。”秀秀扶着她抹着泪说。“前几天听东山里姨说,她们村有个人,老婆得病死了,家里有两个娃娃,三十亩地,当时我就挡住不叫她说。现在要是有能凑合过日子的,我就带上强子走了……”“这个家也是你双手苦下的,地也是你和强子的,你一走就随了白三狗子的心了。”“嫂子,我舍得下这些,树挪死,人挪活呢,靠我的手就是出去讨饭也能过,我就是舍不得你们……”“我也是舍不得你这个妹子,这些年在一起习惯了,有时你不在家,我心里总空荡荡的……”郭泰安知道她们说的都是知心话,她们已经有好些日子没有这样坐在一起说话了。
听到两个女人低低吟吟的话语,两颗豆大的泪珠从郭泰安脸上滚落下来!他记起小时候去姨妈家玩耍,玛瑙拉着他上树摘杏儿,一个男孩抢在她前面把好杏摘走了,玛瑙哭闹着非要,他硬硬从那个男孩手里给她抢过来她才不哭了。她在家里也是最受疼爱的,奶奶说她刚生下时比玛瑙豆豆儿还好看,所以给她取名玛瑙。人长大就不同了,他虽然心疼她,也尽全力帮助她,但人的生活内容变复杂了,对于她长远的生活,他同她一样一无所知……想到这些,郭泰安眼前突然一片黑暗,好像有人猛一下把他推向万丈悬崖,他不由大叫:“玛瑙,玛瑙。”“哥,我在呢。”“他爸,我们都在呢。”他的手被两个女人的手紧紧握住了。噢,好可怕,他没有掉落,安全了。长叹了一口气,他挣扎着睁开眼睛,玛瑙惊恐地看着他,眼泪簌簌落下来,落在他发烧的脸上,好冰凉。他想要是几个月前强子爸能同他一样睁开眼睛看到她的眼泪,如今说不定他们正在那块地里说说笑笑地收庄稼呢,可他的眼睛却永远地闭上了,再也看不到玛瑙的眼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