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诗经》三百首——中国文学风骨初定

日月光华，旦复旦兮。多少代的人们就是在这样自然流转的时光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度过了那样一大段幸福、迟缓的时光。“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不急，光阴不是箭，岁月不是梭，急着缓着，赶到的都是一个风景。

想必也有风霜刀剑，也有天灾侵袭，但人生不如意事常十之八九，跌宕起伏的都是外物，稳稳的是内心。

3000多年农业文明的缓慢时光就这样一路滑过去。

到了西周——中国文学等到的第一个燎原期。

历史记载中，西周可真是好朝代的榜样啊！周文王、周武王、周公旦，一个个尽心尽力，为国为民，虽然他们从小生活在文化程度不高的西部，可是不气馁不服输，一直思考一路学习，尤其是定下周朝治国方略的周公旦，那更是比太阳起得早，比月亮睡得晚，夜以继日，敬畏天地和爱百姓，方方面面想得周全，硬是带领大家创造出一个盛世王朝、和乐国家——这真是一个励志故事。在他们的努力下，人民生活得好，生活得好，便有空闲思考一下人生百味、思考一下自然宇宙。这一思考，不小心就有了诗经三百首。

这三百首诗歌是大家在500多年（从西周开始，大约一直持续到春秋中期）美好的光阴里慢慢创作出来的，也有可能是你说第一句，我想第二句，又有可能是你说给我听的是这样的，我说给别人听的又是那样的，结果不断去芜存菁，变成了最好的模样，口口相传下去了。

这些诗歌零零散散，存在于西周的每个角落、每个田埂间，每个农人举杯话桑麻的热情里，一点点煨热了，熟透了，被一些热心人收集起来，越来越多，成为一个集子，这个集子就叫作《诗经》，一共收集了311首诗歌（其中6首只有名字没有内容，所以也可以说是305首）。

《诗经》是中国第一部诗歌总集，但《诗经》的作者是群众，是正在采茶的、酿酒的、祭祀的、谈恋爱的、种小米的你我他，当然《诗经》的作者并不是中国第一个文学家，应该说，是中国第一群文学家。

这一群自诩风雅的人，这一群不甘日子寂寞、非要搞点色彩出来的人，他们想出来的诗歌，都是些什么内容？用的是什么高级的手法？真的就有传说中的那么好吗？

第一节 了解中国文学的基因密码——《诗经》中的赋比兴

按照官方说法，《诗经》中有六艺，也就是风雅颂、赋比兴。其中风雅颂是诗歌的内容，风是写群众的（反映的就是民风啦），雅是朝廷之诗（朝廷嘛，总要雅致一些，总得像那么回事），颂是庙宇之诗（颂就是歌颂，周天子的祖先创下了这么伟大的朝代，不歌颂说不过去，所以要时不时地在庙宇中对着诸神以及死去的祖先表扬歌颂一下）。

那么按照这个内容来看，我们可以胸有成竹地得出这样一个结论：风最容易读懂，老百姓说的话嘛，从来就朴实；接下来是雅，官员们说的话嘛，你懂的，一般就很难懂；而颂呢，就最难懂，为啥呢？人跟鬼说的话嘛，鬼才懂呢！

风雅颂说清楚了，现在我们重点来说下面三个字：赋比兴。

赋比兴呢，其实就是写作的手法，类似于中学语文老师天天唠叨的拟人、比喻、夸张、重叠等等，就是话有三说怎么巧说为妙的意思，这可绝对是一门高级技术活。你想想，在大家都把话才刚刚说全乎的时代，就要来研究怎样说得最好听最美妙，这个实在是难，为啥呢？完全没有前车之鉴啊！一切都是从头开始，万事开头难嘛！

我暗索索地猜想这个琢磨应该首先是从写情诗开始的，有一个刚从战场回来的小青年，没房没车没存款，因为连年打仗，年龄也拖大了，唯一有的就是对同村小芳十几年不变的情意。可情意这东西美女也看不到啊，又喜欢人家，怎么办呢？就想啊，抓耳挠腮，怎么样把这一点不一样说出来给人听呢？怎么样能把隔壁村的李财主给比下去呢？想啊，想啊，辗转反侧，夜不能寐，肾上腺激素迅速分泌，终于，被这小子给想出来了！

这就是写作技巧的诞生之日！

秘笈1：赋

你看，一般人写情诗，无非就是我想你、我爱你之类，忒直白太俗气，这个小伙子不想走寻常路，于是乎他写了一首自己在战场上的所见所闻，想充分表现一下自己的男子汉气概（通过展现男子汉气概赢得爱情，这算不算是曲线救国）。他是这样写的：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意思大致是：谁说我们贫穷，我们跟您一样也有战袍。要出兵打仗了，我们已经磨好了戈矛。君王啊，我们与您同仇敌忾、共同抗敌！——战友们互相召唤、互相鼓励、舍生忘死，简直就是一首极富慷慨激昂之味的从军曲！

看看，这样英姿飒爽、豪气冲天，那个充满铜臭味的隔壁李财主有这个气概吗？见识过这种大场面吗？

好吧，这首诗的写作手法就叫赋，用官方说法解释就是：“叙物以言情谓之赋，情尽物也。”也就是说，从表面上看是在叙述事情，其实是在寄托自己的感情，虽然一个字都不提感情，但英勇悲壮的感情却已全部融在事情之中。对，这种写作秘笈就叫赋。

高级吧？果然把那个李财主给比下去了！那些到现在都还叫嚷着为啥我是单身狗的人，你们倒是学着点啊！

这不，终于两人结婚了，谁知道人家美女怕影响身材，死活不肯生孩子，这小子急啊，怎么办呢？

秘笈2：比

娘子，你看这良辰美景，不如咱们去铁岭春游一趟！

走吧！

娘子你看，一路上山花烂漫，红薯秧子长势喜人啊！娘子你快看，蝗虫！

螽（音zhong）斯羽，诜诜（shen音）兮。宜尔子孙，振振兮。

翻译成白话就是：你看这些蝗虫的翅膀真多啊，就像人们的子孙，多么兴旺茂盛。

聪明吧？竟然想到用蝗虫来表达自己对于生孩子的渴望之情，竟然用蝗虫的翅膀来说服自己的老婆赶紧生孩子！看到这里，突然想起最近热播的宫斗剧《如懿传》，那个阿箬不就是被罚跪在螽斯门下，然后心生恶意，情节大大反转吗？对了，连皇帝的家里都有一道这样的门，专供妃子们在这里祈求怀孕生子，估计故宫里的这道螽斯门也是来源于《诗经》中的这首诗吧？

好吧，这种说话的技巧呢，就是比，官方解读是这样式儿的：“索物以托情谓之比，情附物也。”其实是引物为比的意思，说直白点，就有点像类比。

秘笈3：兴

秘笈2闪倒是闪，可老婆不但不领情，还翻过来一个妩媚的白眼，“你以为生孩子就像蝗虫忽闪一下翅膀那么简单啊？才不是呢，那可是往鬼门关走了一趟啊，你们这些坏男人，光想着传宗接代不顾人家的安危！坏人！! ”

完了，看来得要再想一个必杀技才成！

哎，有了！

且看这一天，正是春光明媚，这小子故意逛到河边，看到一个美女在洗衣服，立即唱道：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聪明的人啊，他这是以经常成双成对、发出关关之声的雎鸠来起兴、生发男女之情。但是雎鸠到底是个啥动物呢？钱穆认为雎鸠就是鸽子，正大综艺认为雎鸠是鱼鹰，但有人也质疑啊，鱼鹰看起来可是很凶猛的，真的适合拿来做这种你侬我侬的情感之兴吗？好吧，反正就是还没有定论！

《文心雕龙》认为这里是用雎鸠的用情专一来比美好的淑女。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意思是说，这么美好的女子，真是君子的好配偶啊！

老婆一听，这家伙，你敢对别人动心？不行，得赶紧生个孩子拴住他！

好吧，还是让这小子得逞了！秘笈3也是够炫的有没有？

对啦，这种由雎鸠到男女的说话技巧呢，就叫作兴，官方解读是这样子的：“触物以起情谓之兴，物动情也。”意思是说因为看到某物而起了某种感情。再比如说“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用柳芽来引春天，用春天来兴春意！好吧，说得再直白点，兴呢，就有点像咖啡，像药引子，是用来兴奋、动情，引起下面的核心意思的！

好嘞，现在我们来总结一下，又炫又闪的三个秘笈合起来嘛，其实就是赋比兴，也就是诗经里面说的写文章的三种技巧方法了。但你再仔细想想，这赋比兴说来说去，其实就两个字：物、情。

为什么呢？

简单一句话来说明：物是宇宙万物，情是人心所发。可人也是万物之一啊，所以人的情都可以通过不同的物来表现。

看出来了没，这原来就是中国天人合一这一哲学思想的体现啊！人与物合一，人融汇在了大自然之中。对，将人生与自然打成一片，天人合一、心物合一，看似写自然，其实是人情。看似写人情，可分明又是自然。正是这种人物不分，情意比兴，成就了中国文学最美、最高的境界。再比如这句“昔我往兮，杨柳依依；今我来兮，雨雪霏霏。”请仔细体会此中美意以及自然与情绪之变化，真有点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一说白了，便失去了文学的美感。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文学的魅力？！

厉害吧？这就叫厉害！心里明明惊涛骇浪却啥也不说，偏偏借来不相干的自然之物来描写，就像后人的那句“如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写作其实是经过千辛万苦的体会，最终写出来的却是浅显自然的一两句；写作是往最深的深处孤独、焦灼、痛苦，然后回到地面上云淡风轻。这样的作品深意，有缘人才能体会得到，同样到了那个深处的人才能体会得到！如果你真的读懂了，便有可能和那个遥远的不知名的作者之间，跨越三千年会心一笑。那是多么美妙的一种体验，三千年后的你理解了三千年之前他的心中所想！

所以说，要看懂中国古文学，要了解中国文学史，首先得要知道赋比兴，知道赋比兴背后深刻的国人哲思，赋比兴是理解中国文学的基因密码。

到《诗经》三百首这里，中国文学风骨已然初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