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乌负日”新说
金乌一词,并不鲜见。唐朝韩愈有诗说:“金乌海底初飞来”;白居易则云:“白兔赤乌相趁走”, “乌飞兔走”被视为描绘日子过得飞快的短语佳言。“金乌”在文士眼中,是太阳的象征。
金乌为何象征太阳,其实,这最早出自《山海经·大荒东经》的一段记载:
汤谷上有扶木,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载于乌。
《淮南子·精神训》也有:
日中有乌。
太阳由一只鸟儿背驮着飞行,这在学术界被称之为“金乌负日”。关于太阳与乌之间的关系,一说太阳就是乌,一说日中有乌。
《山海经》中的“皆载于乌”,也就是在太阳日复一日的起落循环中,这个“金乌”神鸟扮演着关键的中转角色。鸟儿在这个生死运动中是作为原动力存在的。
河姆渡文化、大汶口文化、良渚文化的玉器、骨器、陶器上都曾发现过鸟负日、双鸟负日或双鸟夹日而飞的各种图案。苏秉琦先生曾经分析仰韶文化庙底沟类型的陶器上之金乌负日图时说:“太阳恰巧置于鸟的背部之外,又在上面划一道简单的弧线表示天空,鸟翅十分飘逸地向后伸,惟妙惟肖地展现了太阳靠金乌驮载巡行太空的动态形象。”[1]安立华先生以为金乌(黑色)负日神话原始性较强,起源亦早。[2]
从现有考古资料看,早在新石器时代仰韶文化时期,“金乌负日”的神话观念就已经产生了。
一、金乌并非乌鸦
虽然有学者以为“金乌负日”是对太阳黑子运动的记载[3],但学术界还是普遍认为这是一种对太阳的崇拜现象。而长期以来,对“金乌”的理解,则一般视作是乌鸦[4]。似乎很少有人思考乌鸦能够承担这样的角色么?
关于金乌是乌鸦,大致的解释是:古人可能注意到乌鸦喜欢停留在烟雾中的习性,而其他鸟儿则无不远离烟火,因而认为乌鸦是与火有关的神物;再加上乌鸦通体漆黑如炭,如同从火中化出,古人更可能干脆认为乌鸦就是火的化身,是生机勃勃的“火”的另一个表现形式。太阳是世间最大的火,古人有这种认识,与火亲近的乌鸦因而就与太阳产生了联系,遂成为载着太阳飞行的神鸟了[5]。
虽然乌鸦在先秦时期尚属于吉祥鸟的范畴,但似乎很难与“负日”这样神圣的任务扯上关系。笔者以为,将负日的鸟儿理解为乌鸦,是因为“乌”的衍发,其实属于望文生义,那是经过后代梳理和“整容”的产物,不足采信。
真正的“金乌”,乃是猫头鹰,也就是“天命玄鸟,降而生商”中的玄鸟(玄,乃是天的意思),猫头鹰作为太阳神鸟并受到推崇的历史,属于野性思维时期的蒙昧巫术文化体系,已经被遗忘在礼仪包装下的儒家道统之中了。
其实只要将金乌、玄鸟、猫头鹰画等号,理解它们都代表着同一种太阳神鸟。“金乌负日”的真相问题就可迎刃而解了。
二、帝俊乃为日月之行本相
原始先民为何有太阳崇拜情结呢?史前时期人们的日常生活中关系最密切的是太阳,它给人们光明和温暖,在农业社会里没有太阳,在黑暗中怎能种庄稼呢?就是狩猎和采集活动在黑暗中也是无法进行的。
恐惧黑暗,希望光明,是原始先民的终极理想,而不遂人愿的是,太阳落山以后,大地被绝望笼罩。在先民的想象中,太阳之神如同在地狱之中运行,在先民看来,这个地下的太阳之神是不会自己独立升起的,因此需要导日、浴日这些巫术仪式,用逼真的模拟“太阳之象”来效仿太阳的升起[6],金乌负日不正表达着太阳神话日出这一环节么?
世界神话无疑具有共通性,鹰类动物在先民心目中其实一直扮演着太阳神的角色。
学者斯宾塞说过:“当太阳被接纳为神只或者上天被认为是神只的居处时,高飞的鸟类如鹰、鸷等变成为使者了”。
如古埃及,太阳神最初是依靠鹰运行的,鹰是太阳神的化身。太阳神的形象是圆的太阳两侧长着鸟翼[7]。
众所周知,普罗米修斯神话中,上帝的使者也是鹰。中西文明会不会于太阳崇拜神鸟具有一定的共通性呢?
幸亏“帝俊乃为日月之行”的说法可以帮我们找到这一问题的突破口。
长沙子弹库出土的战国楚帛书的创世神话中说“日月俊生,帝俊乃为日月之行”, 《山海经·大荒东经》则云:“有女子名羲和,方浴日于甘渊,羲和,帝俊之妻,生十日。”关于羲和,丁山先生提出其名是系取自“晨光曦微义”,大概是最初的日出之景的观象用词[8]。羲和与帝俊为夫妻,是否可以这样理解,是日出和什么事物协调搭配,才能孕育出太阳的新生?看来需要认真解读帝俊,问题方可明了。
在创世神话中,帝俊是太阳和月亮的父亲,日月运行起落依靠的都是帝俊的伟大力量。何为帝俊,在甲骨文中商人称为高祖的夋是一个鸟首人身,一足蹲踞的象形文字。
王国维先生在其《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续考》中,曾将这个字厘定为“夋”,并以为这个字也就是帝喾之喾字,王国维、郭沫若先生一致推断这个高祖夋和《山海经》书中的帝俊是同一个人。
仔细观察一下就会发现,甲骨文中的夋是两个毛耳和一条直线所标示的鹰喙,以及三角的头部。
陆思贤先生曾在《神话考古》中指出,在辽河流域的小河沿文化中出土的陶罐上见到的图画文字,乃是帝“夋”的原始形态,也就是最原始的鸟神。
不难发现,这个字正是猫头鹰的形象画。
例字:
原始鸱鸮图腾鸟神
其实,帝俊有猫头鹰的特质从文献中也是可以找到蛛丝马迹的,《大戴礼·五帝德》就明确说“帝喾——化为峻鸟,其状如枭,赤足而直喙。”枭,赤足直喙,不就是猫头鹰的真实写照么?
知晓了帝俊是什么,则“帝俊乃为日月之行”, “日月俊生”,则可以得到解释了。也就是说日月置换,尤其是太阳出生之动力,都要依赖于猫头鹰,这不过是“金乌负日”的一种另外的表达方式。
考虑到中外文明的共通之处,似乎有助于我们理解猫头鹰负日这一惊世骇俗的观点:
在古埃及,猫被认为是圣兽,夜晚时,太阳所发出的生命之光被以为藏在猫眼里保管。每晚太阳神拉Ra的船由死者幽魂相伴,行经阴间,毒蛇Apep阻止太阳神饮用船下的水,但大猫会现身并斩下Apep蛇首,死者幽魂便发出“喵”声为大猫喝彩。埃及人因此才能再得见天日。
在此传说中,猫象征疗者,蛇则代表死亡与疾病的力量。埃及女神Bast是狮首,也是猫首,有猫群相伴。而唯有猫才拥有疗伤权柄和大神迹。
这个神话内涵并非个案,而是具有一定的普遍性,我们从波斯文明中也可发现类似埃及猫神的宗教观念。
猫头鹰,俗称就有“猫儿鸟,猫儿头,猫王鸟”等。其最突出的特征是像猫脸,昼伏夜行,最神秘的是眼睛,可谓深邃而不可捉摸。据相关研究,猫头鹰的眼部可以自由旋转270度,猫头鹰具备夜间透视的非凡能力,从旧石器时代开始,被誉为“夜的太阳”的猫头鹰其最突出的眼睛特征就已经出现在神秘的古岩画上了。
鸱 面像(连云港将军崖岩石)
鸱 面像(内蒙古巴林右旗岩画)
日本学者出石诚彦曾经将太阳神话分为日出、运行、日没三要素,业师赵世超教授曾经言道:“古人既认定太阳要靠人的帮助才会升起,同样也必然认定太阳自己不会行走,要靠某种外界的力量才能完成每天横跨苍穹的漫漫长途。”[9]
外界的力量,在埃及神话中是猫的眼睛。
我们试着将猫中之猫“猫头鹰”与这个神话结合理解,就会恍然大悟,帝俊乃为日月之行不正是金乌负日,不就是猫头鹰对“光芒之神”作引导的类似埃及神话的中国巫术化表达么?
这仿如埃及先民的传奇,太阳之光通过猫眼睛的储存,从而获得光芒永生,完成周而复始的运作一样。在“金乌负日”神话中,金乌正扮演着这样的角色,也就是说太阳神当是依靠金乌(猫头鹰)的眼睛储存与提取而运行的。
猫头鹰藏日,也就是金乌负日的模拟道具,在巫师手中舞蹈运转,似乎是在帮助太阳穿越黑暗,与其他对太阳实行的巫术一起召唤咒语,使“光芒之神”能够从深渊沉静的眼睛中(所谓的大海,如同埃及神话中的大船驶过的地方,乃是阴间世界潮湿、无穷之象征)顺利释放出来,在黎明人类醒来的时候能够照常升起。
猫头鹰是夜鸟,为何会成为太阳神话中的巫术圣物呢,这似乎很难理解?其实,这是因为巫术原始思维的特殊性而出现的神秘现象。这一点王昆吾先生最早体认得出,“猫头鹰,乃是太阳神的象征”。
老子说“反者,道之动”,阴阳合一,正反辩证,猫头鹰黑暗中的夜神之光,玄妙深邃的眼睛,正代表着沟通鬼神阴阳与光明黑暗的信使。
在更早的《尚书·尧典》中云“日短星昴”,日短也就是白日最短的冬至日,《史记·天官书》中有“昴日髦头”的俗语,丁山先生就曾指出,“髦头,乃是猫头鹰”。
不难看出,冬至与夏至这两个阳光极端长短的日子,当都是依靠猫头鹰来实现日能量的转换的,这种转折是以猫头鹰作标志的,猫头鹰无疑一直被认为是一个能够带来旺盛和繁荣的复活之神。
三、“日中有乌”是“乌中有日”
金乌负日的金乌是猫头鹰,可能不少人觉得难以理解。但“日中有三足乌”之说,正可对太阳藏于猫头鹰眼睛之中进行能量循环之说进行补充论证。
汉代王充《论衡·说日》有:“日中有三足乌。”《淮南子·精神训》说:“日中有踆乌。”高诱注:“踆,犹蹲也,即三足乌。”《楚辞·天问》王逸注云:“尧命羿仰射十日,中其九日,日中九乌皆死,堕其羽翼。”
学者大多认为三足乌乃日之精华。例如姜革文先生即以为:“乌能够与日俱生,并且夸张为三足,与生殖器象征是一种高度想象的吻合,夸张其阳气极盛,终于成为神鸟”[10]。而刘宗迪先生则曾经从历法角度解读以为《山海经》是述图之作,其所据古图描绘了立表测影活动的场面,由于述图者昧于古图原意,因此误解了画面,他主张“金乌负日”是将其中日表上的候风之鸟误解为载日之乌,三足乌原型则是因为候风之鸟连两足加上转轴共有三足,故有三足乌之说[11]。
这些解释吾总以为不得其要,或者终牵强了些。
日中有乌,不就是乌中有日的一种另类表达么?乌中如何有日?这不就是猫头鹰眼睛里藏着太阳的原始表述么?
我们分析一下所谓的“三足”,传统以为日中乌鸦有三足,以和普通的两足乌鸦相区别。
三足如以三个支点来做理解,不正像极了猫头鹰的眼睛和鸟喙的抽象描写?以图像形式出现的猫头鹰经常会强调眼睛和直喙,因此在商代以前的祭祀礼器中玉锛、玦等上面发现的猫头鹰都有圆睁的巨眼和强健的喙,总体给人以神秘莫测的感觉。
再看“踆”字,在内蒙古发现的小河沿文化中,曾出土一个陶罐,上面的图画文字中有一倒飞的鸟,方殿春等先生根据其三角形鸟头和造像特征,已经指出倒飞之鸟是猫头鹰[12],而所谓“日中有踆乌”之踆者,除有忽走忽停之意外,还有“退”的含义,似乎也与猫头鹰之飞行习性如同醉酒跌跌撞撞前行相一致,这个“踆乌”只能是猫头鹰神鸟了。
负日,原来应该就是藏日,并且是眼中藏日,长期以来,这是远古时代一个未解之谜。唯有将负日理解为藏日,才可以别有洞天。
其实,藏日于眼睛,并非怪诞不经,而是在吉光片羽之中,能寻到历史中巫术思维的斑驳身影。
“金乌负日”的原始思维,其本质属于巫术理念,只可能产生在蒙昧的人神杂糅的远古时期,属于“巫术”思维这一已经失落的文明。
人类学者哈利法克斯归纳了巫术的基本特征:一种入社仪式的危机;一种对幻象的追求、考验或者分解与复原的体验,圣树或宇宙柱,灵光,出入上中下三界的能力等,我们在猫头鹰身上,正可以感知到这种特征的力量。
薛若邻先生曾经指出:“巫是太阳神的神使,巫字的读音如太阳三足乌的乌”。甲骨文中巫便是作太阳使者之巫围绕太阳旋转的象征。由此可见,巫术思维的核心是太阳神崇拜,金乌负日表达的本就是一种巫术的原古老的思维,作为金乌的猫头鹰之神鸟性质乃在于巫术活动的心理体验之中。
猫头鹰,古书中又称之为怪鸱、鸱鸮、鬼车、魑魂或流离,其所代表的黑暗世界就是亡灵与太阳神的运转空间。
玄鸟是猫头鹰,乃在于原始先民巫术观念中对生与死辩证转化的认识,猫头鹰代表的游猎时代所给予先民的生存恐惧信仰,猫头鹰信仰的核心是其眼睛对光芒之神的储藏与提取。
众所周知,学术界一般认为高祖夔、帝俊、帝喾和帝舜实际上是同一人之异名。在舜身上,就透露着这份巫术观念的神秘资讯。“虞舜者,名曰重华”,舜之重瞳,曾被认为有灵异之象。重瞳,其实不过是双目具有异样光芒的隐晦表达。《易经·离卦》中云:“重明以丽乎正,乃化成天下”,比照猫头鹰的那双锐目,舍其为谁?
商字 甲骨文
金乌负日,乃是后世学者对图画的文学化描绘。先秦的图画,被称为“观念化美术”[13],具备高度的抽象性,眼中藏日可能不好通过图画进行形象表达,所以太阳和神鸟总是处于分离或者怪诞融合的状态,或在背上,或在脚上,或夹在中间,而在命名时,则被当代学人 称之为“负日”了。
四、“玄而又玄,众妙之门”的日月神鸟
老子曾说:“玄而又玄,众妙之门”,自来解释众说纷纭,如以金乌负日的神话本相作理解,堪称大妙。
长期以来,玄鸟被解释为燕子,其说最初来自《吕氏春秋》,玄鸟若是燕子,奇怪的是,商代早期和中期的青铜器主要纹饰中,很少有关乎燕子主题的。就是寥寥几个,也缺乏神秘色彩,不过是写实之作。用篆文写就的“商”字,本身就是猫头鹰的头像。站在考古的角度,如一些学者已经指出的,传统以为的玄鸟是燕子或者孔雀之类的,从内蒙古辽河流域,直到连云港的大量岩石岩画,燕子等在出土的陶、石、玉、青铜等文物中并不能得到有力的支持,玄鸟燕子说,“实囿于古训”。
秦人与商一样也有玄鸟神话。随着甘肃礼县大堡子山秦公墓地的发现,其中有猫头鹰的诸多出土文物,徐日辉先生曾提出“秦文公时期秦人在以燕子为图腾的同时,又崇拜带有西戎强悍霸气性质的猛禽鸱鸮(猫头鹰)”[14]。我不同意徐先生的连续说,我以为二者为一,玄鸟本来就是猫头鹰的事实是不可争辩的。
其实齐鲁之地,鸷鸟古代也有名燕子的。《古今注》云:“燕一名天女,一名鸷鸟”, 《本草纲目》认为燕子玄色,如鹰鸮,头体色,其身有毒,鹞鹰食之则死,并能制海东青鹘,“故有鸷鸟之称”,齐鲁之地,先是少昊之墟,其次是殷商的故土,讲黑色的玄鸟是燕子,而忘记了鸷鸟中的猫头鹰,这不过是一种经过人类理性“整容”的历史。“玄,旋转也,玄鸟也”,有鸟其头部和眼睛都可以旋转变化。叶舒宪先生曾经谈到猫头鹰在四川一带被称之为“鬼车”“鬼冬瓜”[15],初不明所以,仔细分析,当都是指代猫头鹰那双阴阳转化、举世无双的眼睛。天命玄鸟,非猫头鹰为谁?
玄鸟是猫头鹰,则玄而又玄,老子所谈到的自然体悟之“门”,不正是太阳神生死出入的孔道么?而这一孔道,正是猫头鹰的独特眼睛。
我们姑且重新释读“玄而又玄,众妙之门”:玄而又玄,第一个玄,当是指代玄鸟猫头鹰,第二个玄,则代表着猫头鹰神鸟那双变幻莫测的眼睛,玄鸟有旋转无穷的眼睛,这才是一切万事的孔道枢纽啊!
不少学人以为老子这句话谈的是人类生殖中的女性母体崇拜,其实这也和猫头鹰的眼睛崇拜是相合相生的。
并且,猫头鹰本身就有女鸟的俗称,太阳生死再到人自身之生死,学术界对老子这句话阐述所谓的天地母体认知,或者门之生殖阴户说,都应该是人类对自身的恐惧与认识开始超过对自然世界恐惧与认知以后的衍化而已,女性生殖器之说与猫头鹰的眼睛说比较,大概应属于后起的观念了。
五、金乌负日与凤凰涅槃
荀子曾经说:“天下幽险,鸱鸮为凤凰”,似乎二者泾渭分明,其实,寻找凤凰最初的原型,却恰恰是一片混沌的敌我不分。
凤凰是为神鸟,有涅槃之能,代表着淬火再生的复活女神。《褐冠子》说:“凤,鹑火之禽,太阳之精也。”凤凰在先秦诸多文献中,是可亲可爱的灵鸟,似乎很难和形象丑陋的猫头鹰扯上关系。
练春海先生曾把汉代发现的猫头鹰图像归纳出三个特点:
第一,体型比其他禽鸟大数倍;第二,通常会伴随羽人出现,羽人常作恭敬的喂养状;第三,通常出现在屋顶上,这些图像表明猫头鹰与凤凰具备的密切关系,而这事实上是可以替换的[16]。
老子说过:“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在先民的记忆中,凤凰虽是吉祥美好的太阳之鸟,而猫头鹰是邪恶阴厉的月亮女神,其实二者本为一也。我们从金乌负日的解读中,已经触摸到了凤凰之谜的原初本相,那就是凤凰乃是猫头鹰精神分裂的新生与完善。
这正是所谓的“道归于一”。
而主要的难点在于我们为何将黑暗之神又看作光明之神呢?
叶舒宪先生曾经引用艾利雅得在《比较宗教学模式》中的观点很好解释了这个问题:
分析月亮与死亡时,根据田野资料指出,初民较为普遍地信奉着与我们不同的死亡观:死亡不是生命的对立面,不是生命的终止。死亡属于生命的另外一种形式。初民最先从月亮的圆缺周期变化上看到这一点,然后又在进入农业社会后,从一岁一枯荣的周期变化的土地再度认识到这一点。而且农业民族也总是把月亮和土地看成是相互关联的。月亮和大地的周期变化证明了关于死中的生命这样一种观念,并且赋予该观念充分的意义。于是,死者要么去月亮,要么就去地下世界,以求再生和汲取获得新的生存所需的能量,根据这样的信念,死亡是新生或者再生的准备。
如此,在远古神秘的观念中,猫头鹰这种死亡女神兼为复活女神的道理就容易理解了。
猫头鹰虽然被视为凶鸟,但它也是神圣女神的化身,兼司死亡与再生的命运之神。为了安抚太阳落山之后的太阳亡灵,寻觅第二日的光明再生,就需要有代表强大的超自然力量的中介者来引领、照管和监控。那么,下到阴间的太阳是由谁来引领前行,躲避如埃及大蛇那样的邪恶魔灵呢?除了猫头鹰,谁可以充当责无旁贷的类似于阳世间的萨满—巫师的义务呢?具有超常的夜视能力的“夜之女神”猫头鹰也被称之为“引魂鸟”,充任陌生的黑暗世界的接待者和导游者,如愿地寻找到涅槃的出口,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大诗人屈原在《天问》中,将玄鸟称之为“凤凰”,闻一多通过对《楚辞》的解读,以为凤鸟同于“玄鸟”,而玄鸟,前面我们已经论证正是猫头鹰,也就是说,凤凰与猫头鹰是辩证一体的神物。
连云港将军崖曾发现新石器时代留下的崖画,其中有猫头鹰的面部形象,如果说这个形象和凤凰形象还有相当距离的话,敦煌莫高窟465壁画上的猫头鹰纹似乎可以称之为“猫头鹰凤”为合适。
楚国著名的刺绣“三头凤凰”中,凤凰主体居中间者凤首如枭,可见凤凰起源主要还是猫头鹰。
“商道质,质者法天;周道文,文者法地”。质其实是指一种质朴与原始状态,具有前思维的特点,西周的“敬天保民”思想主张,标志着巫术理念的全面崩塌,随着“国殊窟穴,家占物怪,以合时应”之巫术活动被周公认为是“不法”,金乌藏日的巫术思维遭到处理,猫头鹰金乌负日可能才湮没不闻了。
猫头鹰天人合一、阴阳互转的神话就是在周初这场思想解放运动中被剥夺的。从周代中期开始,枭之形象便开始转化为堕落的恶鸟了。而乌鸦在负日工作中对猫头鹰地位的剥夺,则在于西汉时期,猫头鹰已经堕落为“枭鸟,食母,不孝鸟也”,而乌鸦则取得了所谓的孝鸟美誉,遂开始实现了李代桃僵的文化新局。
凤凰得以踩着猫头鹰的淋漓鲜血开始登上历史的舞台,“双凤朝阳”之类的文化现象,不正是“金乌负日”神话的变异性发展么?
金乌负日的新说,展开了猫头鹰崇拜的神秘灵界,更揭示出凤凰的原型主体,虽然有些令人瞠目,但只要静下心来想想,也许这才是事实的真相。
[1].庙底沟类型华县泉护村遗址H165, “金乌负日”图。苏秉琦:《关于仰韶文化的若干问题》, 《考古学报》1965年第1期。
[2].安立华:《汉画像金乌负日图像探源》, 《东南文化》1992年第3期,第66—72页。
[3].吴曾德:《汉代画像石》,文物出版社1984年版,第48页。
[4].虽然从美术视角,鸟的造型多不一样,有的神似乌鸦,有的近似凤鸟,有的三足,有的两足。
[5].田冬梅:《乌鸦文化象征意义的源流》,南京师范大学硕士论文,2006年。
[6].这一点,赵世超先生有精彩的论述,见《浴日和御日》, 《历史研究》2003年第3期,第180—185页。
[7].[美]休·昂纳、约翰·弗莱明:《世界美术史》,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89年版,第64、65页。
[8].丁山:《中国古代宗教与神化考》,上海文艺出版社1988年版。
[9].赵世超:《浴日和御日》, 《历史研究》2003年第3期,第180—185页。
[10].姜革文:《<诗经>“玄鸟”新探》, 《文化研究》2006年第1期,第69页。
[11].刘宗迪:《山海经·海外经与上古历法制度》, 《民族艺术》2002年第3期。
[12].方殿春、刘葆华:《辽宁阜新县胡头沟红山文化玉器墓的发现》, 《文物》1984年第3期。
[13].安立华:《汉画像金乌负日图像探源》, 《东南文化》1992年第3期,第66—72页。
[14].徐日辉:《甘肃东部秦早期文化的新认识》, 《考古与文物》2001年第3期。
[15].叶舒宪:《经典的误读与知识考古——以〈诗经·鸱鸮〉为例》, 《陕西师范大学学报》2006年第3期。
[16].练春海:《鸱鸮在汉代图像中的隐喻》, 《全国美术学博士生论坛论文集》,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