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生秋实
在那个夜晚的最后,思琴写了个“秋”字,也牵出了隋家的一段往事。
父亲走后的一天傍晚,夕光如雾,海城如旧。梦莛放学回到家,发现母亲罕见地早早下了班,也没出去应酬。母亲独自待在书房,穿着纯黑色、灰束腰的花瓶裙,散着的长发披在肩上,倚着桌沿,望着墙,不声不响。
那面墙上本来挂着外公的一幅字。父亲临走把它取了下来,放上车,和大包小包的行李一起带去了新城。
梦莛知道那幅字的来历。每逢周末或节假日,外公要是不忙,时常来他们家坐坐,有时和父亲喝喝茶,有时由他陪着,铺好宣纸,沐着午后阳光,写几行毛笔字。有一次,外公用行书抄了《秋声赋》里的一段,许诺说,要是写得不错,就送给父亲。
父亲站在一旁看着,等到外公落了最后一笔,才对老人说,这幅字要是真送他,就别盖印了,也别落款了。
“那像怎么回事儿?”外公笑道。
“挂起来方便。”父亲说。
外公端详他两眼,看回宣纸上,微笑着搁了笔。
这幅字在书房里挂了五六年。父亲把它摘下来的那天,母亲在旁边看着。
“这个也带走?”母亲问。
父亲点点头,把字搁在桌上,抽了张纸巾,擦起了玻璃上的浮灰。
相信家庭关系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的人们,怕是理解不了隋家夫妻的关系。在他们的婚姻中,恩爱和争吵都要靠边站,沉默是始终如一的主角。母亲通常很晚回家,即使偶尔早归,也不怎么跟父亲说话。父亲在客厅默默泡茶,母亲在书房默默看书。父亲在厨房默默洗菜做饭,母亲在餐厅默默审阅卷宗。彼此不会离得太近,也不会隔得太远。谁问对方什么话,被问的人要是能用一个“嗯”或者一句“不是”回答,就不会多啰唆。客厅的电视总是开着,吵吵闹闹,家里也从不显得嘈杂。
冰箱里总搁着些母亲爱吃的车厘子,每回都是父亲买的。吃过晚饭,父亲去厨房洗一盘,放到客厅的茶桌上。母亲跷腿坐着,和他一起看新闻。给他颗,他就吃颗;不给他,他就抱着胳膊、靠着沙发看电视。
父亲离去的那天,梦莛罕见地听到他们多聊了几句。
母亲看着擦拭毛笔字裱框的父亲,先开了口。
“礼拜一我约老田见个面,”她对着外公的字说,“正好雪轩回来了,他们两口子一块。”
“吃个饭就行,”父亲边擦边说,“不用说些没用的。”
“行了吧,”母亲说,“老田还没给句准话呢。”
“他还没给准话,”父亲直起腰,把湿巾团了,丢进垃圾筐,“把桌子都拍出条缝来。”
梦莛后来才听说,父亲远调新城一事,既是田汉焘的决定,却也不全是他的。闹晴冬山案那阵子,田汉焘把陆长国叫到市局谈话,让杨副局长坐在沙发上,他和长国面对面坐在办公桌两侧。梦莛听舅妈分析,田局把长国叫去,只是想听他表个态,就他在晴冬山案中我行我素一事做两句自我批评。结果,不知长国说了句什么话,汉焘听了,立时金刚怒目,一巴掌拍在老桌子的玻璃板上。老田那一身力气,这一巴掌拍下去,不但拍得杨局从沙发上弹了起来,也把玻璃板拍裂了一条大缝。后来在饭桌上,杨局面带忧色告诉同事,田局那手劲想必是能拍死人的,玻璃让他给拍裂了不说,抬起手来,满手满掌都震得血淋淋的。
“行,你想去,我不拦你。”田汉焘仰坐着,慢慢用纸巾擦着手上的血,狮子似的目光凝在陆长国眼里,“你是条汉子,就给我待住了。”
长国没告诉若然他跟田汉焘说了句什么。但若然猜,他八成是拿祁承峻激了田汉焘。
长国这张嘴,若然很难评价。他说话少,可说句话就能伤人。这说明他看人往往是准的,不能确定的只是他伤人的话是有心还是无心。想想他这性格,若然觉得他大多数时候应该是无心的,但另一种可能也不好排除,至少这一次是如此。他和老田的性格,天生不对付。老田犯不着嫉恨他、防着他,他也不眼红老田那把椅子,两人却不是能够融洽相处的物种。长国像头草原上的瘦狼,自己打拼惯了,你想管着它、拴着它,它就会幽冷地朝你扭过头。
若然的桃花眼阖着一半,目无焦距,像两潭蒙蒙的冬水。长国绕到桌前,看着梦莛外公的字,指了指其中一句。
“写得怎么样?”他问若然。
若然瞥了一眼:“一般化。”
“莛莛觉得不错。”
若然静了片刻,目光偏回去,又把那幅字看了看。
“空着不好看,”长国看着原本挂着毛笔字的墙面,“还得挂点儿东西。”
“你别管了。”若然说,“我找个画挂上。”
“嗯,”长国拍了拍手上的浮灰,“洗个手。”
他去了洗手间。
若然没转头,也知道长国出门时经过了梦莛身边,两人都没说话。梦莛还站在原地,默默地看着。她还小,听不懂父母的对话。她听不出母亲提到约田汉焘见面,只是因为这样说能减少一些内疚,也听不出父亲和母亲聊外公的书法,其实是在回应母亲的话。他想说的是他不介意母亲作壁上观,或者说,母亲就该作壁上观,不掺和他的事。不管是有心还是无心,陆长国说话从不伤隋若然。
梦莛如今想想,母亲当初能说出那几句话,虽然只是说说,倒也不容易。放在平时,你是不能指望隋若然表达内疚的。这倒不是因为她嘴硬,像人们常说的那样,刀子嘴豆腐心。她的嘴有时是刀子嘴,有时是豆腐嘴,但心总是刀子心。她不表达内疚,是因为她不内疚。对于一个总是把自己摆在世界中心的人来说,内疚是个不可思议的概念。就像她不可能穿公主裙、不可能穿贝壳鞋、不可能背“圆筒包”、永远不可能穿露一截腿的长筒袜一样,她不可能内疚。她不是觉得这些裙子、鞋子、手包、袜子不合她的风格,而是从没把它们和自己联想到一起。在她看来,这不是风格的问题,而是层级的问题:她觉得它们太弱,她太强。内疚对她来说大概就等于一双长筒袜。
照这么说,她那时能内疚,还能拐着弯表达内疚,也算不容易。
父亲是十月下旬离去的。那时秋色已浓,小区里枫叶正盛,鹅黄似锦,沁着一丝凄清的凉意。道路两旁的黄叶之间,静默着一条深远的苍穹。梦莛站在楼下,肩上搭着舅妈的手,和曲建铮他们一起送走了父亲,目视着他的车慢慢远去,消失在了秋天的拐角。母亲没来送他。
她回到家,看到餐桌上放着两盒车厘子。
后来,秋天过去了,冬天又过去了,母亲独自站在书房里,望着墙上一框淡黄的痕迹,就好像那幅字还挂在那儿。
“你看什么?”梦莛站在门外,拿着一杯冰水,“你装什么?”
母亲偏过眼,望着她。
她把手狠狠一甩,玻璃杯在母亲脚下碎开了花。
冰水凋了满地,几瓣水花沾上了母亲的高跟鞋。鞋子是黑的,被水溻湿的几寸变得更暗,更静谧。她定定地站在门口,望着母亲鞋上的水渍。喘息被她压下了喉咙,却渗岀了眼睛。不知怎的,她本应大吼大叫,可那片水渍却让她感到凄凉。
她扭头走了,闯进卧室,把门嘭的一声关上。
她倚着门,杵了半天。门外一丝声音也没有。
不知不觉,两个秋天过去了,她也已经和母亲冷战了两年。父亲没回来,那面墙仍空着,只留着那框淡淡的痕迹。她没去新城看过父亲,也不知道外公的那幅字如今挂在哪儿。她最后一眼看见它的时候,还是父亲离去的那天。那时,她帮父亲把它塞进车里,斜着搁在了前后座之间。
关上车门前,她站在一树枫叶下,看了看她感觉写得不错的那一句。
天之于物,春生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