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疏淡冷月 洗千面铅华

入了夜,虞锦与程裳一同来到石相府,谁知,段丽华竟早已不在当初的房间,虞锦问程裳可曾察觉到段丽华被带到了何处,程裳摇了摇头,讪讪地说道:“是裳儿没用,没留意到。”

虞锦拍了拍程裳的肩膀示意她宽心,接着与程裳开始分头寻找,虞锦跃到屋顶上,悄无声息地挨间走去,寻找有烛光的地方。因石相府没有女眷,没有服侍的丫鬟、婆子,所以仆从极少,又集中住在了侧院,目标不分散。虞锦从一间房顶上走过,听见里面有低微的话音,于是俯下身来,掀开一片瓦片,见一名蒙面人半跪在地上,手里拿着匕首,反刺在胸口。

那石相坐在椅子上饮着茶,似是无动于衷,说道:“你该罚。你以为自残一刀我便能饶过你吗?你给我保证过,一定会完成任务,如今,却让那母子俩又添了几层暗卫,再想动手只怕是更难了。”

虞锦从瓦片的缝隙里只能看见那名蒙面人的背影,瘦小纤弱,似是一名女子,虞锦记起断曲的话,再联想起石相刚才所言,断定这蒙面人便是那夜潜进宫中行凶的女子。

“义父……”

“不必叫我义父,我身边不留无用之人。姜陵,你应当记得我奉行的原则,在我的身边,犯了错连改正的机会都不可能有。”

“义父,陵儿愿意再潜入宫中,这一次一定将容贵妃母子杀死。”姜陵跪在地上,低声哀求,竟连胸前的伤口都不敢捂着,任凭鲜血喷涌而出,转眼间便流了一地,令人触目惊心。

“不,这一次,我要你去杀另外一个人。”

“义父,你要陵儿去杀的另外一个人是谁?”

“慕容紫……”

石相说罢,姜陵猛然抬头,又极快地垂下,谦卑地跪在地上,因失血过多,身体虚弱,肩膀微微颤抖着,却不敢挪动丝毫。

虞锦摸不准姜陵武功的深浅,怕打草惊蛇反而误事,只得将瓦片放下,悄然离开,与程裳在府外会合。

“小姐,你可找到线索了?”

虞锦摇头,见程裳这般问便已明白程裳也是一无所获,于是要程裳先回府,自己又去了另一处府邸。

翼王府。

虞锦这是第三次踏进来,第一次或许是因为扶着翼王进府见到翼王所受的冷遇太多,所以虞锦格外注意翼王府中的仆从,隐在暗处的她,眉眼一挑,这翼王果真不是省油的灯,这里里外外已然安插了不少暗卫高手。或者他这些年在封地平度,又怎会泛泛度过?他有的可能不是野心,而是一颗复仇之心,有时复仇之心能凌驾于一切情感之上,甚至包括理想……

说到理想,虞锦想起了段无妄,记得自己曾经问过他,是否想要做皇帝,他很认真地回答说永远不会,虞锦相信那时的他是真诚的,不过也确信了另一件事,段无妄就是个没理想的人,他肆意挥洒,无拘无束,却深谙帝王之心,蒙阗帝恩宠,风光无限,比起这假皇子翼王,不知好上多少境遇。

虞锦躲过几批暗卫,顺利地来到翼王的房间,怎知翼王房间并没有人,虞锦想要转身离开,便听见翼王清音传来:“既然来了,又何必这么急着走?”

瞬间,便有数名暗卫朝虞锦扑了过来,虞锦左右各踢翻一个,转身朝后窗扑去,谁知窗外却罩了挂满刀刃的渔网。

虞锦硬闯不是没有机会闯出去,只是她总归是女子,不想被刀刃划破衣裳,失了仪态,于是大方地坐在了椅子上,说道:“好,我不走。翼王,有什么话,不如进来说。”

始终站在门外的翼王走进来,挥了挥手,暗卫飘然隐退。

“本王当是谁,原来是金玉公子,失礼了。”

“翼王客气,是金玉未曾通报,惊扰了翼王。”

“不知金玉公子来本王府上有何事?”

虞锦说道:“金玉来此就是想要告诉你,有人想要杀慕容紫。”

翼王不动声色,说道:“哦?还要请教金玉公子,究竟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刺杀本王的母后?”

“金玉不便说。翼王仔细查查或许便知道了。”

“本王谢金玉公子好意,本王会提醒母后万事小心。”

“告辞。”

此时,虞锦已然听得出翼王口中的敷衍,于是自嘲多管闲事,起身欲离开。

“金玉公子这就要走吗?”

虞锦转过身,看着翼王冷笑道:“难道翼王想要留下金玉?”

“不敢,请便。”

虞锦正待离去,却见始终扶着桌子站在原地的翼王身躯一软,直直倒了下去,不禁大惊。

虞锦将翼王扶到椅子上坐下,见翼王面色苍白,隔着衣物依然能感觉到翼王身上的凉意,虞锦试探着用手抚了抚翼王的脸颊,触手之处冰凉一片,不禁大骇。

虞锦用手抵在翼王的胸前,将真气源源不断地输入翼王体内,只是虞锦乃是纯阴之气,翼王练的也是极阴柔的武功,虞锦将真气输进去,竟如泥牛入海,毫无声息。

虞锦将手挪开,翼王失去了支撑,伏在了虞锦的肩头上,虞锦想起那夜翼王低弱的哭音,心里一软,掏出了一枚断曲所炼的丹药,就着桌上的茶,喂进了翼王的口中。

半晌,翼王虚弱地睁开眼睛,虞锦见两人这般姿势,于是猛然起身,谁知翼王因此跌倒在地上,虞锦站在那里,一时竟不知是将他扶起,还是该疾步离去。

待到翼王醒来时,已是次日,他努力想要回忆起昨夜的一切,脑海里却都是模糊不堪的印象,那明眸皓齿,那青衣长袍裹在纤腰上的绰约风姿,那伏在肩头上嗅到的少女清香……他用力握了握拳,才发现手中多了一角衣袍,裂开之处,似是用匕首割断,整整齐齐,原来这一切都不是梦。

没过片刻,有人轻声叩门,低声说道:“王爷,皇后娘娘遇刺了……皇上传您即刻进宫。”

茶楼里,虞锦悠闲自在地坐在靠窗的位置,朝外面看着。

没过一会儿,有人上了二楼,快步走到虞锦对面坐下,抄起茶壶就往嘴里灌去。

虞锦好气又好笑道:“慢一点,瞧你急的,是不是在宫里伺候人惯了,在我这里就格外没规矩了?”

断曲咽下最后一口茶水,长喘着气,说道:“你算是说对了一半儿,这太监的活儿真不是好干的,既要对主子的一言一行了然于心、察言观色,又要小心下面的人给自己偷偷使绊子,将自己除去,我这些日子在宫中可是吃尽了苦头,现在才明白那些太监为什么那么热衷于借势欺人。如若不这么做,既不能给底下的人立威,又不能弥补白白受的这些辛苦。”

“好了,不要扯这么远。你身子可好些了?我叫你审时度势,制造一个有利于自己的环境,可没有真要你去做什么太监。”

见虞锦取笑自己,断曲急着辩白,脸红脖子粗,虞锦拿起桌上的花生米,朝断曲的头顶掷去,说道:“好,算我说错了。赶紧告诉我,这么急着找我是为什么?”

断曲这才收敛起嬉笑,认真说道:“慕容紫遇刺了……”

虞锦惊诧,她没有料想到姜陵会立即动手,虽然昨夜她已经告诉了翼王,可翼王那时怎么能赶得及进宫提醒慕容紫?

“慕容紫伤得极重,危在旦夕,御医们都束手无策,看来是逃不过这一劫了。”

断曲摇了摇头,似是无限惋惜,说道:“我进宫这些日子,对于宫中各个嫔妃都有所耳闻,慕容紫行事低调,从不张扬,对待别的嫔妃虽然不够亲和,不过也没有出手相害,但凡阗帝宠爱谁,她都随之放任,从不干预,也算得上是一个好皇后了,如若就这样死了,后宫还不知要乱成何样。”

虞锦心中暗道,断曲啊断曲,你可知那是因为慕容紫自己所生的儿子并非真正的皇嗣,所以才持守本分,不敢有任何的轻举妄动,为的只是保护自己儿子的性命。但是见到翼王对自己那般恨之入骨的态度,所以才心如枯木,永不逢春。

“不过,慕容紫还是有救的,只要那人进宫,何愁不能起死回生?”

虞锦问道:“你是说慕容城?”

“慕容紫乃是慕容城的亲妹妹,无论如何他也会使出浑身解数救活她。”

虞锦冷笑,却想到了另外一层,说道:“那可不一定。”

“你难道想说阗帝会放任慕容紫死去?”

对于断曲的疑惑,虞锦不想点破,说道:“或许吧,且等着瞧吧,群魔乱舞,你在宫中看得会更真切一些。”

“容贵妃现在越来越信任我,一直让我在跟前服侍,我也暗地里将容贵妃宫中翻了个遍,却没有找到宝盒的任何下落。总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毕竟是易容冒充他人,迟早会露出马脚。还是再想个法子,让程衣混进宫里才是,她胆大心细,有她接应,总是会好一些。”

断曲说罢,见虞锦盯着自己,脸色涨红,急道:“我说这些都是为了寻找宝盒,没有私心。”

“有私心也罢,无私心也罢,这总归是你自己的事,我懒得管。不过,断曲,我想提醒你一件事,这是第一次提,也是最后一次提。”

见虞锦认真的样子,断曲似是已经意识到她后面所说之言。

“裳儿喜欢你,这谁都看得出来,她是个爽快明朗的好姑娘,心里惦记着你,就愿意为你赴汤蹈火做任何事,你要是喜欢她,就应了她。你要是不喜欢她,就直接拒绝她,不要像程衣一样,为了怕伤害到你而不敢直言拒绝你。”

很明显,最后一句话彻彻底底地将断曲刺伤了,断曲抬头看向虞锦,见虞锦一脸的真诚,只得微垂下头,不让虞锦看见自己的黯然与伤痛。一直以来,他都是这样逃避,不肯面对程衣对自己真实的情感,如今被虞锦这般说出口,他的心犹如针扎一般,能滴出血珠来。

“我知道了。”断曲的声音低落,不似刚才那般欢快。

“你记住,我们四个人,不管怎么样,总要在一起,不分开。”

虞锦拍了拍他的肩,朝他微微一笑,起身离开。

虞锦走出茶楼时,听见茶楼里有人在议论慕容紫遇刺的事情,她心中已然有了一个主意。

乾元殿。

有洪亮的声音从里面传来:“皇上,臣听闻皇后娘娘遇刺,彻夜忧心,臣从南屏带来一位名医,有妙手回春之功,想举荐给皇上为皇后娘娘医治。”

阗帝说道:“连宫里的御医都束手无策,那些江湖郎中又有什么能耐?皇后乃是千金之躯,岂容宵小近榻?”

“皇上,臣一片忠心,天地可昭,明月可鉴,如若臣举荐的名医不能医治好皇后,臣愿血溅朝堂。”

“宁王,你这又是何苦?朕已说过,皇后的伤连御医都治不好了,你又何苦要搭上自己的性命?卿乃我朝股肱之臣,朕怎么能让卿枉死朝堂?来人,送宁王回府歇着。”

宁王老泪纵横,用袖子抹了抹眼角,站起身来走出大殿之时,与擦肩而过的翼王相视一眼,又迅速掉转了目光。

“父皇,儿臣举荐一人,定能让母后转危为安。”翼王朝阗帝行礼之时,大声说道。

始终埋头于奏折的阗帝,抬起头来,见翼王身后跟着的赫然便是慕容城,而慕容城身后又跟着两个人,一个模样清秀,提着药箱,似是药童;另一个白衣翩翩,正是狩猎场上所见的金玉。

“皇上,别来无恙。”慕容城一身白衣,站在朝堂之上,如仙尘拂面,儒雅镇静。

“慕容城……”阗帝见到慕容城,眼中精光一闪,似是早已料到他会进宫一般,叹息着挥了挥手,说道,“去吧,你们且去瞧上一瞧,左右不过这几日了。”

如若是寻常人等,乍然听见自己妹妹即将香消玉殒自然要惊慌失措、痛哭流涕,唯独慕容城却始终平静如初,说道:“慕容城一定会医治好皇后的病,让皇后与您白头偕老。”

“慢着。”

未等慕容城与翼王等众人离开,阗帝突然沉声说道:“慕容城,金玉真的是你的徒弟吗?你何时收了这样一位徒弟?怎么没有跟朕提过?”

阗帝将目光落在虞锦身上,虞锦不卑不亢地回视,眼角余光看到翼王朝自己身边走近了半步。

慕容城的声音清冷,令人听不出喜怒,淡淡地说道:“皇上日理万机,些许小事不值得让皇上知晓。金玉,还不快来见过皇上。”

虞锦看向慕容城,见慕容城眼底明澈,于是心里释然,朝阗帝走近,正经行了一礼,谁知,良久都未曾听见阗帝唤自己起身,不禁心下疑惑,生出许多戒备来。

阗帝朗声一笑,说道:“朕在狩猎场上曾见识过金玉的身手,确实了得,是年轻一辈里出挑的。”

慕容城回道:“皇上过奖。”

“慕容城,朕想向你讨个人情。时局动荡,太子根基未稳,身边又少得力之人,朕想让金玉辅佐太子,你看如何?”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尤其是虞锦,赫然抬头,见阗帝话虽说得客气婉转,口气却不容人更改置疑,只得暗暗寄托慕容城能应付下来。

“皇上,不如问问金玉自己的意思。”

慕容城虽看似客气地将决定权交给了虞锦,却实在给了她莫大的压力,阗帝跟前怎能明目张胆地抗旨不遵?再者,虞锦已然明白阗帝心中顾虑,不过就是因为虞锦目前名义上是慕容城的徒弟,慕容城又是翼王的亲舅舅,于情于理,阗帝都会怕虞锦站到翼王一派,从而对太子李润造成威胁。

阗帝虽待太子不够亲厚,可是李润到底是他的亲生子,是皇室血脉,又是他一手扶持坐到太子宝座上的人,他怎么能放任他人对太子继承大任的事造成威胁?

思虑至此,虞锦明白这已经不容自己违抗,于是应下:“金玉当竭尽全力辅佐太子。”

阗帝似是极为满意,龙颜大悦,笑道:“好,朕要封你为……”

虞锦当即回道:“皇上,金玉闲散惯了,不谙官场世事,只想专心一事,不想每日陷于趋奉迎合,请皇上明鉴,恩准。”

慕容城也说道:“既然皇上这样看重金玉,不如应了她,等她适应了这官场,皇上再行封赐也不迟。”

“也罢,就依国舅的意思。”

阗帝看起来心情极好,似是忘记慕容紫还危在旦夕,翼王淡淡地说道:“恭喜金玉公子择良木而栖。”

虞锦没有理会翼王的话,她听得出翼王话里的讽刺,却丝毫不以为意,阗帝这样的举动明显有一半是针对翼王而为,他岂会不知?

“舅舅,我们走,母后还在等着您去救治呢。”

慕容城、翼王和扮作药童的程衣离去,虞锦也跟着举步离开,谁知阗帝却说道:“金玉,你留下,朕一会儿召太子进宫,你们见一见,叙叙话。”

虞锦心下一沉,不由得冷笑,诧异阗帝竟是这样迫切,连片刻都不肯留给自己,他要虞锦即刻跟在李润身边,越早越好。

虞锦与程衣交换了个眼色,程衣似是不经意地微微点头,提着药箱旋即离开。

虞锦望着几人的背影暗自出神,进宫的初衷就这样破灭了,心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毕竟太子还掌握着虞家满门的性命,虞锦一时也说不清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当从断曲口中得知慕容紫遇刺之时,虞锦心中便有了一个主意,要程衣去见慕容城,要他将程衣带进宫照顾慕容紫。别管此举是何目的,虞锦打赌慕容城一定会答应,因为此刻在他心中没有什么比慕容紫的安全更重要了,依着程衣的武功,保护慕容紫的生命不在话下,慕容城不可能不动心。

而作为交换条件,慕容城同时也要将虞锦带进宫,以此借机察看宫中各处的布局,以备将来可以进宫察看宝盒的下落,慕容城也只得一同应下,于是便有了刚才进宫的缘由。只是没有料到,阗帝竟会突然发难,以这种方式将虞锦留在了太子身边,这对虞锦是种考验,考验忠心与立场,可是对太子未必不是另一种考验,考验他驾驭人的能力。

虞锦站在大殿上,望着阗帝略显老态的背影和缓慢的脚步,一时想到,抛去他九五之尊的身份,他也不过仅是一位老人而已,也会有常人的喜怒哀乐,也会有常人的悲欢离合,而且正因为他独特的身份,才会让自己终生都在这种克制的情绪之中,不得舒展。他虽握着千万人的生杀大权,有着雷霆万钧的浩荡声势,却也缺失良多,连应有的天伦之乐也不能享受,那些贪婪大好河山、权欲熏心的人,岂知他心中的悲哀?

就在思量间,大殿外传来太监尖厉的声音:“太子到。”

李润似是早已得知虞锦在,目光扫过虞锦所在之处,神色淡然,径直走到阗帝身边行礼。

“父皇,不知您这么急召儿臣进宫所为何事?”

阗帝回转过身,说道:“你是太子,是储君,身份尊贵,为稳朝纲,也不容有任何闪失,朕给你选了一位得力的人,往后就让金玉跟着你,在你身边护你周全,你看满不满意?”

此言一出,李润狭长的凤眼半眯,见虞锦面色淡然,于是回道:“儿臣自然毫无异议。只是如此一来,岂不是委屈了金玉公子?金玉公子,你说是吗?如果你有半分的不甘心情愿,本太子倒是可以请求父皇收回成命。”

虞锦看向李润,一字一句地说道:“谢太子体恤,既然承蒙皇上抬爱,金玉岂能推辞?金玉心甘情愿。”

李润微侧了侧身,背对着阗帝,神色愠怒地看着虞锦,眼底风云变幻却碍于阗帝在场不得发作,不懂得韬光养晦,远离官场是非,她以为她这个金玉公子还能做得久远?可是,如若她想参与这个游戏,他又岂能不成全她?只要她不怕最后落得个粉身碎骨就可以了。

李润嘴角带着淡淡的讥讽,口气却极沉稳恭敬,说道:“父皇,金玉公子乃是誉王的师弟,听说誉王一向对其疼爱有加,儿臣又岂能夺人所爱?况且,依着誉王的脾性,他又怎么乐意看到自己的师弟投入他人麾下?金玉公子,你说是吗?”

看来,太子并不欢迎自己,虞锦微微一笑,眼眸间风华万千,说道:“太子多虑了,誉王从不似太子猜想的这般心胸狭窄,他一向光明磊落,爱憎分明。”

言下之意,就是指太子心胸狭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太子到底是太子,也不恼怒,只静静地看向阗帝。

谁知阗帝说道:“太子,无妄那边你不必担心,朕会好生安抚他。”

阗帝提到段无妄之时,连声音都温和了许多,虞锦看得出他似是很有把握可以安抚住段无妄,让他不心生怨怼,虞锦同时也察觉到,其实在誉王段无妄和阗帝之间一直以来都有一种外人无法渗入的亲近之感,超乎君臣,这种感觉很微妙,又让虞锦无法言说。

而李润也明显察觉到这一点,嘴角抿出一丝笑意,刻意地去掩盖那种无法表达出的失落,说道:“父皇待誉王一向亲厚,想必他没有什么不听的。等父皇见了他,就告诉他,儿臣府上还有许多上古的兵器,让他入库随意挑几把,总是不亏的。”

李润这话中深意却是在暗示虞锦,虞锦比不得几把宝剑珍贵,在李润心中,拿几把剑来交换虞锦,还是亏了,亏大发了。

“放心吧,无妄的事朕会安抚好。”阗帝一步步地挪向龙椅,身子略靠着龙椅把手支撑住,说道,“太子,你给朕说说,虞展石的案子查得怎么样了?可有眉目?现在宫里、宫外都对此事议论纷纷,你一定要细心查探,给民众一个交代。”

阗帝话音未落,虞锦已经绷紧了心弦,她没有料到阗帝竟会突然问到虞家之事,情急之下,转过头看向太子,谁知,竟见李润一直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紧张之余也有几分恼怒,就因为自己去找过他问过案情,所以才会有今日这样被动的局面吗?

“回父皇,儿臣还在查探之中,虞展石一案,因众多大臣联名上奏,牵涉众多,儿臣不敢有丝毫马虎。”

“正是,一定要给朕查个水落石出,朕倒要看看,这虞展石不过就是刚刚上任的督律寺卿,能翻得出多大的浪来。”阗帝有些发怒,虞锦却不知他到底是因为自己父亲被弹劾而发怒,还是因为那些大臣受人挑拨、控制而联名上奏的事发怒。

“是,儿臣谨遵圣谕。”

阗帝见李润这般恭敬、疏远淡漠,心里不太舒坦,这些年来,也自觉或许是待他太过严苛了些,以至于他竟比一些老臣都要对自己敬重疏远,于是说道:“朕有些乏了,你们跪安吧。金玉,你要好生护太子周全,不能有一分懈怠。太子,为人君者,切记不能视人命为草芥,你对人诚恳一分,他人必将为你多倾尽一分心力。这大好河山虽在君主的手上,却不是君主一人能妥当操持的。”

“儿臣明白,儿臣一定会……好生待金玉公子。”李润转过身,缓缓地说道。

李润与虞锦正要离开,阗帝却突然说道:“润儿,天气快要转凉了,你也要记得多加件衣服,让你府上伺候的人也精心点儿。”

“是。”仅仅一个“是”字,让人听不出丝毫的喜怒来,或者是激动到无法自持而不能言语,或者是麻木到不肯亲近的地步。李润的话,既不理会阗帝这样一句难得温暖的话,同时又重重地挫败了阗帝一颗想要做慈父的心。

“罢了,罢了……”阗帝坐在龙椅上,慢慢重复着这两个字。

走出乾元殿很远,虞锦的耳边似乎还萦绕着阗帝的声音,想起离开时无意间看到的他眼底的悲哀,不禁微微叹息。依着阗帝刚才对李润的教诲,言辞恳切,阗帝也算得上是一位明君。这样的帝王,身边却连个亲近的人也没有,亲手扶持的太子恭敬却疏远;本应名正言顺的嫡皇子翼王,又不是正统的血脉,甚至是皇室一个不可告人的污点;唯独……誉王,虞锦再三想了想他与阗帝之间的种种,竟觉得他们俩更甚父子。

思虑及此,虞锦也觉得有些好笑,在撞见太子李润阴鸷的眼神之前,丝毫未意识到自己已然轻笑出声。

“这样的帝王家,难道让你觉得很好笑吗?”

虞锦摇了摇头,说道:“他不过就是一位老人,说了自己本该说也最想说的话,我不觉得好笑。”

“本该说也最想说,真的是这样吗?”李润低声冷笑。

虞锦说道:“刚才在大殿之上,金玉答应皇上不过就是权宜之计。想必,太子也不想金玉每日跟在身边吧?不如,咱们一拍两散,各自离去,如何?”

李润似是看起来心情不错,眼底里的阴鸷已然消失,说道:“金玉公子说的哪里话?本太子怎会不想你跟在身边?再者说,本太子已经答应父皇,一定要厚待于你,而你不也答应会好好保护本太子吗?”

“你明知我不过就是无法推托,又何苦……”

“还不跟本太子一同离开?”

李润不待虞锦说下去,便自顾自地朝前走去。

远处宫禁森严,不时有侍卫成群结队地过来巡查,虞锦不想引起他人注意,只得静静地跟在李润身后,走出了这皇宫。

太子府。

平生见李润回来,颠儿颠儿地迎上去,说道:“主子,您回来了,皇上这时候召见你,所为何事?”

“平生,去将后花园凉亭东南角的锦然居收拾出来。”

李润说着话便进了房间,而平生追在后面,大喜过望地说道:“主子,您终于答应将锦然居赏给平生了?”

李润瞪了他一眼,略抬下巴示意他朝身后看,平生这才看见站在门外正要走进来的虞锦,疑惑地看了看虞锦,又看了看李润,说道:“主子,您是说要将锦然居收拾出来给……给金玉公子住?”

李润略点了点头,见虞锦走近,便指了指旁边的位子让她坐,看平生还傻傻地站在原地瞠目结舌,于是低喝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

平生欲言又止,又似是有些愤愤不平,一跺脚迅即离去。

虞锦问道:“你难道真要将我留在太子府?”

李润轻笑,说道:“如若不这样做,怎能让我父皇放心?”

虞锦听出李润话中的深意,冷笑道:“太子难不成以为,皇上此举意在将金玉安插在太子身边?”

正在这时,平生在门外说道:“主子,锦然居已经收拾好了,要不要现在就请金玉公子过去瞧一瞧?”

“也罢,你去看看合不合你心意,如若觉得不好,回头再叫人帮你收拾就是。”李润说道。

虞锦站起身来,出门后随着平生朝后花园走去。这锦然居在后花园凉亭的东南角上,也是整片湖的中心,没有路可以走,湖边有一艘小舟,系在湖边的一棵树下,见平生带着虞锦走过来,有侍从已经快手快脚地解下绳子,平生朝他挥了挥手,亲自划着小舟,将虞锦送至锦然居。

虞锦轻步踏进锦然居,这锦然居没有外墙,竟是全部栽种了细密的竹子,以竹林做墙,隔着竹叶,从外面看不到锦然居里面的情景,可是站在锦然居内,却可以将外面看得真切,虞锦不禁佩服建造这座锦然居之人的玲珑心思。

锦然居并不大,不过数间房屋,里外错落有致,进到最里边的房间,虞锦赫然看见满屋的书籍,它们被摆放得整整齐齐,似是有人经常打扫,所以每本书上并无任何灰尘,中间的书桌上,摆放着价值不菲的紫玉砚台。

虞锦问道:“平生,这里是太子常来的地方吗?”

平生似是对虞锦有些微词,口气并不友好,说道:“这是主子看书时最喜欢来的地方,闲暇时也偶尔会在这里小憩,这里的一切都是按照主子的喜好布置的。我几次跟主子提起,要他将锦然居赏给我,他都不肯应,怎么也没有想到,他竟会给了你。”

平生喟然长叹,左右望了望说道:“这里僻静,主子也没有在锦然居安排仆从,你若需要,我便去回了主子,再给你……”

虞锦打断平生,说道:“不必了。我没那么娇贵,只要这锦然居有吃有喝的送过来,我不需要人伺候。”

平生离开后,虞锦又围着这锦然居转了一圈,确定并无暗卫。平生不明白李润为什么会将锦然居给虞锦,虞锦却心知肚明,那不过是因为锦然居在水湖之上,将太子府的人都隔绝在外,最重要的是,虞锦可以从东墙跃出,自由进出太子府而不被人轻易察觉。

虞锦倒是一时摸不透李润心中到底做何感想,对自己他当然会有戒备,可是放任自己进出,未必不会对他造成威胁,难道他就一点都不怕吗?

虞锦进了寝室,见里面简朴而雅洁,没有任何绮丽奢华之物,也觉得放松得很,静静地斜倚在椅榻上,从窗户正好可以看见远处的凉亭,想起那次与太子在凉亭上的对话,失笑之余又有些出神。

虞锦自然不会就这样待在锦然居,她走出房间,用匕首削断一根竹子,将竹枝在水湖一撑,借力弹了出去,一跃至太子府外。虞锦回身,看了一眼那青砖高墙,心中叹息自己即将与此摆脱不开。同时也失笑于命运的宿判,自己将程衣安插在了慕容紫身边,自己却被阗帝安插到了太子身边。

虞锦需要知晓程衣是否被安全地送进了澄瑞宫,于是便去找翼王,虞锦因慕容城已经在阗帝面前帮自己“正身”,于是本想大大方方地走正门,突然想到阗帝已然将自己放在太子身边,自己就这样来见翼王,难免又招来猜忌,于是便悄然潜进。

虞锦进书房之时,翼王正与一人谈话,那人身穿劲装,蒙着面纱,见到虞锦之后,下意识地便迅即闪离。虞锦看着她的背影,熟悉之感油然而生,于是便探手抓向她的肩膀,那人身形一转,手中的长剑已经刺了过来,虞锦不得不缩手避开。

正在这时,便听见翼王低喝道:“退下。”

那人怔了怔,妙目流转,眼底闪过不易觉察的伤痛,缓缓地一步步朝后退,及至门口,飞一般地转身离开。

谁知,虞锦却也跟着蹿了出去,再度将手搭在了那人的肩头,低喝道:“你站住……”

那人反手刺向虞锦,虞锦本应捏住她肩胛骨的手略松,让她滑脱躲开,虞锦随手抄起院内盛开的鲜花,朝那人掷去,劲道虽不大,招数之奇却让那人闪躲不开,数朵鲜花便直直袭在那人面门之上,花粉扬起,浸染在她的面纱之上,那人却不理会,急速离开。

翼王在其身后唤道:“金玉公子……”

虞锦转过身,静静地看着翼王,说道:“翼王,是不是现在还不到打开天窗说亮话的时机?所以,我们还是要将这场戏码演下去?”

“金玉公子不跟在太子身侧,却来本王府里,这实在让人捉摸不透啊。”翼王避重就轻,不理会虞锦的话。

“我来不过就是想问问,慕容紫如何了?”

翼王面上浮起一抹笑意,半真半假地问道:“金玉公子什么时候这么关心本王母后了?”

虞锦冷笑,说道:“翼王何必明知故问?”

“本王的舅舅正在为母后医治,无论如何也要一两日才能渡过危险。”

听翼王说完,虞锦已然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既然慕容城还在为慕容紫医治,那么程衣便一定还在宫内相守,也不知为何,在虞锦的潜意识里,有慕容城在,程衣绝对不会出任何意外。

虞锦问道:“你可否告知金玉刚才那个女子是谁?”

翼王说道:“金玉公子一定要知道吗?”

“翼王这般说,那么那个人定是金玉相识之人了?”

虞锦这样问话,本意就是试探,果然,过了良久,翼王才说道:“本王不想回答。”

虞锦冷笑,说道:“有时不想回答未必不是一种答案。”

虞锦转身欲走,翼王突然在其身后说道:“那一晚,我都记得……”

虞锦顿住脚步,站在原地,没有说话,翼王说的她何尝不知,那一晚,翼王从她肩头跌倒在地,虞锦思索再三,还是将其扶到了榻上,谁知虞锦要离开之时,却发现衣袍的一角被翼王紧紧握在手中,虞锦本想猛力抽出,见翼王蹙着眉如孩童般的神情,一时心软,用匕首割断了衣袍后才离开。

翼王说道:“我缺失的,我渴望的,我曾经在平度每夜都梦寐以求想要得到的,不过就是一点温情,哪怕只是一点点,我都会铭记在心,你之于我,我更加不会忘记。”

翼王说罢,见虞锦没有回转过身,更加没有丝毫的只字片语,就那样悄然而去,不由得轻声叹息,再见到虞锦掷落的一地鲜花,若有所思,望着远处天际出神,或许有些东西总是藏不住,不知道从哪儿就要迸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