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远方旅人
  • 唐洬
  • 10010字
  • 2021-03-18 16:38:54

信马由缰

受到“在哪生人,和哪不熟”这条规律的影响,土生土长的瀛海人,少说三成没去过嘉杨长滨,五成没逛过浦松老城、静栎澄海寺和“吴海八湾”,六七成守着大海不会游泳。年复一年,当地居民渐渐把人山人海的大小景点让给了外地游客,自己更喜欢往郊区的山上跑。瀛海简称“吴”,东北郊的墨菡山和西南郊的青更山素有“吴韵双山”之誉,乃是历朝历代的闲云野鹤隐居避世的好去处。如今,墨菡山周边以瀛大附中为核心,形成了一个热闹的商圈,青更山也同样拥挤起来,早已是本地人最常光顾的周末度假胜地。每逢周末或节假日,青更南麓的酒店和度假村便挤满了人,一大半是拽着瀛海腔的“土著”。青更区的经济因此沾了光,新型商圈、高档住宅、科技工业园如笋而生,却因人口稀少,总像对市区的繁华敬而远之,宁为异地他乡。

下午两点,隋梦莛在青更区最东边的地铁站下了车。站台光洁如新,几无乘客,玻璃幕壁外面是一片宁静的商厦广场。一面面广告牌立在明寂的日光中,透着一丝后文明的孤独。

她拖着箱子走出站口。一辆白色的凯迪拉克SUV停在马路对面,樊思琴下了车,朝她招手。

思琴仍打扮得一尘不染:上身穿着黑色的丝绒领小衫,下身穿着浅灰色的包臀裙,长发在头后扎作花苞样,只在右耳旁留了一束。走近她时,梦莛闻到了一缕淡淡的香水味,就像伴着花香的柚叶,似乎是范思哲的香恋水晶。

思琴接过箱子,含笑问她,来到这地方,有没有一点背井离乡的味道。

“还行,”梦莛道,“把半辈子地铁坐完了。”

思琴笑出了声:“没走丢,不容易。”

一如既往,梦莛感觉她笑得挺美,却没多少精神气。

一个中年男人下了车,笑呵呵地帮她们把箱子搁到车后。那人身材矮胖,留着偏分,眼睛和嘴巴习惯性地弯着,好似三只月牙。思琴向梦莛介绍,这位大哥是马会老板的司机。

越野车沿路向西,朝天边的一重青山驶去。马路既新又宽,没几辆车,隔离带上种着一丛丛冬青和月季,路边的电线杆上装点着不知名的紫色小花,既有些淳朴的野趣,又有些莫名的土气。沿路的小区尽是高不过三层的别墅小房,远方偶尔浮现出三两丛雾蒙蒙的玻璃高厦,都像是没人住的。

梦莛望着沿途的风景,不知为何,有种说不出的熟悉,就好像从前来过。

路上,思琴和她闲聊道,她们要去的马会开在赫赫有名的海桐度假村里。老板养了不少良马,汉诺威、奥尔洛夫、英国纯血、塞拉·法兰西,应有尽有,前阵子还进了一匹高大雄伟的安达卢西亚马。听说,那匹马四蹄雪白,被毛油亮,扬蹄奔腾起来,肩上的肌肉一起一伏,有如一股漆黑的夜风。老板独爱他这一身战马的野性,至今没让人驯他。

“我都不敢摸他,踢人。”司机插了句话,笑眯眯地说,“你们这些小姑娘,可离他远点儿,他可不懂怜香惜玉。”

梦莛斜了斜眼。思琴抿嘴微笑,递给她一瓶矿泉水。

从青更区通往度假村的道路只有一条,从茂密的杨树林中纵穿而过,蝉鸣阵阵,绿林如盖,偶尔看得见一两辆迎面开来的车。初秋时节,梅雨季的湿热尚未从瀛海退去,这里依山傍海,远离城市热岛,早早有了几分沁肤的凉爽。

离度假村近了,树林也渐渐变得稀疏。车子驶过一段曲折的山路,四周豁然开朗,稠密的杨树换成了稀疏的法桐,山路尽头是一座半开的铁艺大门。门内是一条与门同宽的行车道、路旁的大片英式草坪、一栋栋两三层的欧式小楼。小楼沿坡而上,尽是银杏落叶般的秋黄色。

“看见没,”思琴指点着一株株茂盛的法桐,“种的都是法国梧桐。”

司机搭话道,这些法桐种了没多少年,都是八十年代度假村始建那阵子挪来栽上的。最初投资建设这座度假村的是一对夫妇,男的是澳洲华侨,女的是瀛海人。这地方名叫海桐度假村,据说就是因为那位华侨夫人的名字里有个“桐”字,而这里的树十有五六是法桐,也是这个缘故。后来夫人生病,回澳洲长住休养,只把海桐这名字留了下来。现如今,度假村的几家老会所里还挂着那位夫人的照片。

“姓萧,萧什么桐。”司机说着,眼睛又弯成了月牙,“我见过照片,大美人儿,可惜是个残废。”

车子绕着一个个弯开上山,停在一座三层小楼的草坪前。思琴看了看这座陌生的会所,问司机怎么停在这里。

“唐总刚才来了条短信,”司机转过身来,柔柔地说,“待会儿有客人要过去,唐总紧着你们,不接待他们了,就换了个地方,跟你们在这儿聊。”

梦莛狐疑地皱起了眉头。思琴看出她的心思,拍拍她道:“放松,不是陷阱。”

她们下了车,在小屋前的草坪边等待。不多久,草坪夹道的小坡上传来了引擎的低吼,一辆银色的大切诺基在坡顶现了影,沿路轰轰驶来,扎在了会所的车库门前。

梦莛望过去,见一男一女下了车。男的是个身材纤瘦的小伙子,看样和她们年龄相仿,戴着细框眼镜,穿着西装风小外套,头发短得俊秀,只在左脸旁垂着一绺略长的。女的看不出年纪,说是青年老了点儿,说是中年小了点儿,穿着米色小衬衫、午夜蓝修腿裤,嗒嗒地踩着一双猫跟鞋,微曲的长发披在肩头,衬衫的领口低低开着,脸上遮一副复古风墨镜,一边款款走着,一边朝思琴摇了摇手。

思琴也摆了摆手,称呼她“小阿姨”。

“哟,”女人打量着梦莛,摘下墨镜,露出了一双俏丽的瑞凤眼,“你们的女骑士还是个小美人儿。”

樊思琴的采访对象,就是这位看不出年纪的女老板。

“这么多人,坐下再介绍。”唐总道。

她们进了会所,踩着吱嘎作响的老楼梯走上二楼,来到一间开阔的茶室。屋里木香淡雅,阴凉遍地,自带一个三步见方的大理石阳台。阳台外的法桐筛着阳光,亮得耀眼。阳台前摆着一张古朴的根雕茶桌,桌上已经备了一套墨蓝色的茶具、两包细烟、三筒高山茶。唐总招呼她们坐下,点了一下烧水键,等着水开洗茶。

思琴把茶盏夹进消毒锅,向梦莛介绍,这位阿姨名叫唐昱歆,伊葵媞马会的老板,也是“糖球姐”的小姑。她依照唐阿姨的意思,一直唤她“小阿姨”。

“糖球姐在这儿。”那个苗条的男生举了举手。

梦莛转过头,端详了他十秒之久,才发现他好像真的是女生。

思琴告诉梦莛,糖球姐是她的老相识、编辑部的责编,和她一起负责今天的采访,顺便担任摄影师。糖球姐从小像个男孩,雌雄莫辨,英气逼人。上幼儿园那会儿,小朋友们和她相处了小半年,愣是没看出她是女孩。她姓唐,他们就给她起了个通俗的外号,叫糖球。后来,“糖球”演变成了“唐小球”,“唐小球”又演变成了“唐老球”。等到真相大白时,大伙早已改不过口了。其中有几个男孩和她做了多年同窗,这个外号也就从幼儿园一路传承到了附中。女生们感觉喊她“老球”有点怪,于是折了个中,叫她糖球姐,思琴和小萱则叫她球球。

小阿姨哈哈一笑,补充道,她侄女的真名倒挺女人,叫唐云湘。

“还好意思说?”云湘悻悻看她,“就你给起的破名儿,跟个火锅店似的。”

昱歆把嘴一咂,“哪像火锅店了?怎么也得是个茶叶店啊。”

梦莛多看了云湘两眼,低声问思琴,云湘是不是她在文章里提到的那个发小姐妹。思琴点了点头。

玻璃壶里的水汩汩地冒起了泡。云湘把西施壶温上,对梦莛道,她小姑也是附中这锅老汤里煮出来的馄饨,和如今的校长老金是同一届的。想当年,少女时代的唐总还抢过金校长的饭票。

梦莛一愣:“您这么老?”

思琴用茶勺取着茶,把笑藏在眼里。云湘淡然地清了清嗓子。昱歆推了侄女一把,忍着笑说:“怎么了?这说明我驻颜有方。”

说完,她点上一支细烟,饶有兴趣地问梦莛:“你几岁上的马?”

梦莛回答说四五岁。昱歆点了点头:“年纪正好。”

也许是为了祛生,她洗好茶,泡上一壶,把自己学习马术的经历给梦莛讲了讲。昱歆略带感慨地说,梦莛这么大的孩子,四五岁开始学骑马,自然是正儿八经练出来的,她小时候可没这条件。那时正值“文革”中期,他父亲早年留过洋,爷爷辈的做过民族企业家,太爷爷辈的当过辫子官,“地富反坏右”占了一大半,父亲因此被组织下放到了青更县(如今的青更区),小昱歆和母亲也跟着去了。当年,海桐度假村的所在地尚是一处青年学生学工学农的基地,基地里设有马厩马圈,养了二三十匹马。昱歆的父亲小时候跟长辈学过一些驯马饲马的绝活,时常被负责人叫去照料马匹。铲马粪、备饲料、消毒检疫、钉马蹄铁。每回去基地,他都带小昱歆一块去,抽干活的空子教她骑骑马。从装备笼头、马鞍,到上马走快慢步,昱歆都是利用那些零零碎碎的时间学出来的。

“跟小偷似的。”她弹了弹烟灰,“‘革委会’的人一走,他就抓紧时间教我两下,就怕人家说他大帽子底下开小差,把他一笤帚扫出去,我就连这点机会都捞不着了。”

云湘补充道,她小姑这么学了两年,学农基地那伙人愣是没发现。爷爷这反侦察能力,当特务也是一流的。

“上哪儿发现去呀?”昱歆笑道,“那帮人,开小差开得比谁都积极,除了打牌不干别的。”

思琴用茶夹往竹垫上夹着茶杯,对梦莛说,她来到之前,她们就差不多把采访搞完了,闲坐茶谈,听小阿姨聊了聊老一辈的事。昱歆刚才提到,她父亲之所以在那么困难的条件下还要教她骑马,是因为骑术是他们家的传统,他不舍得让它在女儿这一辈断掉。清末搞官督商办,昱歆的太爷爷是个红顶商人,时常和瀛海道台一同外出游猎,骑射功夫在汉人中很是了得。民国时期,光华大学设有骑术课程,昱歆的三姑奶奶是校内首屈一指的驭缰好手,曾经远赴香港、英国参加大型赛事,后来入了商界,每逢声势浩大的“赛马会”,也时常上马一展身手。在民国的老瀛海,唐芝小姐经营的大舞场婆罗梦,和她身穿骑装、策马奔腾的英姿,曾经是人所共知的佳话。

“比这位厉害老了。”云湘哗哗地注上茶。

“好意思说?”昱歆怼她道,“到你这儿就断了,连个拴马结都不会打。”

云湘啜了口茶:“谁跟你学。”

昱歆含着笑,把茶盏朝她一推:“给我倒杯。”

云湘不冷不热地给她斟上。昱歆点了一下加水键,伴着哗哗的水声问梦莛,她小时候为啥想学骑马。

“不大想,”梦莛说,“家里人让学的。”

“嗯。”昱歆端量着她,“几个搭档?”

梦莛的目光垂到茶杯上,又沉入青绿的茶水,停在了杯底的细纹间。

“就一个,”她半晌才说,“不是什么好马。”

壶里的矿泉水煮开了。壶底腾着水泡,咕咕的沸水声给她说的话遮了条帘子。昱歆见她这副表情,心里倒生了一丝好奇,一边点着调温键,一边打量着她被眉睫遮了的眸子。

“参没参加过什么比赛?”昱歆又问。

思琴一直默默听着,这时才搭了句话,对梦莛道,她之前也提过,小阿姨担任过不少马术比赛的评委,有可能看过梦莛的比赛,还给她打过分。

“说不准。”云湘点了点头,“正好碰上了,有冤报冤,有仇报仇。”

“什么冤什么仇?”昱歆搡她一把,“我向来给小美女打高分。”

梦莛静了片晌,把记得的大小赛事提了提。昱歆听她说完,帮她把凉茶倒了,斟上一杯温的,脸上覆着细细回想的神色。

“你说的最后一场比赛,我倒是有印象。”昱歆说,“是不是在江原省办的?”

梦莛点了点头。

昱歆手里夹着烟,许久没点,似乎心里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过了半晌,她点了几下调温键,从头对姑娘们说,这些年来,凡是在瀛海举办的马术比赛,向来办得大张旗鼓,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市体育局的大力支持,而市体育局之所以大力支持,和市里的两位大人物对马术的喜爱和倡导不无关系。这两人是对夫妻,每逢大型赛事,只要抽得出身,十有八九会到场观摩。前些年,如今的市长王康树还是常务副市长,有一回作为嘉宾莅临现场,见那位夫人来了,立时如同弟弟见了姐姐,半是恭敬、半是绅士地让了座。两人挨着坐下,无拘无束,谈笑风生,基本上是那位夫人打趣,王市长呵呵地乐。聊了半天,老王才看见自己面前摆着这位夫人的桌牌,干脆叫人换了过来。

“田局他老婆?”云湘问。

“哟,”昱歆点上烟,吐着道,“小丫头知道得不少。”

云湘不以为然:“听这味儿就像。”

在当年的瀛海,田氏夫妻是一对站在时代浪尖上的人物。丈夫田汉焘是“高配”公安局长,位列市委常委,又和江原省政法委的宋书记是老搭档、老伙计,在瀛海的政界举足轻重。田局是武警出身,身高八尺,虎背豹腰,做事风格也如外形,说一不二,势如风雷。平日里,田汉焘除了忙着领导瀛海偌大的公安系统,也是个体育运动发烧友,游泳、拳击、骑马、射击、长跑、乒乓球,一周七天轮着来,从而练就了一副好身材。至于田夫人,她并非官场中人,在瀛海的名声之响却不逊于丈夫。这是因为她出身于江原省的某个“名门大户”,还是因为她常年在重点金融领域工作,或是因为她是燕北大学的老毕业生、瀛海诸多政要的同校前辈,那便见仁见智。反正,在她和丈夫的圈子里,一半人唤她嫂子,一半人叫她师姐。

“那可是,”云湘冲上茶,提了两个词儿,“‘燕大名派’、‘江原故人’,哪儿都有她。”

小阿姨瞄着她一笑:“你爸没有不跟你说的。”

昱歆没对这两个词做何解释,接着说道,田局这位部级大员,她一个小商人可高攀不起,但这么多年来,她和田夫人倒有些薄交。在瀛海及周边省市举行的大小比赛,她时常受邀担任评委,田夫人又时常到场观摩,两人见面勤,又有共同话题,日子久了,也就慢慢熟了。梦莛刚才提到的、在秦江市举行的那场速度赛马锦标赛,她和田夫人当时都在场。那天下午,田夫人早早来到,和同去观赛的昱歆见了面。田夫人说,她前一天还在香港,大老远跑回老家,是因为一个大学师妹的女儿报名参加了本届大赛,她才飞回来,打算一睹小丫头的英姿,赛后要是有时间,再请她吃个饭。

可惜,田夫人没能如愿。在那场无限定马组2600米赛中,从发令枪打响到最后冲刺,那个参赛的小姑娘目不斜视,策马疾驰,一路遥遥领先,却在最后一刻出了意外:眼看终点近在眼前,那匹飞驰的深棕色骏马突然减了速,越跑越慢,任凭其他赛马倏倏掠过,迟迟滞滞地停了下来。末了,他弯下脖子,打着沉重的响鼻,前蹄微屈,慢慢地跪在了地上。

观众席上一片哗然。工作人员匆忙入场,扶起那个小姑娘,又用白幕把马遮挡起来,在幕后做起检查。小姑娘站在一旁,默不作声,凝视着帘后闪动的一个个影子。医生叫她名字、问她话,她既不吭声,也不动弹。

田夫人坐在看台上,望着她的背影,轻轻叹了一声。

“不容易,”田夫人说,“到最后还想着她。”

昱歆明白这话的意思。比赛一开始,她就看出那匹马状态不佳,脑袋垂着,马蹄不定,被毛和马鬃颓颓靡靡,没精没气,看样似乎是带伤应赛,而那个小姑娘偏偏又一路疾驰,不分急缓,就像在跟谁斗气似的。看那匹马跪倒时的样子,不是伤了踝骨,就是断了筋腱。受了这样的伤,当时的马速又飞快,按理说,他本应一头扑倒在地,而不是慢慢停下。他之所以这么做,八成是有意识的,是为了不伤着那个小姑娘,才忍着疼,打着嘶,一步一步地减了速、驻了足。

昱歆后来听说,那匹马当晚就被实施了安乐死,而田夫人也没能和她师妹的女儿见上面。小姑娘退场后,她没去打扰孩子,跟昱歆道过别便离开了。昱歆明白,都是马背上颠出来的,发生了这样的事,田夫人也能感同身受。

“那是不是你?”昱歆问梦莛,“我看你这小身板,有点像。”

屋里没了声响。梦莛一言未发。思琴从眼角端详着她。窗外,法桐的茂叶间缀着点点夕光,把阳台映得暖黄,把茶室衬得幽寂。蝉鸣已经听不见几声。

末了,思琴先开了腔。

“小阿姨,”她唤昱歆,“带我们去看看您那宝贝马?”

云湘瞥了瞥梦莛,替小姑答道,这个完全可以。马会南边有座英式洋馆,洋馆前面有片大草坪,环境挺有风情,那匹安达卢西亚马长得也气派,正好拍两张配图,震震学校那帮人。

“行啊,”昱歆捻灭了半根烟,“就两步路,咱走过去。”

唐昱歆的马会偏居于海桐度假村的西隅,同别处隔着一条窄窄的溪谷,谷上架一座吊桥,谷下响一流清溪。桥边绿竹如帘,幽凉侵衣。桥头几缕夕照,竹上一角瓦檐。过了吊桥,再走过一段毛竹荫蔽的林荫道,便望得见马会南口的铁艺大门和护栏。大门开着一半,如果关上,门上的镂空花纹就合成一个完整的图案,是一匹在橡树下俯颈吃草的骏马,线条柔和,韵味淡泊,近似爱琴海古文明的浮雕。

透过薄薄的夕光,梦莛望见大门上方横着一排大写拉丁字母,呈拱形排列,罗马石刻风格,看样是马会的名字。

纤瘦得像对筷子的唐家姑侄走在前面。思琴陪梦莛走在后面,指点着那排字母说,小阿姨的马会名叫“伊葵媞”,是拉丁文单词equites的音译。这个词源于古罗马,是对当时一种骑兵的称呼,直译过来,意为“公民骑士”。

梦莛把那排字母注视了会儿。

云湘放慢脚步,等她们走近了,指着大门道,这个大铁门是后门,她刚才说的那个洋馆在马会西边,她小姑平时在那儿和熟客喝下午茶,她和小姑先去马房,给那匹马套上马勒,牵到洋馆前的草坪上,思琴和梦莛慢慢走着,待会儿和她们在洋馆会合。

“顺着路标走,”走在前面的昱歆扭着头,朝她们扬声道,“走迷了打电话。”

进了马会后门,眼前就换了一番风景:吊桥小溪、茂林修竹没了踪影,一条由平整的白石板铺成的小路蜿蜒在草地上,通往一座欧风老建筑的拱门外廊。拱廊的外壁一半浅灰,一半砖红,两下相叠,便叠出了岁月的颓唐。她们沿路走向回廊时,梦莛见这窄窄一方后院,一边种着嫣红的欧洲栎,一边植着橙黄的山毛榉,草地上也就落满了红黄相杂的秋色。树冠太过茂密,遮掩了灰石砖的老墙、花梨木的格窗,拱廊也在秋叶间断断续续,不明去向。

思琴边走边说,云湘先前提过,她小姑把马会给会员开放一大半,给自己留一小半。今天周六,训练场、会员会所、家庭活动中心等地热热闹闹,这一带是私人区域,也就安安静静。

“房子是法国人当年盖的,”思琴望着拱廊的红砖墙,“有点像老废墟。”

她还记得上午逛过的路,带着梦莛沿拱廊往西走,踩在秋叶和夕光投下的暖影上。梦莛朝廊外望着,树叶间碎碎的金光一路相随,映着她的眸子。

“那就是我。”梦莛说。

思琴转过了头。梦莛侧着脸颊慢慢走,脸上的夕照透着落寞。

她告诉思琴,小阿姨刚才提到的那个女孩,的确是两年前的她。

到这里,林筱筱也听说了樊思琴十年前听到的那段往事。

梦莛对筱筱说,就好比读小说的人大多不在乎小说是怎么写出来的、古典音乐爱好者八九成不识谱,马术的那些地面工作、马房杂务、各阶段训练,也不太可能吸引没接触过马术的人。与其详聊这些,不如说说她提到过的那个朋友。

说起他,还得先说说父亲教过她的一些东西。

“马比人有灵性,”比如这句话,“你驯他,他的灵性就没了。”

说这话的时候,父亲正站在那匹温血马的内侧,抚着他深棕色的被毛。父亲从来不管驯马叫驯马。他说,那不是驯化、驯服,也不是对话、沟通,而是一种交融。这种交融,不能靠嘴,也不能靠手,只能靠心思。

“那他肯定不听你的。”小梦莛看着马颈上一块白叶似的斑痕,“教练说了,你得让他听话,当他的导师。”

父亲未予置评。他给马儿戴上笼头,左手牵着缰绳,右手朝他的左前蹄探了探。那只马蹄就像不想被碰着似的,随着他伸去的手屈了起来。接着,父亲轻轻一拉缰,马儿打了两声响鼻,低低地俯下了脖子,高高地翘起了尻部。慢慢地,他屈着的左前蹄着了地,右前蹄往前绷得笔直,摆出的姿势就像一只细长三角尺。

父亲又牵了牵缰绳。马儿喇喇地喷着气,身子朝着外侧慢慢歪斜,直到往地上一躺,震起了一片飞扬的尘土。

他平躺在地,吐着安然的鼻息,吹起了细细的沙子。父亲半跪在他身边,顺抚着他的脖子和马腹。

梦莛注视许久,朝父亲抬起头:“怎么弄的?”

“尊重他。”父亲说,“你尊重他,他就信任你。”

她等着父亲往下说,父亲却已经把马牵了起来,往他背上搭鞍垫、装马鞍了。

父亲这样子,她倒也习惯了。他向来话少,行动远多于言谈。他小时候是怎么学会骑马的、跟谁学的,都没跟梦莛提过。不管那是个怎样的故事,既然父亲不提,她也就没问。

父亲备好马鞍,理顺肚带,把缰绳交给了她。她走上前,把左右缰套进马颈,两手放在马肩隆和后鞍桥上,一踩脚踏铁,翻身上了马。

她用腿挤了挤马腹,绕着父亲踱起慢步,又悠悠地打起了浪。父亲看着他们,他们望着前方。秋风飒飒,天高云舒。

“给他起个名。”父亲说。

梦莛驻了马,看着马颈上的那块白斑。

这匹马通身是浓密的深棕色被毛,颈上淡白色的斑痕也就格外醒目。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她留意到的不是他的体格、仪态和气味,也不是那双似即似离、仿佛在对她说话的眼仁,而是这块白斑。起初,她远看这块斑,感觉它干巴巴、硬邦邦的,既像石灰,又像干了的油漆。亲手试了试,才发现它既不干,也不硬,细细的,绒绒的,漫过她的手背,把她的手没在里面,就像一抹温暖的雪。

“Bjorn.”她说了个名字。

Bjorn是个挪威语单词,始于古老的维京时代。梦莛之所以知道这个单词,是因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挪威作家。小时候,她曾在外公的书橱里见到过一本诗集,感觉作者的名字有点怪,便把那本书抽下来,翻开看了看。后来,她上网查了一下作家的名字,才知道在挪威语中,Bjornson这个名字意为“熊之子”,Bjorn则是熊。

“我给他起这个名,不少人偷着笑。”梦莛对筱筱说,“黑瞎子,掰棒子。”

“文化差异。”筱筱说,“他们那是没碰见过。”

林筱筱知道,对于早已作古的维京人,熊不是粗陋蠢笨的动物。他们对熊怀有敬意。在他们历史久远的故事中,有一个以熊为名的传奇国王,有身披熊皮的巴萨卡勇士,有一头在梦境中与英雄巴约克血战的巨熊Bodvar Bjark,北欧神话中贝奥武夫的变体,载于史诗《比昂卡摩尔》。——林筱筱注。或许他们觉得,这种庞大的野兽和他们有些相似,寡言而勇猛,残暴而柔情。他们认为宇宙是一棵庞大的橡树,九个世界是结在树上的九个橡果。他们相信日月是一对兄妹,是世间至美的少年少女,朝霞为辇,星辰为马,日日夜夜驰骋天际。他们也坚信,无论男女,战死沙场、步入众神之殿瓦尔哈拉,理应是唯一的夙愿。他们沉默的眼神就像北方的熊。

起完名字,梦莛驭马踱着慢步,问父亲觉得行不行。

父亲不声不响地走了一段路。她不知父亲怎么了,骑在马上,奇怪地看着他的后脑勺。

“行,”父亲说,“叫这个吧。”

他走了几步,回头问梦莛:“怎么念?”

父亲老是发不准Bjorn的音,他们只好叫他“比昂”。每逢周末,父亲都陪她去蓝关,跟她和比昂一起待会儿。他一般不怎么说话,只用行动告诉女儿该怎么做。喂食前,他先把比昂身上的汗渍擦干净,以防损伤气血。天冷了,他就给比昂添一层汗垫;天热了,就多把比昂往阴凉地里牵。每当她和比昂配合得小有进步,他就不忘抚一抚比昂的马鼻和鬃毛,或者让梦莛下马,稍事休息。他告诉女儿,她需要时常让比昂安静一会儿,除了因为她不能把他当牲口使唤,还有另一个原因。

“你得让他记得自己,”父亲说,“他能教你的更多。”

放在马术圈里,父亲的这句话是要引起争议的。人是导师,马是学生,人是领舞,马是伴舞,这是许多老骑手的共识。要是相信“信马由缰”这个浪漫的成语,你早晚得跌断几根骨头。父亲却说,这四个字没什么错。这是因为,那条缰不是手里的缰,而是心里的缰。她教比昂的是怎么做,比昂教她的是怎么想。

她听得迷迷糊糊,父亲也没做解释,洗好一根小黄瓜,掰开给比昂吃。

他看着比昂嘎吱嘎吱地嚼着,问梦莛:“你晚上想吃什么?”

她和比昂共度了五年时光。其间,他们经历了大大小小的赛事。父亲不怎么鼓励她参赛。在他看来,骑马和奖杯、证书没啥关系。不过,母亲还是常常给她报名。初一那年,她和比昂小试身手,一同参加了瀛海青少年马术公开赛,摘取了B组个人障碍赛的金牌。两个月后,他们在全国青少年场地障碍赛中再度折桂。那一阵子,她在父母的圈子里传开了名声,只要她在本地比赛,总有不少母亲的同事到场观看。有的人是冲着传闻去的,更多的人是冲着她的母亲和外公去的。

她不在乎对手和观众怎么样,比昂也不在乎。他们该驰骋就驰骋,该飞腾就飞腾。

那时的她还意识不到,这就是比昂教会她的东西。

比起参赛,她更喜欢和比昂单独待着。春天,他们一起来到马场的果园里,她把小黄瓜用温水泡过,切成条,把桃子洗净绒毛,切成块,放在手心,当零食喂他吃。比昂很挑食,只在吃这两样蔬果的时候,才会舔一舔她的手心。夏天,她牵着他来到海滩马场上,拍一拍他的屁股,放他自由奔驰。她站在轰鸣的涛声中,看他腾着海浪远去,迎着海风归来。秋天,她学着父亲的样子,把他放躺在地,靠在他丰软的肚子上,有时坐着,有时躺着,凝望头顶深深的天穹。

不知不觉,她长大了,比昂也没有那么高了。

冬天,下着雪的蓝关空寂无人。她翻身上马,从训练场的围栏上腾空而过,苍茫的天地任由他们驰骋。他们驰骋过错落着英式小楼的大草坪,驰骋过静默着枯树的林间道,驰骋过静谧的果园、落雪的海滩。大地雷鸣,天海茫茫。她遥望,他长啸。他们一往无前。

她驰骋远去,信马由缰。

直到今天,要是有人问她小时候最好的朋友是谁,她还是会想起比昂。

比昂是在她初三那年的秋天离去的。正如林筱筱所知,此前一年,她父亲在调查两起案件的过程中,因为涉嫌滥用职权,被降了职,换了岗位,调去了子昕湾彼岸的新城。两个月后,瀛大附中里发生了那起自杀案,为此,她和母亲闹了一仗,开始了漫长的冷战。再后来,她参加了那场在江原省省会举办的速度赛马锦标赛。比昂和她一起去了,却没和她一起回来。

给思琴讲述这段往事时,梦莛向她承认,小阿姨看得挺准,那天的比赛中,比昂受的伤的确是右前蹄筋腱断裂、踝关节骨折,而在那之前,他也的确是带伤参赛的。不过,小阿姨不可能知道,他赛前的伤是怎么受的,伤了他的人又是谁。

无论如何,比昂就这么死了。

那晚,兽医把他牵到赛场的马房里,在征求过比昂的马主,也就是梦莛母亲的同意后,给他打了一针,让他永远睡了下去。

“他死了,我就不骑马了。”她对思琴说。

思琴默默走了一段路,脸上浮着那一丝乏乏的笑容,问梦莛:“刚才怎么不说?”

“没怎么。”梦莛道,“听你讲了不少,还你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