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前
早在这段旅程开始前,林筱筱就感觉隋梦莛有点不对劲。
月底那天是礼拜五。筱筱跟梦莛约好,晚上和未婚夫战大帅一起去梦莛家吃饭。下午,筱筱见冰箱里只剩半袋火腿片,便和休班的大帅一起出门,采购下周生活所需,临走给梦莛打了个电话,问她晚上想吃啥。
“随意。”梦莛听上去心不在焉。
“火锅?”筱筱提议道。
梦莛半天没应。筱筱“喂”了两声,她才像是回过了神,语调平平地问:“你说话了?”
隋梦莛的声音很有特色,不粗不细,既沉又缓,音色是女性的,调子是中性的,每个字都像在往下走。上学的时候,她和筱筱有回受人之托,去机场接一个刚来雪城的小姑娘。回市区的路上,梦莛给开车的筱筱指路,左转、右转、直行、过红绿灯,一句话就这么几个字。坐在后面的小姑娘仔细听了会儿,琢磨着说,隋姐的声音和汤唯有点像,刚才乍一听,还以为美国的导航也出了汤唯语音包。
“她怎么说的?”大帅笑着问筱筱。
“她问人家汤唯是谁。”
午后的雪城天广云稀。筱筱和大帅开着他们的四手小破车,去东郊的沃尔玛购完物,刚把大包小包塞进后备厢,便收到了梦莛的一条短信。
“我没开车。”她写道,“你们的车还开得动,就过来接接我。”
回完信息,筱筱感到一丝蹊跷:这个时间隋梦莛应该在上课。她讲课时手机向来是关着的。
“是不是家里有事?”大帅猜测道,“她老家这一阵子可不太平。”
这一段日子,隋梦莛的故乡瀛海市成了雪城华人谈论的热点。过去一年来,这座东海之滨的大都市没怎么安生过,金融、地产、医疗领域事件频发,闹得大江南北沸沸扬扬。最近一两个月,官场又风云骤起,公检法系统多名官员被停职调查,不知同此前的动荡有何关联。雪城远在美国东北,和瀛海隔了一个大陆、一个大洋,筱筱和大帅平时除了工作谋生,基本上过的是隐居生活,消息能传到他们耳朵里,国内的气氛可想而知。
林筱筱想起了记忆中的瀛海。那座遥远的城市有一条蜿蜒漫长的海岸线,沿岸是百年沧桑的旧址、川流不息的车潮、长夜如昼的广厦,但海总是同样的海。灰黯凄冷,无边无涯。
“你要是不放心,就问问隋老大。”大帅开着车说,“她爸妈不都是那个系统的?”
筱筱敛眉一笑:“你觉得好?”
大帅略微想想,改了主意:“不大好。”
林筱筱和隋梦莛已是多年的交情。两人做了三年研究生同学,又先后在当地找了工作,一直相处至今。别人听了也许不信,可这些年来,筱筱对梦莛的家事几乎一无所知。平时,隋梦莛说话不多,连挖苦人也言简意赅,对自己的家庭更是避而不谈。别人问她父亲是干什么的,她只答一句“公安”,问她母亲是做哪一行的,她就答一句“法律工作者”。不知经历了怎样一个过程,大伙都说她父亲是个小民警,母亲是个小律师。
“差不多。”她这么回应。
梦莛不爱谈这些,筱筱倒也觉得松快。在东方人的交往中,出身、背景要是能靠边站,心生龃龉的机会就少很多。
筱筱和大帅住在市区西北的“大猫(big mall)”附近。周五下班钟点,那里难免堵得红光一片。大帅便建议道:“要不别来回折腾了?咱去学校等隋老大。”
过了感恩节,雪城变得名副其实,即使不下雪,天空也总是灰灰沉沉,静得忧戚。他们开车来到学校,沿着两旁是草坪的车道一路上行。秋天红红黄黄的橡树早已落尽了叶子,遍布校园的古典建筑好似一座座遗迹,人们寥落的身影是初冬的喃语。一辆撒盐卡车驶在前面的缓坡上,走走停停,哧哧的刹车声透着一丝孤寂。
大帅把车开进了图书馆的停车场。一熄火,车里就凉了下来。
“我擦擦车。”大帅拿了块抹布,憨笑着对筱筱道,“你去教室吧,车里冷。”
筱筱走出几步,回过头,看见大帅裹上了鼓鼓的旧羽绒服,缩着脖子,抽着鼻子,用抹布吱吱地擦车窗。
人文与科学学院是座方方正正的老建筑,灰白相间,顶着三座塔楼,中间的那一座上嵌着一面钟盘,年纪和学校一般大。刚过下午四点,一面面窗格就亮起了灯光,缀在枯枝间,显得柔和温馨。或许是因为这座楼有几分北欧情调,一到冬天,它看上去就不像在这里,而像在更北的地方。
筱筱把半张脸裹在围巾里,打着寒战走进学院,去二楼找到梦莛讲课的教室。由于阴天,屋里显得灯光白亮,三排桌椅歪歪斜斜,只有一个红发姑娘坐着看书。
“今天下课早,”姑娘告诉筱筱,“她去找菲欧娜了。”
筱筱正要离开,无意间,看见角落的柜子上放着一只淡白的马克杯。
杯子上画着一个圆脑袋小娃娃,脑瓜大,身子小,眼睛是两个小黑点,没有鼻子和嘴巴,一脸懵懂的神色,头上顶着一束小草。
筱筱认得这只马克杯。刚来雪城的时候,她在亚洲超市置办生活用品,碰巧看到这只杯子,便买了送给梦莛。当时她觉得,小娃娃脑瓜上顶着的那束小草,正好和隋梦莛的“莛”相映成趣。
“你以前就认识这字?”当年的梦莛有点意外。
“见过两回,”筱筱说,“王安石老用。”
林筱筱一路读的都是文学,记得诸多古人当中,最爱在诗里用“莛”字的便是王安石。“有如持寸莛,未足撼鞺鞳”,“征求过夙昔,机巧到莛芒”,不一而足。所以她老早就查过,这个字读“亭”,意为小草。
后来,她对隋梦莛了解多了,慢慢感到,放在隋梦莛的名字里,这个字的意味就有了变化,变得更像水草。
毕业以后,她就没见过这只杯子,原来它一直待在学校里。
筱筱坐电梯上楼,来到系主任办公的那一层。
和她读研的时候一样,这里依旧明亮而拥挤,小隔间和窄过道彼此杂处。过了下班钟点,整层楼不见一个人影。隔间的门大多开着,每张桌上都堆满了书。过道的墙上挂着教员们的照片,许多人已是她不认识的。
菲欧娜的隔间也空着,筱筱便去了过道尽头的研讨室。
“多少年前的事了?”她走近半掩的房门,听见了菲欧娜的声音,也看到了隋梦莛。
梦莛侧对房门,靠在饮水机旁的矮柜边。她穿着白色的毛衣、藏青色的铅笔裤和赭色的麂皮靴,柔软的长发披在左肩,身材被修身的着装勾勒得袅娜,雅致的喇叭袖遮着一半手背。手如柔荑是够得上的,却没有什么美目盼兮。筱筱站在门外,见她的半张脸漠无表情,一双桃花眼半睁半阖,携着幽绵的倦意,望着斜对面的一扇格子窗。
“有些年头了,”梦莛拿起矮柜上的一盒烟,取了一根,衔在嘴上,“十年了吧。”
“又抽?”菲欧娜在筱筱看不见的地方说,口音依旧是她熟悉的伦敦腔。
梦莛点了烟:“别跟我爸似的。”
一只纸杯滑到了圆桌边。梦莛吐着烟,伸手拿过它,搁在手边的柜子上。菲欧娜起身去开窗,筱筱这才看见了她。将近一年没见,这位勤于健身的老太太还是从前那个模样,留着精干的短发,穿着暗色的休闲西装,腰板直得像杆笔,体形保持着不逊于年轻姑娘的纤细。她的一头银发是天生的,看不出多了几根白发。
她坐到圆桌前,似笑非笑地看着梦莛。梦莛手里夹着烟,微微耸眉,像个明知故犯的小女孩。
“那年你多大?”菲欧娜接上了刚才的话茬,“还是个小豆子吧?”
“十七八岁,”梦莛说,“当时还上高中。”
她用往常那种轻描淡写的语气,对老导师回忆道。在她上高中的那个年代,中国的房地产业如日中天,一派欣欣向荣,全国各地都有大大小小的掘金者。二〇一一年夏天,瀛海的一家大型金融地产集团轰然倒台,尘埃漫天,把同业者们惊得一蹦三尺高,以为这是大变将临的征兆,一时风声鹤唳。用中国人的话说,山上要下雨,满屋都是风。结果出乎大多数人的意料,这把火并未烧得漫山遍野,同年年底就尘埃落定了。由于它来势凶猛,起因又莫测,难免给人们留下了许多疑团。到如今,她听关心社会的华人学生、研究中国的同事聊起这事,仍是众说纷纭,党同伐异、弃卒保车、以眼还眼,什么版本都有。
菲欧娜笑着打趣:“你这个亲历者,也不给他们提供研究材料。”
“没什么好说的。”梦莛把烟放回唇上,“说了他们也不信。”
这些年,隋梦莛在雪城读完了硕士和博士,老菲也给她当了这么久的导师。受这个老太太的濡染,梦莛连英语口音也染了点儿英国味。所以,菲欧娜知道一些梦莛很少提起的往事,也不足为奇,比如她们正在聊的这个十年前的案子。
对这个案子,筱筱也有一点模糊的印象,只是一时对不上号。
“我跟你说过,”梦莛对老导师说,“当年那个案子,不光是个经济案。孟不光是个商人,汪也不光是个教授。”
“我记得,”菲欧娜说,“那些孩子。”
屋里有了片刻的安静。梦莛靠着橱沿,望着窗外,任那支烟在指间燃着,眼神又变回了刚才的样子。
林筱筱一直觉得,隋梦莛的这双桃花眼很有看头:说冷漠,没那么冷,说高傲,没那么傲,说淡泊,没那么淡,却多少都沾点边,有点像秋末冬初的寒水。筱筱好歹是学文学出身的,却找不到合适的词形容它,便姑且称之为“迷离的幽柔”。
此刻,她眼里的幽柔不见了,只剩下迷离。
“反正,又画了个圈。”梦莛说,“那年是个头,如今是个尾。”
菲欧娜拿起咖啡杯:“还觉得这是个圈?”
“嗯,”梦莛往纸杯里弹了弹烟灰,“刑警的孩子,信这个。”
她伴着细细的烟雾说,她父亲这匹刑侦口的老马,破了大半辈子的案,曾经告诉她,但凡是稍微认真对待工作的刑警,都不难有个感受:这么大一个世界,大伙各忙各的,忙了这么多年,其实没解决什么问题。你破了一个案子,总会有新的案子;救了一个人,总会有新的被害人;看着一个人死了,总会再看着另一个人死。一圈一圈,周而复始。从更高的维度俯瞰这个世界,它就像一个圆,每个人都是圆上的一个点,每个人的命运都是一条线。过去的事还会重来,将来的事早就有过了。
“太阳底下没新事。”老菲引了《传道书》里的这句名言,“没准这话就是耶路撒冷的一个刑警说的,让所罗门给抄去了。”
“没准。”梦莛说,“后来传着传着,又成黑格尔说的了。”
菲欧娜抿了口咖啡:“所以才叫你们重视文献来源。”
她把玩着杯柄,用波澜不惊的语气说,如果凡事真的是一个个圈,想想当年那些孩子,就有点虚无主义的意思了。倘若时间在不停转圈,他们的命运就要不停重演。他们去过的那些地方、见过的那些人、经历的那些事,都要一遍一遍地重复。他们会无数次回到那些地方,见到那些人,重历那些事,没完没了。他们既是他们自己,也是他们的后来人;既不一样,也一样。
“差不多,”梦莛吐了一缕烟,“什么都没变。”
菲欧娜用湖水般的蓝眼仁端详她。
“那她呢?”老菲问,“她做的事呢?”
隋梦莛望着前方,眼里的神色遮在一丝丝烟雾后,朦朦胧胧,又虚又远。
菲欧娜说的是英语,筱筱也就听得出这个“她”是个女人,只是不知道这人是谁。
“是没变,”老菲说,“所以说,有样东西也没变。”
梦莛朝她抬起眼皮。菲欧娜把一只胳膊搭在桌上,略加沉吟,用平缓的语调说了一番话。梦莛把烟夹在指间,同她四目相对,默默听着。
窗外的北风呼呼长吟。林筱筱站在门外,只听清了几个模糊的单词。
“这些不用我啰唆,”末了,她才听清了老菲的一句完整话,“不然,你也不会出这趟门。”
香烟燃到了头。梦莛低着眉眼,把烟头丢进纸杯,浸出了刺的一声响。
“我当时怎么选了你当导师,”她嘴角一笑,“你什么都和我想的两样。”
“我能说什么呢?”菲欧娜摊开一只手,“我是个心大的姑娘(a light-hearted girl)。”
她们一起笑了两声,笑得既轻淡,又会心,和当年讨论梦莛的论文时一个样。
“你也不研究这一块,”梦莛说,“不然我从头给你讲讲。”
菲欧娜把笑容留在脸上,眼里透着浅浅的理解。
“你不会的。”她说,“我是搞研究的,不是写故事的。你这么怀旧,舍不得跟我分享(You're too nostalgic to share)。”
梦莛默然不语。菲欧娜释了一声气,看了看墙上的挂钟。
“去吧。”她准了梦莛的假,“要是你赶不回来,就让费舍尔给你代课。”
梦莛淡淡地斜睨着她。老菲拿过手包,挑起一寸眉梢:“他不比你受欢迎?”
老太太说得不是没道理。隋梦莛一天到晚说不了几句话,讲课也惜字如金,理论长话短说,评述点到为止,无法像隔壁的明星教授“大胖鱼(Hugh Fisher)”一般,穿着篮球衫、大裤衩,在桌上盘腿而坐,大谈阴婚、盗墓、周易卜卦、七爷八爷,大伙要么听得目不转睛,要么笑得喘不动气儿。相比之下,梦莛唯一的受欢迎之处,只是课后任务布置得少。
“嗯,”她勉强同意了老菲的建议,“让他们吃几顿麦当劳也行。”
“那就先这么定。”菲欧娜早已听惯了她的讽刺,“走吧,我还得回去绕湖跑。”
菲欧娜收拾起了桌上的书。梦莛穿上米色的收腰风衣,把英伦格的围巾搭在脖子上,拿起椅子上的小牛皮包,嘱咐老菲过圣诞少吃点儿。
梦莛在门口回过头。
“找个旅伴。”菲欧娜说,“这条路挺长。”
梦莛用鼻息一笑,“几百英里还长?”
“不止几百英里,”老人的蓝眼仁透着温和,“你明白。”
隋梦莛若有所思,垂了半寸眼帘。
“找个会听故事的。”菲欧娜给她提了个醒,“你身边不就有一个?”
她们聊了这么久,林筱筱始终站在外面的一个隔间前,被房门半掩着。这两人都是她熟络的,她说不清自己为何既没进去,也没走开。此刻,梦莛快出来了,她才贴着墙,朝走廊另一边悄悄溜走,就好像刚才的那扇门还跟着她,可以让梦莛看不见她。
她没走多远,身后便传来了一声“店长同志”。
“早看见你了。”梦莛朝她走来,淡淡地说。
出了学院,林筱筱才发现天色已暗。
清寒的天幕变得深蓝,笼盖着一座座阒然的老建筑、一块块幽静的小草坪。校园里四处亮着暖黄的路灯,冬树的枯枝有了油画般的黯淡,年轻的谈笑声似近似远。筱筱在寒风中缩着脖子,和梦莛一起往图书馆走。
“穿这么少。”她瞅着梦莛,在围巾后颤颤地说。
“不冷。”梦莛裹裹风衣,打量着筱筱冻得通红的半张脸,“你这是求助?”
她把挂在脖子上的羊毛围巾摘下来,往筱筱脖子上搭了,单手一拨,再一绕,筱筱的蒙面装束便又厚了一层,呼出的热气也统统敷在了脸上。
“别这么感人。”筱筱打趣道。
由于小时候的某些经历,隋梦莛的体质比一般女同胞好得多。一副薄薄的小身板,外面只穿一件风衣,里面只穿一件毛衫,大冬天的傍晚也冻不抖她。这么多年,筱筱不记得她吃过药、打过针,顶多吃多了辣,在马桶上多坐会儿。来到雪城后,她唯一一次受伤,就是有一回不慎撞在了透明锃亮的客厅落地窗上。学工科的战大帅事后分析道,以隋老大的那点儿体重,这一下能把脑袋撞破,可见她走路时的动能是惊人的。同样这么受过伤的,在他认识的人当中,也只有校橄榄球队的一名体重一百二十公斤的防守线队员。
也许是梦莛最近眼神发虚的缘故,筱筱总觉得,她走起路来不像从前那么带风了。
“有心事?”筱筱嘟囔着问。
梦莛一言未发,像是走着神。
她们回到了图书馆前的停车场。大帅刚才在馆中避寒,接到短信就小跑了出来,呵着热气,耍笑地称呼梦莛“隋老师”。梦莛耸着眉毛一叹。
和硕博连读时一样,隋梦莛仍在南郊的纽伯里小区租房子住。小区不大,两排坐落在缓坡顶上的木房子,中间隔着空旷的停车场。读研的时候,筱筱曾跟着梦莛在这里学过车,从停车场的这一头开到那一头,在车位前面竖两个可乐瓶练倒桩,留下了不少惊叫和欢笑。如今想想,这一幕幕好像就在昨天。
大帅把车停在梦莛家的落地窗前。她的那辆丰田小越野不知哪儿去了。
梦莛先进了屋,拉开了客厅的落地窗。筱筱不由得笑了一下。打从上学时起,隋梦莛就单租着这间一楼小屋。他们过来做客,向来不走门,只走窗。
小屋两室一厅,一间书房,一间卧室,除了厨房和洗手间,里外铺着灰旧的地毯。半开放式厨房窝在客厅一隅,站三个人就嫌挤。备菜时,梦莛解放了筱筱,让她在客厅看电视。
“别增加劳动量了,”梦莛熟练地切着冬瓜,“你光会切块,不会切片。”
筱筱总归不好闲着。他们在客厅洗菜切菜,她去卧室拿了吸尘器,像除草似的清了清地毯,吸完卧室,又拔掉电源,提着机器去书房。
一进书房,她就停住了脚步。
这个熟悉的房间有了一些细微的变化:三层的楠木书橱中多了一条条缺口,不少书没放回原处,摞在书籍上方的空隙里;书桌上的白瓷烟灰缸没盛水,里面堆着七八只皱巴巴的烟蒂,有两支几乎没抽过;窗户开着一半,夜风把百叶窗吹得嗒嗒响,显然是梦莛出门前忘关了;四五件换下的衣服堆在单人沙发上,已经有了旧布般的颓唐,却不在洗手间的衣篮里……
怀着一丝疑惑,筱筱走到书桌前,见桌上放着一部旧手机。
她从没见过这部手机。它面对着她躺在书桌上。手机是黑色的,看起来就像同桌面化在了一起。屏幕上遍布着细细密密的划痕,被灯光一照,宛如凝固了的纷扰雨线。手机这么旧,她猜不到它们凝固了多少年。
手机正充着电。她按了一下键。它关着机。
涮火锅用的器具还是那一套,都是筱筱从前的室友留下的。
大帅把电磁炉摆到桌上,边插电源边笑着说,菲爷这人太豪爽,拿豆包不当干粮,当年炉子上洒了油汤也不擦,干了的老油早已裹在上头,他使出吃奶的力气清理一番,它还是油光锃亮,折腾成这样还好使,这炉子也够坚强,跟菲爷有得一比。
“她肯定不擦,”筱筱苦笑,“她拿电脑都不当东西。”
这位菲爷便是林筱筱读研时的室友,北京大妞梁菲。在筱筱这里,菲欧娜是“老菲”,梁菲是“小菲”。在别人口中,她通常是“梁爷”“菲爷”“菲大帅”“梁大菲”。大帅原本觉得第三个最顺口,无奈与自己重名,只好选了个“菲爷”。
筱筱摆着盘子回忆道,上研二那年,梁菲买了一台新出的苹果笔记本,还是顶配的,结果用了没两天,便不慎把咖啡洒了一键盘,不知梦莛还记不记得她的应急措施。
“记得,”梦莛端上来两盘菜,“简单粗暴。”
梁菲的应急措施的确不温柔。她表示,既然这台破电脑已经喝了杯咖啡,再喝点儿别的也无妨,便把它关了机,又往键盘上倒了一杯水。随后,她把电脑反扣着支在桌上,让水和咖啡一同流出键盘,达到冲洗的效果。这样“冲洗”了两遍,她点点这个键,敲敲那个键,没有黏黏的触感了,便把电脑扔窗台上晾半天,晚上开机后一切正常,该怎么用怎么用。
大帅笑着叹气:“菲爷真是个壮士。”
他们备好菜品,围着饭厅的塑料圆桌坐下,调着酱料等开锅。大帅把醋瓶递给梦莛,问她最近跟没跟梁菲联系。
“没,”梦莛拌了拌酱料,“又在哪儿搞破坏?”
筱筱告诉梦莛,今年夏天,梁菲为了给《旅行癖》供稿,又跑了一趟新墨西哥州,在她妈妈朋友的牧场住了半拉月,放牛挤奶,摸爬滚打。她声称,这是为了寻找故地重游的陌生感,赋予文章以时间的厚度。看来,她们当年在那个牧场的经历,梁菲至今仍难忘怀。
“可不好忘,”大帅不知该不该笑,“那么疼。”
那个牧场位于新墨西哥州阿尔伯克基市的郊外,临近西南边陲,主人是梁菲许多个“老姨”中的一个。研一那年盛夏,她撺掇梦莛和筱筱陪她过去玩两天,理由是热播美剧《绝命毒师》曾在那里取过景。本来说好只玩两天,却待了半个月。如今筱筱回想起来,许多情景还历历在目:牧场的苍穹中一条条向着八方远去的云线(梁菲告诉她,美国的航线太挤,那都是飞机拉的线),牛群扬起的恢宏沙尘,夜空中如雾的星云、似海的繁星,弹着吉他“跳篝火”的年轻牛仔……还有梁菲脱了臼的胳膊。
事发过程并不复杂。那天,梁菲的议员老姨为了筹备年底的中期选举,一大早跑去首府开会,临走嘱咐梁菲不要去马圈调皮,当心伤胳膊伤腿儿。梁菲满口“得嘞”地答应。老姨一走,她便拉上梦莛和筱筱来到马厩,把一匹汉诺威马牵出格子,打算骑着玩玩。梁菲是在北京东二环长大的,汽车尾气吸了不少,和马没什么缘分。不说别的,筱筱实在佩服她的胆量。
“一点事儿没有,”梁菲倒是自信,“我姥姥仨大爷,两个穿黄马褂呢,我们家基因里带这玩意儿。”
她说干就干,学着老姨的样子装马勒,把衔铁硬往马嘴里塞,把头带硬往马耳上套,搞得那匹汉诺威马摇头晃脑,不耐烦地打着响鼻,甩下了搭在脖子上的一段马缰。梁菲骂一声“姥姥”,踮起脚尖,把胳膊从马颈上方越过去,去够另一边的缰绳。
“别闹,”梦莛开了腔,“从底下够。”
梁菲疑惑地一扭头:“啊?”
梦莛的警告为时已晚。她们话音刚落,那匹高头大马猛地把脖子一抬,梁菲的惨叫便回荡在了新墨西哥州广阔的天穹中。
在今年夏天写的那篇游记里,梁菲有滋有味地复述了这段经历,也不忘提醒不通马术的读者,给马匹装备马具时,切不可把胳膊越过马脖子,伸到“马匹外侧”瞎捯饬。在马术方面,这是一位打从五岁就骑马的闺密给她的第一个忠告(虽然给得有点晚)。
“小菲到哪都得念念你。”筱筱对梦莛笑道。
美国东北部人民的驭马热情不及西部和南部,但雪城周边也零星散布着几处马场。有了梁菲的那次遭遇,筱筱才迟钝地得知,梦莛还是个小不点儿的时候就学起了骑术,来到雪城后,每个月也去奥湖湖畔的“北方马场”一两回,还学习了一些从前没接触过的西部马术。然而,研一一整年,她从没对梁菲和筱筱提起过这事。
“这也不奇怪。”梁菲对此表示理解,“现如今,甭说骑马遛弯儿了,有几个闻过马骚味儿的呀?隋爷那是不想让咱说她穷显摆。”
筱筱同意得不怎么坚定。
她正回想着,又听大帅问梦莛,最近去没去那个北方马场练练手。
梦莛慢慢嚼着鱼丸。火锅的热气也没把她的目光熏暖几分。
“先把车修了,”她往锅里添了几片青菜,“下个礼拜得出趟门。”
大帅愣了一下,探着脖子问,这车十月份刚在他工作的修车行里捯饬过,怎么这么快又坏了。梦莛回答说,这次的毛病有点怪,仪表盘上的ABS灯和防滑灯不知怎么就亮了,等了半个多月也没灭(大帅插话道,这两个灯是等不灭的)。前几天,她去学校附近的一家“好年头(Good Year)”做了车检,“好年头”表示无能为力,她只好又去东郊的4S店。4S店敲了她五百刀,让她这周末去提车。
“这车就是跟你不对付。”大帅只剩苦笑。
筱筱默默地夹了一片香菇,想起了刚才在研讨室门外听到的几句话。听菲欧娜的意思,梦莛的确是要出趟门,所以今天下午才去系里请假。老菲还提到让“大胖鱼”给她代课,也就是说,冬假结束前,她很可能回不来。
筱筱猜不到她要出去办什么事,又为何要去这么久。
“去哪儿?”她盖上玻璃锅盖,故作自然地调侃了一句,“要是近,骑马去。”
梦莛把胳膊叠在桌上,注视着盖子上的蒙蒙水汽。
“骑不过去,”她对锅盖说,“有点远。”
吃过晚饭,他们收拾妥当,泡了一壶锡兰红茶,在客厅里闲坐聊天。
梦莛叠着腿,给他们注上茶,一边取走茶漏,一边问大帅,到冬天了,雪城又满街破车,他那家黑店的生意是不是挺火爆。
“还行,”大帅接过茶杯,欣然道,“前天又谈下来一辆,礼拜一去奥尔巴尼提车。”
战大帅上班的修车行是家意大利人开的小店,在网上收购二手车继而倒卖,是比修车更要紧的业务。大帅相貌忠厚,谈吐温和,容易让卖家放松警惕,老板便时常把收购工作交给他。大帅每回前往异地收车,都和筱筱一起开着他们的小车过去,再一人开一辆车回来,通常是筱筱开刚接手的车,大帅开他们自己的四手车,以确保筱筱的安全。
大帅憨笑着说,这是他十二月份谈到的第三单收购业务,老板深表满意,多批了三百刀出差经费。他们要是省着花,也能小赚一笔。
战大帅没能欢喜多久。他正说得兴致勃勃,落地窗的缝隙吐进了一丝寒气。梦莛端着茶碟,见窗外飘起了皑皑的雪。不消片刻,天地间便一片苍茫,暖灯映照的停车场变得安静纯白,对面的一排木屋渐渐望不清晰。
“还回得去?”梦莛问他们。
大帅挠了挠头。
筱筱和大帅开的是辆七十万的大众轿车,七十万不是价格,而是里程。老破车倒了四手,早已病入膏肓,刹车片、刹车轮、制动钳统统换新,踩刹车时也总有那么一两秒令人提心吊胆的滞后。大帅的老板帮他做过车检,爽快地表示,这车不用修,有闲钱修这堆破铜烂铁,还不如买辆新的划算。然而筱筱和大帅并没有闲钱,修不了旧的,买不了新的,只好将就着开。只是一碰上大雪天,满街是打滑的车,想将就也不太敢将就。
“别找刺激了,”梦莛搁下茶杯,“在这儿凑合一宿,你们睡我屋。”
“那哪好意思,”大帅赧赧笑着,指了指客厅的沙发,“我睡那儿,睡沙发得劲儿。”
由于某些缘故,筱筱和大帅在同一个屋檐下住了两年多,至今也没提过以后的事。梦莛心里有数,也就没勉强。
于是他们留下过了夜。平时无声无息的小屋里有了三个人,厨房和洗手间的灯光似乎明暖了些,就连客厅里最昏暗的那顶落地灯也让人心生慰藉。大帅弓着腰往沙发上铺被褥,筱筱在后面看着,却有了几分安然的惆怅。梦莛礼拜天出门,这间屋子就空了,不知要空到何时。等到圣诞、新年,小区里的每一座小木屋都会灯火通明,有的屋子还会飘出歌声,只有它孤独地暗着。
梦莛不在雪城和他们一起过节,这还是头一回。
洗漱的时候,筱筱用电动牙刷吱吱地刷着牙,梦莛坐在浴缸边上,把平板电脑搁在腿上,不声不响地看着。
“看什么有意思的?”筱筱含着泡沫问。
梦莛眨了眨低着的眼,面色淡淡的,把平板搁在了马桶箱上。
“没什么意思。”
她回卧室换睡袍了。平板的屏幕尚未变暗。筱筱无意间瞥了它一眼,脑袋转过去,稍稍一顿,又偏了回来。
她含着早已停振的牙刷,走近一步,看着平板显示的网页。
主栏里是一家美国大报今早发布的文章,标题中有梦莛的老家瀛海市。筱筱滑着屏幕,发现文章关注的是近日发生在瀛海的一系列震动,提到了一起影响重大的金融案,两名早前被双规的官员,中国国家监察委即将开展的调查,“消息人士”云里雾里的说辞,瀛海市委现任一把手宋郁峰,还有一名常年在政法系统工作、主持过若干大案要案的女官员。
页面下方附着一张那名女官员开会时的半身照。照片里,她的双臂叠在桌上,脸庞和目光稍稍右偏,长发在头后扎作一只雅致的花苞,身穿一件修身的黑色羊毛外衣,两片柔灰色的翻领互不相接,作为近似丝巾的点缀。一条细链银坠垂在两领之间,形状就如一只简约的山茶花。非黑即灰的衣色把她的皮肤衬得淡白,不见一丝皱纹。横看竖看,也不像报道所说的年近六旬。
她的容貌和筱筱印象中的女官员形象有些出入:脸是偏瘦的鹅蛋脸,眉是精修的秋水眉,眼是静漠的桃花眼。唇上没有温度,眉间没有颓靡,眼里没有羸弱。
隐约中,林筱筱猜到了她是谁。
她和隋梦莛一个姓,也长着一双和梦莛一模一样的眼睛。
夜色已深。隋梦莛躺在林筱筱身边,望着空落落的天花板。
窗外还在下雪,下得就像林筱筱睡梦中的呼吸,安静而频繁。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她看着屋外的一小片枯草坡。薄雪覆在干枯的草皮上,被地灯映得暖暖的,像一抹橘黄的柔纱。
她平躺许久,坐起身来,轻轻下床,在睡袍外面披上一件羽绒服,悄声出了卧室。
客厅的地毯上涂着一杠路灯光,攀上沙发,睡在鼻息沉沉的战大帅身上。她去饭厅拿了包烟,拉开落地窗,来到外面的门廊上。
宽广的停车场里睡满了车子,雪飘得纷纷扰扰,路灯的光晕拥抱着一排灰白色的桦木屋。偶尔有一两道光从百叶窗的缝隙里漏出来,像失眠的人疲惫的眼睛。
她点上烟,抽了一口,慢慢吐在落雪中。
她想起了母亲打来的那个电话。
“我过两天去趟北京,和你外公见个面。”母亲在电话里说,“你在那边好好的,这一阵子就别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