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远方旅人
  • 唐洬
  • 5938字
  • 2021-03-18 16:38:52

江春入旧年

要说发生在梦莛初二那年的“钟塔自杀案”,还得从附中的钟塔谈起。

附中的老钟塔是一座淡灰色的尖顶钟楼,欧式风格,大约十二三层楼高,矗立于镜湖东畔,隔着丘峦起伏的山腰校区,同东校区的一号行政楼遥遥相望。早在愿海公学时代,这座钟塔便屹立在了行云湖畔,每日晨昏,钟鸣洪洪,扬于山野。“文革”期间,由于它的造型过于西化,有点“走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意思,学校曾考虑将它拆除,砖料作为扩建围墙之用,后来算计一番,花费的人力物力过于庞大,得不偿失,况且学校基本上处于停课状态,它再反动也没人看,便把塔底的木门封了,让它自朽便罢。“文革”结束后,钟塔重新开放,塔顶的撞钟间便也成了一处景点,时常有不畏高的学生登上此处,吹吹风,望望远,朝着青色的群山吆喝几声。在他们当中,就有祁大头的父亲和母亲。

钟塔一共开放了二十年整。二〇〇八年的自杀案过后,塔底的老木门再次挂上了铁锁,除了负责调钟的老管理员,学生和教职工均不得涉足。

事情发生在那年年底,死者是个和隋梦莛同龄的初二女生。那个寒冬的深夜,她独自来到钟塔脚下,把夜间关闭的老木门推开一条缝,斜着身子挤了进去,摸着黑,磕磕绊绊地走上螺旋台阶,来到塔顶的撞钟间,爬上半人高的护墙,一跃而下,在塔底摔成了一摊肉泥。

事发当夜,学校的反应不可谓不及时。女孩是午夜时分自杀的,翌日清晨,早早去山脚田径场训练的体育生们路过钟楼时,那里早已干干净净。晨光依稀,鸟鸣清脆,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瀛大附中是瀛海数一数二的老牌重点中学,一个十五岁的花季少女在校内寻了短见,一时掀起了不小的舆论风波。面对各方质询,校方举重若轻,对事发原因做了一番简洁明了的解释:这名自杀的女生性格孤僻,存在一定的心理问题,同家人缺乏沟通,又和同学相处得不融洽,更兼不堪中考压力,才一时想不开做了傻事。于情于法,校方均不应承担主要责任。

这番声明是否足以宁人,没过多久就有了分晓。

事发一周后,一个年过七旬的老太太跑到市检察院门口,又哭又闹,要站岗的小伙子放她进去,她好找“女海瑞”鸣冤。小伙子自然不肯放行,她便赖在了门口,见车就挡,见人就拦,哀求他们带她进去见见他们的领导,为她孙女讨个公道。一个名叫张贝贝的小检察官正巧提着早饭来上班,见老太太哭得凄惨,不禁起了恻隐之心,上前搀起老人,问她有什么冤要鸣。

老太太抱着她的胳膊,像抱了根救命稻草,一哽一哽地答道,她孙女在学校里被几个高年级的孩子糟蹋了,还被录了像。后来录像传开了,同学们有骂她贱的,有看她光景的,还有落井下石、揩她油的,就是没帮她的。孩子过不去了,就寻了短见。临死前,她只给奶奶留了封信。奶奶看完信,才知道了整件事的原委。

“我看着孩子长大的,”老太太眯着哭肿了的眼,哀哀道,“我这天都塌了。”

“这,这群畜生!”张贝贝惊诧道,“这种事儿,您得报警啊!”

“那我来这儿干啥?”老太太埋着头,一边啜泣,一边拍贝贝的胳膊,“那我来这儿干啥?”

张贝贝眨了眨眼,问她这话怎么说的。老太太只是不答,哭着喃喃道:“你别逼我说了,你就让我见见你们领导。不都说你们领导是女海瑞吗?她得还孩子个公道。”

张贝贝朝院子里看了看,一脸为难地解释说,刑事案件的办理是有一套法定流程的,公安机关首先要立案调查,证据确凿,再由检方提起公诉。老太太一步跳到市检来,这是不合程序的,真得先去找公安局。要不然,就等到检察院的接待日,到检务接待厅去一趟,跟负责接待的检察官说明一下情况。

“你们得管,你们得管。”老太太也不应她,瘪瘪的嘴唇上满是鼻清,“我不要钱,我就要个公道。”

老太太最后也没能见上那位“女海瑞”。张贝贝和几个同事好生劝她半天,承诺帮她给隋检带个话。等她哭得没劲儿了,贝贝拦了辆出租车,把一个不情不愿的同事塞进车里,让他把老太太送回家。

“你就是闲的,”站岗小伙斜睨了贝贝一眼,“她是你奶奶?”

其实,对于这个案子,公安机关并未作壁上观。元旦一过,就有人采取了大动作,从而引发了春节前夕的“瀚海华庭案”。不过,事情最终迎来的是一个令人唏嘘的结局。这是另一个故事,暂且按下不谈。

没等到那时候,老太太提到的视频就传到了隋梦莛上初中的学校。

一日中午,梦莛一个人坐在食堂里吃饭,见旁边一桌围坐着四个男生,把脑袋凑成一堆。其中一个耸着眉毛,弯着嘴巴,眼里放光,鼻子上堆起的肉也满含笑意,一边做着柔柔的手势,一边津津有味地描述着什么。其余三人听得专注,脸上凝着呆呆的笑容,半天眨一下眼。

梦莛慢慢嚼着饭,一字不漏地听在了耳朵里。

“大不大?”一个男生飞快地插话。

“绝对大,”讲述的男生皱起了鼻子,“跟俩暖水袋似的。”

他们嘎嘎地笑了起来,颠着脑袋,没了眼睛,只剩成排的牙。隋梦莛听他们笑了会儿,放下勺子,取了片纸巾,擦了擦桌上的菜汤。

她把纸巾揉成团,朝他们丢了过去。

“行了,”她对一齐看过来的男生们道,“擦擦口水再说。”

他们打量着她,互相看了看,低低地发起了笑。一直说话的那个扭过身子,笑吟吟地伸出手,挑了挑她的下巴。

“你的多大?”他一脸疼爱地说,“亮出来抖抖。”

第二天下午,学校的教导主任来到市检附近的一家茶屋,找了个单间坐下,等了一个小时,等来了隋梦莛的母亲。

隋妈妈穿着检察制服,外面披着一件驼色大衣,戴着灰色美瞳的桃花眼淡淡漠漠。女主任面带笑容,东家长、西家短地寒暄起来,一会儿聊聊自己在一分院工作的丈夫,一会儿又关切地问起,隋梦莛的爸爸最近可好,大老远调到新城以后,适不适应那边的工作和生活。

“陆队那么有能力,真不该调那么远。”主任半是惋惜,半是不平地说,“他们田局长是不是觉得,那边的分局刚组建,急需能办事的,才派他过去打头阵了?”

她说了这半天,隋妈妈一句囫囵话没应,要么点点头,要么“嗯”一声,见她迟迟不入主题,便插个空子,搅着茶里的牛奶道:“你直说就行,那孩子的手腕怎么折的?”

主任一脸苦笑:“让她掰折的呗。”

她唉声一叹,又咂了一下嘴,一本正经地说,看来隋梦莛是学过防身术的。听当时在场的同学们说,那个男生比隋梦莛高一头、壮两圈儿,结果,他刚一挑隋梦莛的下巴,梦莛就猛一抬手,扳住了他的小指头,把他扳得鬼哭狼嚎,一忽儿瘫了下去。不过,隋梦莛也并非毫发无伤。那个男生酷爱打一款游戏,模仿一个游戏人物留了长指甲。挣扎过程中,他使出吃奶的力气,在梦莛脸上抓了一把,留了三条血印子。这一抓不要紧,隋梦莛动了真格的:右手掐住他的胳膊肘,左手攥住他的手腕,将他的小臂往后一别,又往前一拽,猛地把他那只手朝里折了过去。“啪”的一声,那男生的惨叫便响彻了食堂。

“差不多就是这样吧,”主任笑得干巴巴的,“看样是练过?”

隋妈妈耷着眼帘,把小勺在杯沿上磕了磕。

“学过两手,”她说,“跟她爸学的。”

四点多钟,学校熙熙攘攘地放了学。隋梦莛摆着一张闷闷的脸,跟着人群走出校门,正要过人行道,口袋里的手机振了一下。

她看了看那条短信,朝马路对面望去,脸上泛着睁不开眼的厌倦。

人来人往中,她一眼就望见了母亲。

“司机终于辞职了?”她不咸不淡地问母亲。

母亲没搭理她,开了车门,让她坐前面。

回家的路上,母亲一边开车,一边告诉她,明早一到学校,就到那个男生的班上去,亲手把医药费交给他,好好向他赔礼道歉。教导主任会在旁边看着,要是看出她不真诚,她就得重新道一次,直到人家满意为止。

“关你什么事?”母亲厉声道,“你吃多大碗饭?你还反了天了?”

车子停了下来。她脸上挂着三条红印子,望着一秒一秒倒数的红灯,鼻子里飘出了一丝轻蔑的气。

“凭什么让我道歉?”她朝母亲偏过脸,慢慢地说,“你怎么不跟那个老太太道歉?你怎么不跟她孙女道歉?”

母亲的目光冻在了她的眼里。她一躲不躲,又问道:“你怎么不跟我爸道歉?”

母亲的桃花眼越发冷了。

“是,你道什么歉?”她别回了头,一脸不在乎,“我爸走了,你高兴都来不及。”

车里陷入了寂静。她望着堵在前面的一辆辆车,脸上的红印子漠然地朝着母亲。

“我要是那么一跳,你是不是更高兴?”她淡淡地说,“家里就剩你了,不就没人拖你后腿了?”

母亲一耳光甩在了她脸上。

“出事的就该是你,让你长长记性。”母亲压着一把火,冷沉沉地说,“你真给老隋家丢脸。”

母亲的掌印和那三条印子叠在了一起。她任脸颊火辣辣地烧着,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红灯,直到它只剩三四秒。

“谁是你们老隋家的人?”她朝母亲扭过头,“你们一家子就是个笑话。”

不等母亲说话,她就解开安全带,开了门,下了车,把车门往身后狠狠一甩。甩完了,她回过头,越过半开的车窗,沿着一个俯角看着母亲:

“你就是个笑话。”

她漠然走向了路边。后面的车一连串地急刹,把喇叭按得震天响。她没看它们一眼,两眼半开半阖,眉心深深颦着,迎着呼呼的寒风,沿着灰白的长街走远了。

她沿路一直走,一个弯没转,也不知道前方通向哪里。路边的景色默不作声地变化着。下午苍白的天光中,她的身边是宽阔的街道、稀疏的楼厦、在枯枝间横跨马路的天桥。后来,夕阳的光帘悄然落下,遮着沿路排列的旧单车、老商店的平房、筒子楼的晦暗门洞、小弄堂的一角安详。慢慢地,夕光薄了,天色暗了,窄窄的街道又变宽了,也变热闹了,筒子楼变成了摩天楼,小弄堂变成了公园,偶尔掠过小路的电单车变成了汹涌的车水人潮,老商店的门头变成了商厦的广告巨幕,静穆的冬树变成了耀眼的霓虹灯。她走在其中,感觉不像是她来到了这里。她没动过,只是光暗变了,景色也跟着变了。

夜幕四合的时候,它变成了嘉杨区的海边。

她站在观海大道上,背对着海,倚着栏杆。海风扬着她扎起来的头发,吹一会儿,停一会儿,不怎么凉。抬眼望去,对面的欧式老建筑已经披上了光纱,汇成了一条暖黄的河,一路远去,望不到头。

她回过头,海上没有一颗星星;看回来,寒冬的观海大道上游人徜徉。

在瀛海生活了十五年,她头一回觉得它不小。她走了半天,走了这么老远,却回到了最熟悉的嘉杨长滨。

如今,她的年纪已经翻了将近一番,对身边的林筱筱回忆说,在她尚未成年的时代,最低落、最心灰意冷的日子,大约就是那时候。那半年,家里的乱子一出接一出。先是她父亲摊上了事,调到了一个大老远的地方,一年到头回不了几趟家。没过多久,在一场速度赛马锦标赛中,她又失去了一个多年来朝夕共处的朋友,从此下了马。而她和母亲闹的这场矛盾,也是在那年冬天。

伤了那个男孩,她心里没有愧疚,没有后怕,却也没有一解心头恨的酣畅。这不奇怪,她本没有什么恨可解。她不认识那个自杀的女孩,和那几个男孩也没仇没怨。她掰折了那个男孩的手腕,充其量不过是因为厌恶和蔑视。在她心里,那个男孩低她一等,甚至低好几等。伤一个比自己低好几等的人,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这反而是为他好,让他长个记性。她有权力教训他,天经地义。

多年后,她出国留学,目睹过美国警察的暴力执法。那天傍晚,她站在人行道前等红灯,看到一个胖大的黑人警察把一个瘦高的拉丁裔少年按在路边餐厅的玻璃墙上。警察紧咬牙关,两眼的眼白上镶着条条血丝,漆黑的制服把夕光挖了一个洞。少年一半脸紧紧贴着玻璃,另一半脸上的肉被警察的大手挤起来,嘴唇团作一个滑稽的圈。少年沿着玻璃吱吱往下滑,警察就俯下身,换个身位,还是摁他,还是咬牙。少年蜷在地上,肩胛骨骇人地高耸着,膝盖窝进了肚子,像只进了炸锅的虾,嘴唇仍是一个滑稽的圆。玻璃的另一边,一个吃晚饭的亚裔青年偏过脸瞧瞧他,一边嚼着饭,一边端起盘子换了个桌。

她扭着头,望着这一幕。她觉得那个警察眼熟。熟悉的高等,熟悉的天经地义。

她和母亲闹架那晚,她自然想不到这么多,她只觉得空,觉得百无聊赖,有一种无处落脚的流浪感。她只想离开瀛海这个鬼地方,走得越远越好。她走得越远,离它越远,就离母亲越远。

不过,瀛海太大,她没能走得了。

“再说我兜里也没钱。”她对筱筱说。

她倚着栏杆,在海边待了不知多久,一个身影沿着木栈道走来,停在了她跟前。

她抬起头,看见了一个女人,穿着修身的大衣,系着雅致的围巾,披着松软的长发,年过不惑,风韵犹存。

“你怎么找着我的?”她问道。

“不难找,”舅妈说,“你不大会拐弯儿。”

她和舅妈一起回了家。进了家门,她看见母亲坐在客厅里,仍穿着检察制服,跷着腿,侧着脸,往落地窗外凝望。舅妈轻唤了一声,母亲没转头。

她走进客厅,看见母亲的眼里泛着微光。

“你不是这个家的人,你回来干什么?”母亲低低地说,声音里听不出软弱,“你想走就走,想去哪就去哪,没人拦你。”

她站在原地,一声没响。

从此,她和母亲的冷战开始了。往后很长一段日子,她没跟母亲说过半句话。她白天上学,晚上待在自己屋里,周末去咖啡店或图书馆坐一天。家长会之类的场合,她照旧让舅妈去应付。中考过后,她考上了远在市郊的瀛大附中,平日里也可以不回家了。母亲本来就不怎么着家,她偶尔回去一趟,拿几件衣服,十有八九碰不见母亲;碰见了,就当对方是透明人,谁也看不见谁。换作别家的母女,这也许挺困难,但对于她和母亲来说,不过是把一盘小菜换个碟。

有天晚上,她去舅妈家吃饭,舅妈一边切着西红柿,一边问她:“你打算一辈子不跟你妈说话了?”

她默默地洗着碗,感觉心里有口气,叹不出来。

“先这样吧。”她说,“反正十几年了,也没说几句话。”

说完,她幽怨地看了看舅妈,用目光说:你别多管。舅妈和她心有灵犀,浅浅地笑了笑,把切好的西红柿盛进盘子。

“我不管。”舅妈说,“有些事儿,等你大了,等她老了,就好了。”

她没吭声,看着哗哗作响的水流。

“行了,”舅妈关了水龙,“两个人吃饭,洗了十个碗了。”

隋梦莛驱车拐下了州道,开到休息区的点餐窗口,点了两杯喝的。

“还睡着。”她回头看了看换成了躺姿的战大帅,“他吃什么?”

她们取了餐,把车开到店铺后的停车场里。筱筱把给大帅买的一袋快餐搁到后面。大帅不知是听见声了,还是闻见味了,吧唧了两下嘴,翻个身,接着睡。

梦莛打开车门,给车里透透气。清凉的雨意飘过她,拂在筱筱微微发烫的脸上。雨滴嗒嗒地敲着车顶,空灵安然的声响,很像小屋后蜿蜒入林的一条小径。

和他们一样,隋梦莛的故事刚才也偏离了主线,拐上了一条岔路。这一小段偏离给林筱筱留下了不少疑问。当年的“钟塔自杀案”,梦莛只讲了一半,也就是关于她母亲的那一半。它后来是怎么发展的,最后是怎么收场的,“瀚海华庭”又是什么东西,她只字未提。不过筱筱听得出来,这不是一起单纯的性霸凌,它的背后有个庞大的影子,投下影子的是许多幽暗的人。在故事中,他们尚未登场,或者只露出了管中一斑。

她感觉得到,这个故事的另一半,可能和祁大头的父亲有关。

“你接着说。”她插着吸管,对梦莛道。

梦莛抿了口咖啡,“说到哪了?”

筱筱回想一番,帮她梳理道,刚才,她从校刊说到了汪鸣悌,又从汪鸣悌说到了“瀚海华庭案”。如果要返回主线,那就该说说那个副主编了。

“嗯,”梦莛记了起来,“游泳馆。”

她把杯子握在腿上,看着挡风玻璃上开了又谢的雨花,眼神和雨天一样清寒。

“行,”她说,“早晚得说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