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雨
下雨了。
隋梦莛不记得上次下雨是什么时候了,一个月前,两个月前,还是更早。
此刻,她正开着一辆旧得泛白的驼色越野车,行驶在纽约州的九十号公路上。天穹广袤灰沉,路上飘着一层丝绸般的水雾,遮着前方岑寂的冬山。离东海岸还很远。
到了冬天,美东大地最熟悉的不是雨,而是雪。冬意尚未深沉,纽约州已经下过十几场雪。积雪覆满了州道两旁的枯草地,凄凄茫茫,漫向远方,把路上的雨映成了白色。
她开着车,望着雨,想起了一句话:白色的雨会带来不幸。
这句神秘兮兮的话,是一个寡言少语的老印第安人说的。
那已经是三四年前的事。那年冬假期间,她和好友林筱筱结伴前往科罗拉多大峡谷旅游,刚到当地的印第安人聚居区,荒凉的戈壁和红色的长河上就飘起了雨。观光飞机暂时停飞,她们便在游客中心的枫木小屋里等候。那天游客稀少,屋里人影寂寥,一列列货架上摆满了木弓、挂毯、土著面具、陶土人偶,有一种走进去就出不来的幽秘。雨水轻柔地抽打着窗玻璃,空气里飘着淡淡的湿土味。
休息区的木椅上坐着一个老印第安人,穿着污渍斑斑的棉夹克,牛仔裤和牛皮鞋上沾满了发黑的红泥点,斑白的长发层层叠叠,好似衰老的鹰羽。老人左手拿着一柄雕花小刀,右手握着一块圆柱形的图腾木,一声不响地做雕刻,木屑在鞋边积了薄薄一层。那只爬满老茧和褶皱的手动着动着,梦莛就看见图腾木上现出了一头静静凝望的棕熊。
她猜这名老雕刻家是个派尤特人。在美国西南的大盆地区域,曾经生活着三支习俗相近的原住民部族,合称派尤特。在他们的神话里,有狼神,有一个融化成了湖水的女人,有一只化作北极星的山羊,有一匹朝着太阳远行的郊狼,还有一头棕熊。有的派尤特人相信,他们的祖先是由一头庞大的棕熊创造的。白天,它在苍凉的大地上奔走狩猎;夜晚,它在皎洁的月光下埋葬猎物的尸骨。新月之舟两番航过灿烂的星海,巨熊埋下的白骨就变成了人,破土而出。这些派尤特人因此相信,在人的灵魂中,既有猎物的怯懦,也有熊的勇猛。
大峡谷的雨还在下。一个金发小伙到自动售货机前买了罐咖啡,往老印第安人身边的墙上一靠,一边喝着,一边眺望窗外,随口道:“这破雨还得下多久?”
“长不了。”老人没看他,细细地雕着熊的毛发,“雨是白的,白色的雨长不了。”
小伙子转过头,面露疑色。老印第安人抬起眼皮,望着沐浴在雨中的沙漠。冷雨淅淅沥沥,打湿了戈壁上的红土、碎石和稀稀落落的耶稣树,漫向大峡谷的边崖,被苍茫的天幕映着,看上去的确是白色的。
“我的祖父跟我说过,你们的人第一次来的时候,峡谷里就下了场白色的雨。”老人慢慢地说,“白色的雨会带来不幸。不幸来了,雨就停了。”
他说完这话没多久,雨就不下了。梦莛和筱筱按计划乘上观光小飞机,沿着浩浩红河飞越大峡谷,一路平安无事。返程路上,筱筱浏览着脸书,拽了拽梦莛的袖子,给她看学校群里刚发的一条新闻。
梦莛把那条新闻浏览了一下,原来是同校的一名女生昨晚被枪杀了。
那个白人女孩是在南索莱娜大街遇害的。清早,一个家住附近的黑人老妇沐着蒙蒙细雨,到一条泥泞的小巷里扔垃圾,在巷子深处的垃圾箱之间发现了那具尸体。尸体俯卧在地,一丝不挂。雨下了一夜,把它洗得干干净净,远看就像一堆白骨,尚未被派尤特人的熊埋葬。
自私点讲,这件事对隋梦莛而言很难算是不幸。事情发生在她读书的雪城,而她当时身在千里之外的科罗拉多大峡谷,况且那个遇害的女孩她也不认识。不过,看到这则新闻,她还是想起了老印第安人的话。
如今,在前往东海岸的路上,白色的雨又下起来了。
下雨了,母亲也来电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