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真园
思琴和梦莛一人提着两只礼盒,往园里越走越深。
不知不觉过了傍晚六点,天色已是近黑的蓝。榆枝娑娑摇曳,响得清冷。一座座二层小楼遮在枯枝后,亮着一窗窗黯黄的灯。窗里有灯,灯中有影。在墨蓝的夜幕下、萧瑟的空幽中,灯不像是如今的,影不像是这世上的。
她们踩着枯脆的落叶,来到六号楼门前。思琴按响了门铃。
半晌过后,门咔嚓一开,玄关的黄光勾出了一个女人的轮廓。不知是不是心理暗示的缘故,她瘦高的身子、笔直的长发、影影绰绰的长脸,让梦莛感到了一丝鬼魅的意味。
思琴向女人说明,她们是附中的学生,来给汪校长送放灯节邀请函,这几盒燕盏也是金校长托她们捎来的。
“让我们送这儿来。”思琴说。
女人瞥了礼盒一眼,略加沉默,叹气似的说,她们替金校长送礼,最好跟负责老师打声招呼。负责老师这会儿吃饭去了,她们可以去会议室等等。
小楼里飘着柔腻的芬芳,半是木香,半是茶香。玄关窄得容不下两人并立,两三步就走得完。过了玄关,左边是个小间,右边是个小厅。再往前有个拐角,露着楠木楼梯的最末几级。灯光黄得陈旧,暗得深邃。处处既逼仄,又安和,就像心藏秘密、不露声色的老人。
“那边。”女人指了指右边的小厅。
她说完就进了左边的小间,浓黑的长发披在肩后,把人衬得像是飘进屋的。
过了小厅就是会议室。这里倒是宽敞得很,长长的房间纵贯南北,被一张包浆的红木长桌占了一半。小橱小柜挨着窗户,上面摆着老茶具、鸡血石、寿山石,也有盆栽的绿萝和万年青。灯光太暗,辨不出家具原本是红的还是褐的。
思琴打量着房间说,看样子,这里从前是林馥珺的大客厅。
梦莛把四壁环顾一番。南墙上悬着一对民国美人镜,镜中两个仕女互为对影,高抬兰指,面如静雪,一个蓝袄白裙,一个蓝裙白袄,一个俏目含笑,一个若有愁思。其余三面墙上挂着旧时名人的黑白照片,其中也有林馥珺的一张。相框里的她正值芳华,穿着旗袍,盘着头发,唇角含笑,仍旧像个待客的主人。
梦莛端详着她的眼睛,在里面看见了一缕活着的忧愁。
头顶传来了吱嘎木响,似乎有人徐徐走过二楼的木地板。梦莛抬起头,感觉这脚步声轻得出奇,不像是成人的,可这么沉稳的步子,也不像是孩子的。
她望了天花板两秒,脚步声就停了。
“老汪到底在不在?”她问思琴。
思琴没应声。梦莛转过头,见她站在美人镜下的矮柜前,注视着柜上的什么东西。
“看什么好玩的?”梦莛走了过去。
思琴抱着胳膊,用下巴指了指柜上的茶盘。
茶盘上坐着几只黑釉盏、一只公道杯、一筒乌木“六君子”、一把暗褐色的秦权壶。其中一只茶盏分外醒目,澄明的黑釉上缀满大小不一的白斑,有的像珍珠,有的像蛎壳,圆斑四周环绕着一圈圈淡蓝的虹光。小盏边缘润泽,漆色风雅,透着清寂古韵,打眼一看,就像一幅唐宋时的风俗小画。
思琴端详着它,眼里罩着薄薄的雾。
“这杯子怎么样?”她问梦莛。
梦莛不跟小盏见外,把它抄起来,用手指在杯里揉了揉,又翻过杯子,摸了摸粗糙的窑灰色杯底,再把鼻子凑近,闻了闻味道,一副专业人士的模样。思琴带着一点笑,问她鉴定出什么来了。
“没什么感觉,”梦莛把小盏递给思琴,“挺好看。”
思琴接过去,一只手抱在身前,一只手捏着小盏,把它在灯下慢慢转着。
“看看。”她唤梦莛。
昏暗的黄铜吊灯悬在头顶。梦莛凑近思琴的脸颊,见杯中的虹斑迎着光,有了静悄悄的变化:原本的淡蓝变成了鲜曜的霓晕,七彩熹微,盈盈如水,随着思琴轻移的手腕变幻不定,好似杯里盛着一湾夜空,白斑和虹光是丛丛星汉。斗转星移,周而复始。
“说是宋朝的杯子,”思琴说,“我也是头一回近看。”
梦莛看得好奇,“从哪弄的?”
思琴凝视着杯子,眼里的雾浓了些。
她抬起眼帘,看了看墙上的美人镜。
玻璃上映着的不再是此刻的房间。窗外不是寂然的夜色,而是晴暖的下午。一束阳光洒进屋来,照过格窗,亮亮地铺在红木长桌上。它照不到的地方,则是光中有暗,暗中有光,隐在光亮和昏暗的罅隙间。屋里也不再是她和隋梦莛,而是两个白蒙蒙的影子。
在镜子的一角,她拿着一叠稿件,站在门外的小厅里,望着镜子前的自己。
樊思琴在小厅的餐桌前坐下,听见会议室里有人说话。
“学术奖办得怎么样?”一个温和的声音问道。
她循声望进屋。朣朦的阳光照着长桌,桌边坐着两个苍白的影子。
“老样子吧。”一个影子哗哗地注着茶,“您也知道,这事儿我不怎么管。颁给谁,不颁给谁,姜老师他们看着办。”
思琴看不清那张逆光的脸,但约莫听得出,这人是文学院的言院长。
言时斟好两盏茶,放了一盏在对方跟前,一面说,这个学术奖看起来挺有排场,说白了,也不过是老姜那帮人自娱自乐。他如今管着文学院,既要忙行政,又要搞自己的著作,没工夫管天管地、大包大揽,放底下的人乐呵便罢。只要得奖者别太拿不出手,给院里裹乱子、引议论就行。
“去年老姜推荐了一个,让我给否了。”言院长搁下茶盏,端量着盏上精巧的梅枝,“怎么说,格局有限,成不了大器。”
他不急不慢地讲述道,最近这几年,社会上有些人办了一类培训班,名曰帮助年轻男性解决情感问题,实则专门指导小伙子们如何“收集女性”,很受高校男生追捧。姜老师推荐的这个博士后写的就是一篇研究这类机构的社会学论文。不过,他写这篇文章可不是为了做什么社会学研究,也不是为了批判这类机构,而是为了证明它合理。
“说得有门有道的,”言院长道,“我看像是交钱学过两招。”
“合你们姜老师的胃口。”听的人含笑道。
“您了解老姜呀。”言院长端起茶杯,用茶盖拨了拨浮叶,“横竖一句话吧,照这个作者的说法,这类机构应该有,它可以解决当今社会性分配的不均衡,有助于促进社会和谐。如今男女比例失调,满大街的小青年找不着对象,多几个这样的机构,问题不就得到解决了嘛。老姜看完,乐得拍大腿,直说这小胖子了不得。”
“这孩子,”听的人柔声地笑,“找不着对象急的吧?”
“我否了他,那是爱护他。”言院长淡淡道,“这奖要是真颁给他了,警察就得来抓他了。”
他呷了口茶,边放杯边舒了口气,既像在回味,又像在忧叹,接着对那人说,去年冬天,淮杉分局刚刚查抄了一家这样的“情感培训机构”,一时闹得鸡飞狗跳,据说还是市局的田局长亲自下的命令。事情才过去半年,这孩子就搞了这么篇东西出来,这真是把袖子一撸就往枪口上撞。况且,听说他还自称“新左派”,还有什么“马克思斯密主义者”,和“新自由主义者”势不两立,成天上微博打嘴仗。“新左派”学生发了这么篇论文,还拿了林馥珺奖,这让院里的那帮“新左派”老师把脸往哪儿搁?
“老姜也是聪明人,”言院长说,“敲打他一回,他就有数了。”
“你就是唯恐不达,”旁边的人面露微笑,“忘了我当年怎么跟你说的了?”
“忘不了,”言院长稍稍倾身,给他添上茶,“我和贤光他们有福气,年纪轻轻就受了您的点拨。”
说完,他搁下秦权壶,侧过身,从旁边的椅子上拿了一只小木盒。
“汪老师,”他打开小巧的盒子,放在桌上,轻轻往前一推,“您看看,我这趟去日本,给您捎了件什么小礼?”
汪鸣悌打量木盒一眼,取出了盒里的黑釉盏。
“又给我送茶碗。”他温声笑着,要把小盏放回去,“你留着吧,我又不缺。”
“知道您不缺,”言时说,“这只不一样。”
他告诉老师,这只曜变天目,是他问京都的一位古物收藏家讨来的。老师博古通今,又喜好茶道,自然深知曜变天目的珍贵。烧制百八十万只天目盏,才能借助天然窑变,偶得一只曜变盏。所谓“一盏成,万盏残”,“一盏一霄汉,一曜一城池”。如今,宋人烧制曜变天目的手法早已失传,中日各大博物馆收藏的南宋曜变盏早已被奉为国宝。不过人海浩浩,再宝贝的东西,难免也有些流落民间、不为人知的。他送老师的这只盏,就是这么一颗遗珠。
汪校长仍笑得恬然:“你看上了,人家就给你了?”
“那您就别操心了。”言院长沉声道,“吴起能杀妻求将,我还求不来一个碗?”
鸣悌呵呵地乐:“别让你太太听见。”
他把小盏搁在茶盘上,对大弟子说,既然如此,他就把这只小碗放在念真园,日后他们师徒闲坐茶谈,就把它拿出来玩赏玩赏,权当怡情。
言院长缓缓点头:“您的东西,您说了算。”
他把余茶倒了,泡上一水新的,静待片时,给老师斟上一杯。鸣悌把指尖在杯边点了点。
“不瞒您说,我这也是怀旧。”言院长倒着茶说,“我这趟去京都领奖,在飞机上和同事聊天,聊起一件事,又想起您当年的教导了。”
汪校长莞尔抿茶,“聊什么了?”
“也巧了。”言院长说,“外国语学院的人陪我去的。”
汪鸣悌搁下茶盏,偏过脸来,含笑的目光沉在他的眸子里。
言时低着眼点上烟,把夹烟的手搭在桌上,望着窗外道,在去东京的飞机上,担任翻译的日语老师跟他闲聊,聊着聊着,就聊到了当年那位死于火灾的老教授。日语老师一本正经地告诉他,据当时逃到弄堂外的住户说,等那场火把整个老房都吞了,老教授不但没被烧死,还窜到了烧得彤红的楼洞门口,穿着破睡衣,披着一身熊熊火舌,嘴里啊啊惨叫,整个人在火堆里活蹦乱跳,一会儿两手乱抓一气,一会儿跌倒打个滚儿,一会儿把胳膊转得好似大风车,直到几个骨碌滚下台阶,仰倒在地,才扑腾一番,没了动静,只剩一堆静静燃着的焦炭。
“凄惨是凄惨,”言时待在缭绕的烟雾后,脸庞也像一丛虚渺的烟,“不过,凄惨之余,也有可悲。”
言时说,一个人这样离开世界,无论如何都值得怜悯,但暗地里说他自作自受的人想必也不少,而人们这么说也情有可原。言时跟这个老教授打过几回交道,看出这老头为人处世有点问题,脾气倔,心态也不好,看人总爱看短处。外语学院开研讨会、办讲座、组织预答辩,大伙能不找他就不找他,就怕他不分场合,说话和解恨一样,不是让老师们下不来台,就是把学生们训得直哭。前几年外语学院办了个文学奖,请他当嘉宾,他上台发言,沉着一张脸,张口就说:“从与会人数来看,这个奖办得还很不成熟。”外校的研究生论文送外审,要是送到他手里,十篇论文他得给打九个C。不过最令人印象深刻的,还是他和学生的关系。众所周知,他门下的研究生无不对他毕恭毕敬,崇拜有加。有次言时和外国语学院的院长吃饭,老教授带的一个博士也在场,挨着言时坐。席间那学生总玩手机。言时无意中瞥到,他的锁屏画面是老教授的照片。学生注意到言时的打量,讪讪笑道,他们师门都把老师的照片设成锁屏画面。
“不能让你知道点儿秘密,”汪鸣悌嗔怪地笑道,“那次吃饭,你也拿这事消遣他。”
“那次是不吐不快。”言时皱着眉,仰了仰脸,“可能是习惯您的风格了吧,我看了挺不自在。”
“谁的风格都不是标准,”鸣悌的眸子微笑着,“他早些年吃了不少苦。”
“您这代人,吃的苦都不少,”言时弹了弹烟灰,“人和人还是不一样。”
他脸上挂着思量,把烟悬在烟灰缸上,对老师娓娓回忆道,八十年代的时候,他是汪老师带的第一批博士生,记得老师上课时曾经打过这样一个比方:有这么一包存了三千年的老茶,泡上一壶,由浅至深,共有三味,尝在嘴里是诗,落在胃里是欲,化在心里,那就是一般人品不出的真。那伙研究语言艺术的,只品得到第一味,老姜他们品到的是第二味,至于这第三味,要想品得到,就得有老师说的那个慧根。这么多年来,能品到这一味的,他还没见过几个。
“区别就在这儿。”他总结道。
汪校长温沉地看着他。
“把你老师搁在哪儿?”他问言时。
言院长叹着气捻灭了烟。
“您可不在这里头,”他说,“您是泡这壶茶的。”
思琴听到这里,对面的墙壁后传来了下楼的脚步声。一个博士生转进小厅,把一叠热乎乎的打印纸交给她,知会她道,这些就是本届林馥珺奖颁奖仪式的速记稿。
走出小厅前,思琴朝会议室回过头,只望见了南墙上的一对美人镜。
镜中的房间早已入夜。她看见自己站在镜子里,凝视着茶盘上的那只盏。
她们等到天色尽暗,负责老师才吃完饭回来。
负责老师是个小矮人模样的青年,眼睛像一对黑豆,几乎不见眼白,进屋的时候,瘦弱的身板把门框衬大了一圈。他用客客气气、又尖又捏的嗓音做了自我介绍,站得离两个姑娘远远的,表现出男女授受不亲的姿态。
“你们白跑一趟。”他说的话配上精神的微笑,倒显得不太客气,“汪校长说了,这礼他不收了。”
他告诉思琴和梦莛,早在今天下午,言院长就打电话转告过他们,要是贤光的学生过来送中秋礼,依照汪老师的意思,东西不必放在中心,让学生们去趟静栎佳景苑,给姜教授送去。老姜前一阵子为学术奖殚精竭虑,正好让他补补。
“你们也可以认识一下名人。”老师仍是笑容奕奕。
梦莛却阴着脸:“给多少劳务费?”
“劳务费?”老师露出了沉稳的惊奇,“你们不是学生吗?”
说完,他拿出一张早已写好的地址递给思琴,道了两声“多谢”,便像个小精灵似的飘出了屋。梦莛愠愠地眯着眼,正要跟上,就被思琴拽了回来。
“算了,”思琴说,“回回这样,你得拆了这学校。”
她们提着礼盒出了六号楼。园中稀疏地亮着几盏路灯,榆树和小楼只剩黝黝轮廓。夜韵虽然浓了,却没有了深蓝天幕下的幽寂。不知是因为她们出了这座老楼,还是因为从遥远的地方,依稀飘来了孩子的欢笑。
思琴一边走,一边循声望着,像在寻思什么事。
她们走出园子,寻不见了谭妈妈的小商务车。思琴打电话给家扬,家扬在手机里叹道,刚才她们半天没出来,司机大哥想买包烟,便开着车四处找小卖部,不料条条路上立桩子,他们见路就走,绕了这老半天,此刻已不知身在何处。不过看这附近尽是新楼,又热闹得很,看来是转悠回东区了,他这会儿正想拦个人问问路。
“问问西南门怎么走,”思琴说,“我们从清岚园穿过去就是。”
她们沿路出了念真园。一座座老楼留在了身后。一扇瘦长的格窗上画着一抹瘦长的人影。
清岚园居于瀛大西南,和北边的念真园只隔一段校河,却是另一番景致。小园因清岚塘得名,塘边垂着不疏不密的柳条,卵石曲径傍柳而行,通往一处闲适水榭,榭上一台一阁,白栏玉壁,灰瓦朱桓。水榭同塘北的小坡隔水相望,坡上是一片洋槐、合欢、紫花桐的疏林,其间织几条石板路,立几座无名碑。
由于园南有一片老家属楼,这里向来不缺人气。住户们吃完晚饭,有沿着水塘散步消食的,有带着孩子在榭上玩耍的,有聚在石桌边砸象棋的,有坐在柳条下钓月影的。据说清岚塘里有种银尾小鱼,只在夜晚才钓得着。
她们沿着卵石路往南走,水榭还在前面。梦莛朝小塘南畔望了望。塘边的柳树下坐着一尊女人雕像,隔得远了,只辨得出那是尊坐像,青丝云鬓,袄褂长裙,少了一只胳膊。
思琴告诉她,那是五十年代的时候,瀛大校友为早逝的林馥珺立的雕像,原本是她一手放在膝上、一手轻拢鬓发的仪态。“文革”期间,那只拢鬓的手被造反派的学生给凿了,后来没再修补。
“待在这儿也挺好。”思琴说。
家扬来短信说还要过会儿,她们便在水榭上歇了歇脚。
小阁楼在夜色中显得娴静。榭上有老有少,笑语依依。这一边荡的是收音机唱的黄梅戏,对岸飘的是小少年吹的单簧管。一位老大爷挥舞拖把,在地上龙飞凤舞地写着狂草。一个年轻人坐在马扎上,守着画具画板和一张张素描像。思琴多看了他的作品两眼,他就面露羞涩,悄悄望向一旁。
梦莛靠在石栏上,感觉自己回到了人世。
小塘南畔离水榭不远。她望见那里还要热闹几分,稀树楼阁间尽是被路灯照暖的人影,不少是跑跳嬉闹的小孩子。大图书馆就在附近,三三两两的学生骑着单车路过,熟练地避绕行人,按一按清脆的车铃。
“我小时候在这儿学过骑车。”思琴说。
梦莛摘下棒球帽,整了整马尾:“学会了?”
“好歹学会了。”
思琴记得,她当年为了学骑车,跌了不少跤,闹了不少笑话,可学会了就没再骑过。韩臻如今和家扬他们一起外出,倒是偶尔骑骑。看他们穿着干净的衬衫,迎着朗朗夏风,骑行在樟叶葱茏的老路上,有时离座而立,短发飘扬,也是一道清爽的风景。最学以致用的还是涵涵(她又顺口这么称呼祁大头),如今每天送外卖、打小工上下班,都离不了自行车。
“学的时候挺好玩的。”思琴露了一点笑容。
小时候,她和韩臻戏称清岚园为“骑车园”,因为祁家两代人都在这里学过骑车。老校长教会了妍姨,妍姨教会了祁爸爸和祁妈妈,后来又教会了三个小不点儿。她单枪匹马,自然应付不了三个孩子,两个男孩几乎是自己摔跤摔会的。严格来讲,她是思琴的专职教练。她的教学方法没什么特别之处:思琴骑在儿童车上,她在后面扶稳;思琴骑出一段路,她悄没声地撒手;思琴一歪,她就赶紧一把搀住。就这样反反复复。
“小胆儿,”她常这么逗小思琴,“跟你祁叔叔似的。”
虽说妍姨素来眼疾手快,小思琴还是吃过不少苦头。最凄惨的一回,莫过于妍姨抢救不及,匆忙伸手拉她,只拉住了她的马尾辫。挨了这么一下,她的后脑勺疼得冒火,额头麻得发瘫,眼底好似被切了一刀,站在歪倒的车子旁张嘴大哭。围观的大人小孩前仰后合,笑作一团。他们一笑,她倒收了声,啜着哽着瞅他们,使劲地把哭嗝往下咽。
“你怎么不骂他们?”她哀哀地冲妍姨道,“你骂他们去。”
妍姨弯着腰,给她擦净鼻涕,拍了拍并不脏的小裙子,扶起单车,哄着她骑了回去。
“骂他们,他们笑得更欢。”她悄悄对小思琴说,“学会了,让他们佩服佩服。”
学会骑车的那一刻是无知无觉的。思琴记得清楚,那时她正慢悠悠地骑着,便听身后响起了稀稀落落的笑声和掌声。她回头望去,笑着的、鼓掌的,好像还是当时笑话她的那群人。妍姨早已不在车后,站在远处,欣喜地冲她摇拳头。
她扭着头出了神,没看到前面的雕像,伴着一片惊呼,撞在了林校长的屁股上。
如今想想,那时的妍姨早就不舞拳弄棍了。
讲到这里,家扬也打来了电话,告诉她们车子已到西南门。梦莛把棒球帽戴回头上,撩了撩马尾,和思琴一起走下水榭。
“当时够笨的。”她揶揄思琴道。
“就你机灵。”思琴斜睨着她,“你是不是不会骑?”
梦莛装没听见,往上转了转眼珠。
塘南的开阔园地就是思琴当年学骑车的地方。和当年一样,这里什么时候都少不了散步的人。秋夜微凉,谈笑微暖。月下桂香中,一座座旧堂老阁寂然恬然。两个孩子在玩遥控车,小车吱吱叫着,绕过了她们脚边。
思琴一边走,一边伴着耳钉的微光,回头望了望塘边的雕像。
月色清幽似水。一个女孩坐在雕像的腿上,两手撑在身旁,出神地看着塘中的荷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