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平园
在附中待惯了,隋梦莛每次回市区,都感觉像是出了趟差。
瀛海大学远在静栎区吴家汇。他们跑外环高速,绕着市区的西半边从北兜到南,下桥后又在玉关公园附近堵半晌,抵达瀛大东门的时候,金澄澄的秋意早已淡去。天色白了,日光稀了。越过大门向校园中望去,望得见夏绿未尽的草坪、鹅黄正盛的银杏、赭红的楼房和缤纷的菊坛,却无不蒙着一层阴天般的清冷。
“这地方啥时候都阴着。”家扬打量着窗外。
临近下班,东门外繁忙拥堵,大门车进车出,小门单车如织。排队进门的工夫,梦莛看到了那尊背对大门、久负盛名的校训碑。游客长龙绕了三圈,排队留影。石碑上镌着八个红字,乃是取自《君子行》的校训:行藏以时,进退求己。
她以前听说过,当年定这条校训的人是林馥珺,民国时期的一名女校长。瀛大文学院办的学术奖冠的就是她的名。
排到进车口,思琴把一张塑料工作证给门卫看过,车杆才升了起来。
“没这个不让进。”她把工作证给梦莛看。
梦莛接了过去:“里头有军事机密?”
思琴笑了笑,向她解释道,如今外人想进瀛大逛逛,不能说来就来,得先上网填申请,交上钱,等待有关部门审核。令许多人困惑的是,在申请链接的下方,还有一个“免费申请”可以点,不用交钱,审核时间也短。去年夏天,袁奚奚和几个初中同学一道来玩,选了这条免费通道,不料在门口被警卫拦下。小伙子倒也爽利,看过他们的证件便问:“给我们领导带啥了?”
奚奚这才悟明道理,奈何无计可施,只好把刚才在一家文艺书店买的书呈给他。小警卫挑选一番,十本书拿走八本,这才放了行。
“这张你留着吧,”思琴对梦莛说,“云湘做了一摞。”
两辆车开进校门,沿着银杏夹道的主路徐行,前往行健园的研究生会。瀛大校园的东区比西区年轻得多,建筑大多是九十年代重建的办公楼和教学楼,方正庞大,非红即灰,相隔甚远。由于楼高地广,隔远了看,杂处其间的百年老树也显得矮小孤单。瀛大理工强于人文,这一带又基本上是工科院系的地盘,人气也就旺盛,随处是熙攘的学生、川流的单车。
梦莛看着沿路情景,问思琴,这地方不是楼就是人,怎么还有那么多人挤破头进来逛。
“西边有些老地方。”思琴说,“来这儿旅游,主要是为了励志。”
瀛大建校已近一个世纪,更兼排名顶尖,无数学子心向往之。在西边人迹罕至的小山上,随处有些古朴小亭,亭柱上密密麻麻刻满了留言,除了常见的“到此一游”,大多是壮志凌云的宣言,诸如“我一定要考上”“明年此地再见”“我会回来的”之类。刻得歪歪扭扭,在孤亭鸟鸣中透着凄凉。
“肯定想来,”梦莛道,“这儿的奶茶好喝。”
校园各处限行,他们绕东绕西,半晌才来到东北边的行健园。行健园名曰“园”,其实是一片高楼林立的宿舍区,仅有的绿意不过是路边的树和楼间的草。研会所在的半月楼居于中心,名副其实,是一座半月形的双层小楼。学生进进出出,多是光顾一楼理发店的男生,乱蓬蓬地进去,毛茬茬地出来。
他们在路边停了车。前来搬书的是研会的一名女干部,已经带着一撮人在半月楼前等候多时。远远一看,她的体形倒和家扬有些相似,脸盘瘦,身子圆。
“你好你好,”女干部笑容洋溢,上前跟思琴直握手,“久仰久仰。”
她嘴上说“久仰”,其实连思琴叫什么名字也不晓得。梦莛发现,这撮研究生无不是这个风格:司机大哥把小货车的后盖打开,他们自觉排队上前,走过梦莛和家扬身边,逐一含笑点头,“幸会”“您好”“久仰”,一人一句地说,继而搬书下车,彼此相随,像条彬彬有礼的蚯蚓,这么回去,又这么回来,循环往复,有条不紊。司机大哥倚着货厢抽烟,见一个学生对他说“久仰”,好奇地点点头,顺手递了根烟。
“不抽不抽,”那学生连连摆手,“为建设祖国保持身心健康。”
半天才来了一个不一样的。来人是个神态淡漠的男生,形似竹竿,脸颊瘦长,肩上披着油油长发,手里拿着煎饼馃子,一边慢慢地吃,一边晃着八字步走来。女干部仍是笑容可掬,唤他“大头发”,问他怎么又迟到。
大头发不理不睬,停下脚步,漫不经心地嚼着煎饼,把梦莛和思琴打量一番。
“你的手机号给我。”他走近思琴,用油油的手掏出手机。
梦莛和家扬对视一眼。思琴用乏乏的目光看着他,片刻才说,学校不让用手机。
“你们大陆的QQ号也可以的。”大头发平静地说。
“一边儿去。”家扬乜着眼睛嚷道。
大头发放慢咀嚼,一动不动地盯着家扬。胖胖的女干部连忙上前,向他们赔笑道,这位同学是香港同胞,不远万里来瀛大留学,还请家扬对他友好一点。
“我管他香港臭港?”家扬喝道。
港胞摇摇头,咕哝了句“大陆仔”,便坐到了旁边的长椅上,把长发一拨,接着吃起了煎饼。
“嗯,”他瞧瞧女干部,又看看家扬,点头道,“你们俩倒是蛮像的噢,几乎是姐弟了。”
家扬脸上阴了天。女干部尴尬地笑两声,对大头发说,这三位同学是附中来的,当然是她的师弟师妹,他是家扬的师兄,所以两人也是兄弟。
大头发嚼着脆生的煎饼:“我没有他那么圆。”
家扬正要发作,忽见一包书横空飞来,轰的一声砸在了大头发脚下。女干部尖声大叫,大头发蹦上了天。家扬扭过头,见梦莛站在货厢里,拍了拍手上的灰。
“赶紧搬,”她俯视着呆若木鸡的大头发,“你过来吃饭的?”
行健园君子彬彬,淑女婉婉,女干部哪里见过这般架势,回过神来,匆忙挽起大头发的胳膊,避瘟似的一溜烟跑了,绕车一大圈,见梦莛跳下了车,才一步一步蹭回货厢后,小声劝大头发委屈一下,多少搬两摞,免得生是非。
思琴冲梦莛苦笑,又对家扬叹道:“怕你们俩对打,你们差点混合双打。”
她见研究生们搬得不急不慢、闲庭信步一般,便去车上取了厚厚一叠信件,回来对女干部说,这些都是放灯节邀请函,金校长托研会帮忙送发一下。女干部点着头接过去,一封封地看过,发现十有五六是要送往文学院的。
“别的我帮你送,”她讪讪笑着,“文学院这几封,你们最好一起去。”
她向思琴解释,金校长邀请的这几位文学院教授,大多是在上层身兼要职的,要么就是重要研究中心的主任。她一个研会小兵,贸然去送附中的邀请函,没名没实,对老师太不尊重,还请师弟师妹体谅。
思琴只好体谅她,问梦莛和家扬去不去。
文学院离行健园只有五分钟脚程,他们便溜达过去。瀛大北区有着全校最宽的道路,只因各处限行,从早到晚没几辆车。道路一旁是一排二十余层的宿舍楼,另一旁是网球场、篮球场、小田径场。和别处一样,遍是叶色金黄的百年银杏。女干部做起了义务导游,四处指点着讲解道,北区大部分是新楼新路,只有文学院的几座建筑是爷爷辈的。瀛大的百年四大园:清岚、善道、念真、静平,如今的文学院便是从前的静平园。
“卧虎藏龙,”她锁起眉头,认真地说,“出了老多校领导了。”
“文学院这么场面?”家扬听得好奇,“你们不都是搞电脑、修大坝的?”
“汪校长前几年带队有方啊。”
她说得起劲,又对思琴三人道,瀛大的书记兼校长主张无为而治,如今又快到站下车了,平时操心不多。汪先生既然是常务副校长,自然要把担子一肩挑,这些年劳苦功高,不少人管他老人家叫“汪首辅”。
“这是尊敬的叫法。”她补了句。
静平园倒是一处好地方,一派郁郁古风,月门曲径,照壁飞檐。七八个系各占一座殿宇似的二层老楼,瓦片灰得古朴,柱廊红得黯默,衬着稀疏的榆树、秋黄的草坪。楼前不标系名,只立一块石碑,碑上皆是四字成语,探骊得珠、镂云载月、辉光日新……都不重样,也不知道哪个是中文系,哪个是西文系。
原来中文系是“文以载道”的那一座。要送去那里的信函最多,女干部便刷学生卡开了门,正要进去,步子一驻,回头看了看梦莛和家扬。
“你们俩先在这儿等等?”她讨好地问。
她见两人一声不应,便诺诺地推门进去了。思琴抿嘴笑着跟在后面。
老楼内早是现代装修,与普通单位无异。家扬见传达室对面就是一列列信箱,便要把邀请函塞进去了事。女干部只是不肯。
“你们这样不好,”她晓家扬以理,“太不尊敬老师了。”
“他们尊敬你?”家扬叫道。
谭家扬的反驳不无道理。他们送头一封信便被拒于门外。女干部缩着脖子,轻轻叩门,柔柔地说“老师好”,屋里明明有声,却没人应门。
“这不没锁嘛。”家扬说着便要推门。
女干部连忙拉住他,苦苦皱起脸,哀求似的把指头直往唇上竖,旋即又换回方才的表情,轻轻叩门,柔柔地说“老师好”。
“干什么?”屋里的人淡定道。
“送信,老师。”女干部笑得好像他能看见。
“送什么信?”老师说,“我现在有事,待会儿再来。”
思琴无声一叹,隔着门向他说明来意,表示放下信就走,不耽误他的时间。
“不是说了正忙着嘛!”老师动了气,“明天再来!”
女干部吓得一哆嗦,本能反应似的转身要逃。梦莛揪住她的袖子,把她手里的信抽走,推开门进了屋。
老师正面色沉静地坐在桌前,守着棋盘同自己对弈,见她推门而入,吓得胳膊一扬,稀里哗啦碰翻了半盘子儿。梦莛走上前,把信往狼藉的棋盘上一丢,便悠悠地出了门。
“给我就行。”她拿走了剩下的信。
他们倒是没再吃闭门羹,敲了门,老师们便慷慨地回一声“进”,而后该聊天聊天,该打电话打电话,并不忌讳他们听见。有两位老师相对畅谈,喷吐着快活的烟雾,其中一个笑哈哈地说:“打就打呗,怕什么?顶多饿死个一两千万!”又有一位老师拿着手机,一边接过信,一边怅然道:“就是,以后录研究生,不是985的,连报名也别让他报。”还有一位老师拿着座机听筒,笑容似蜜,眉目如钩,对电话里的人说:“叫上,叫上,母女俩一块多好啊?”
家扬也送了一封。老师正在擦眼镜,把他错看成了别人,眯着眼、仰着脸道:“那个谁,发你的补助,你没提出来放我邮箱里?”
女干部没再吭过声,不言不语地跟在后头,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深奥的哲学论题。
他们转了三四个系,把该送的信送完,只有金贤光的大师兄、院长言时不在,梦莛把给他的邀请函塞进了信箱。这时,司机大哥打来电话,告知他们书已经搬净了。家扬便告诉他文学院怎么走。
“我看车上还有四盒,这啥东西,燕窝?”司机大哥又道,“让学生们提走?”
“念真园还有封信,”思琴对家扬说,“待会儿和礼盒一块捎去。”
女干部依然静如秋蝉。思琴唤了唤她,问她要去哪儿,先把她送过去。
“那个下棋的没看见我吧?”女干部抬起头,失神地问思琴,“不能把我撤了吧?不能不给我发毕业证吧?”
思琴一时语塞,眼看她的脸哀哀地瘫了下去:“那我不得回老家了?”
她不等车来就走了,一句道别的话也没说,在夕光和落叶中留下了一个远去的背影。
“这,”家扬支吾道,“不至于回老家吧?”
司机大哥开着商务车随后而至,嘴里叼着烟,潇洒地一摆大拇指,招呼他们上车,顺便告诉家扬,他让同事把小货车开走了,谭妈妈刚才来了个电话,让他完事儿带孩子们吃顿饭,再送他们回附中。
“这俩说不吃了,”家扬上了车,“思姐请你喝杯奶茶。”
“得。”司机大哥咬着烟挂了档。
思琴坐副座给他指路。车子途经一个喧哗的操场,驶过一座幽韵的小桥,沿着蜿蜒小路绕了几弯,便将傍晚的热闹校园留在身后,渐渐深入了瀛大静谧的腹地。天色将晚,一路树影幽寂,小道无声。这里的秋天看似比别处深,路边的银杏枯枝如骨,遍地的枯叶跳着黄凄凄的舞,一座座灰旧的矮楼安坐路边,砖墙斑驳,墙上的白痕就像老人鬓上生的霜。路上时而岔出一条小径,两侧是大石砌成的岩壁,壁外是黝黯的小山和树林。晚风一起,浓墨般的茂叶便飒飒低吟。偶尔有人路过,总是形单影只,宛如迷了路的老魂灵。
瀛大民国初年立校,最初名为吴海大学,只有如今的西区,百年四大园中的三个建在这里。过了将近一个世纪,车子似乎还行驶在当年的路上。
“也不开灯,”梦莛望着路边幽寂的老房子,“跟些鬼屋似的。”
“有点儿,”家扬道,“都说这地方挺邪。”
“又是听振民说的?”思琴在前面问。
尹振民的母亲是吴海外国语大学的教授,在瀛大外语学院有不少朋友。这帮人性子直,阳气重,总觉得西区的氛围和自己格格不入,也向尹妈妈描述过这番感受。比如一到深夜,你从西边走到东边,一路上的气氛就不一样。同样夜色浓浓,树影横斜,东边是静悄悄的,西边是阴恻恻的。在东边,一盏路灯照得亮一条路,在西边,一路的灯也照不亮一个人。
“这边啥都老,”家扬瞅着车外,“又死过不少人。”
瀛海大学离子昕湾西北岸不远。抗战时期,中国军队在这附近打过一场惨烈的守滩战,不敌侵华日军,退守吴海大学,苦撑半月有余,最终败于南北两线敌军的夹击,近万官兵殉国,血流成渠,尸积如山。日据时期,学校西北门曾是一处枪决政治犯的刑场,双手被反绑的死囚们俯卧在地、排成一排的尸体,留在了死难者纪念馆的许多老照片里。“文革”前期,瀛大学生作为各类政治运动的排头兵,日日斗人不倦,老学者们居住的善道园也就多了些冤死的鬼。有了这一段段历史,人们难免迷信起来,把它们同西区老校的幽森诡谲挂上了钩。
“前两年,外语学院不是还出过事儿吗?”家扬又说,“老两口大半夜睡得好好的,一把火就烧起来了。这帮人就聊得更来劲了。”
他咂了咂嘴,若有所思道,这事儿确实也怪。这对老夫妇遭殃那天,他们的孙女刚死不久,听说是让三个挨千刀的给奸杀了,警察后来在晴冬山水库找到了尸体。结果没几天,她的爷爷奶奶也跟着没了。
“赶巧也不能这么巧。”家扬直皱眉头。
梦莛一声不响。家扬不知她在寻思啥,诧异道:“你还怕这些?”
“快到了,”思琴有意打断了他,“前头拐个弯就是。”
司机大哥开了车灯。家扬往前探探身子,问思琴,谁这么大的脸,还得把信给他送上门。
“你说呢,”思琴的眸子还是疲的,“老金嘱咐了十遍。”
车子在一个十字路口左转,拐上了久违的宽路。前方楼房低矮,银杏稀少,遮不住几寸傍晚的夜空。漫天深蓝豁然开朗,楼房亮着格格灯光,天色反而显得比刚才亮些。道路两旁都是开放的园地,园中稀疏地错落着一栋栋二层小楼,旧红的砖墙、浅灰的片瓦,在金叶榆的掩映后半隐半现。石道交织,叶落潇潇。细长的黄叶遍地翩跹,园子的深处夜鸟幽啼。
隋梦莛听说过,大半个世纪以前,这个没墙没隔的老园子里住过不少吴海大学的名人。园中的六号楼曾是林馥珺的住所,楼边的石道花圃间,种着成丛的细叶芒、黄菖蒲和鸢尾花。如今,从前的一座座故居大多已是各院各系的研究中心。一位校领导受邀出席各类学术会议,常常让举办者把地点定在某座老楼里,闲时读书写字、品茗会友,则一向选在挂牌传统文化研究中心的六号楼。
这里是瀛大最老的地方,也是汪鸣悌的园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