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远方旅人
  • 唐洬
  • 11753字
  • 2021-03-18 16:38:52

愿海散香风

隋梦莛说,这个故事人物众多,关系复杂,跨越的年代又广,讲起来得费一番工夫。既然筱筱问起了这部老手机,那她不妨从它原先的主人讲起。

要说这个人,还得追溯到她的高中时代。

那年夏天,她升上高二,被分到了十三班,也就是通常所说的文科一班。七月中旬,刚刚组建的四个文科班延续了学校一贯的传统,租了一队旅游大巴,由政教主任老岑带队,跑去了江原省西部的革命老区,名曰培养感情,实则吃喝玩乐,其间遇到了不少日后为人津津乐道的怪事,不知是以讹传讹,还是确有其实。比如,梦莛班上有个篮球队大个子,一天晚上偷偷溜出招待所,在一个斗笠遮面、编着清朝辫子的老瓜农那里买了只西瓜,抱回去同众人分吃,结果吃出了一片形似脚指甲的不明物。又比如,游览山间古寺那天,邻班有个女孩名叫袁奚奚,既是学生会副主席,又是新晋小校花,和几个姐妹在寺庙后的小巷里迷了路,碰见了一个衣衫粗陋、尖嘴狐腮的老太太。老太太打量了奚奚一番,操着江原省的土话,笑眯眯地说:“好嘛,那么多长得俏的,就你没事儿。”此外,还有梦莛的同桌、总爱一个人转悠的祁大头,游溶洞时脱了队,一路摸到最深处,在洞窟尽头的小溪边望见了一个梳洗头发的白衣女子。

当时,祁大头颇有远见地拍了照片,本来证据确凿,可惜手机像素太低,只拍到了一团暧昧不清的白影子。坐大巴回去的路上,众人把照片研究半天,只是半信半疑,气氛颇为诡谲凝重。这时,邻班的胖妞把脑袋探过祁大头的肩膀,瞅着手机好奇道:“什么东西呀,鬼吗?男的女的?好的坏的?”

胖妞的嗓音甘甜如饴,倒给这句玩笑话平添了几分莫名的喜感,把一车人逗得笑作一团。后面的篮球队大个子一边摔扑克,一边嚷嚷道:“这不废话嘛!头发那么长,肯定是女的啊!既然是鬼,肯定是坏的啊!”

大伙又笑开了锅。胖妞也笑如铃花,扶着祁大头的椅背,问他什么看法。

“没看法,”祁大头把手机收了,“谁知道她好的坏的。”

开学以后,不知经历了一个怎样的过程,这句“男的女的?好的坏的?”竟大肆流传,成了瀛大附中的头号校园热语。学生们上课听讲、下课聊天,但凡听见个没听过的人名,总要中了邪似的来一句:“男的女的?好的坏的?”就连胖妞的班主任章老师也凑起了热闹,时常敲着黑板,声如洪钟,喝问大伙道:“这个李鸿章是男的女的?好的坏的?”“秋瑾是男的女的?”“义和团是好的坏的?”学生们一边哈哈笑,一边喊着众志成城的标准答案,事后直夸这老太太讲课幽默。

在梦莛班上,只有三个人不怎么配合老章,其中最不配合的当数一个名叫雷立坤的小伙。立坤身材短小,留着莫西干头,隆起的一竖条头发好似插在脑袋上的爆竹信子。一堂课上,立坤听章老师老调重弹,张嘴便吆喝道:“得了吧章老师!您成天办小班、挣外快、漏考试题,您老是好的还是坏的?”

这个雷立坤本是校园一霸,位列梦莛年级的“五大恶棍”,老爹又是个小有名气的房地产商,初中部的一排新楼据说就是雷爸爸盖的。章老师被他当堂顶撞,多少有些投鼠忌器,便朝他丢了个粉笔头,嗔怪地笑道:“行了雷立坤!就你皮!我漏题?你瞧瞧你每次考那两分,我漏题不得先漏给你?”

另外两个不配合的,便是隋梦莛和祁大头。两人坐一桌,话都不多,章老师却偏爱点他俩起来发言,时常调皮地问他们一句“好的坏的?”。她这么问了,梦莛便敷衍了事地答一答,祁大头则通常回一句“不知道”。

“谁知道好的坏的。”有时,他还会自言自语地咕哝一句。

祁大头的嗓音很沉,这话听上去也就没什么胸中不平的意味,而是让人觉得,他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隋梦莛的高中母校,林筱筱略知一二,是她当年做题时常常看到的瀛海大学附属中学。

虽说带有“教育部”“示范性”等关键词的一堆头衔很是惹眼,瀛大附中最大的特色还是它的外形。学校远在瀛海市东北郊,依傍墨菡山西麓,盘桓而上,直至山巅。附中的前身是民国时期的愿海公学。愿海这名字,据说是当年一位禅学名士给起的,为的是照应“墨菡”这个山名,所谓“愿海散香风,花披菡萏红”。公学最初由美国基督教长老会创办,名字却又用了个佛教术语(普度之愿,似海无涯),两下相加,难免有些光照浊世的味道,还让不少人误以为这是座佛学院。建国后,愿海公学停办,改为瀛海大学附属中学,才没人这么误会了。

到了新时代,附中依旧同云水禅心有着几分缘分。隋梦莛在那里上学时,附中的校长是一位身宽体胖的老叔,名叫金贤光,无论是身材还是名字,都好似一尊金光闪闪的大佛,更兼脾气不温不火、处事以和为贵,佛系的味道就更浓了些。附中有着愿海公学这个前身,如今远在市郊,与世隔绝,又摊上了一位宝相金身的大校长,学生们也就调侃了起来,戏称附中是座老寺庙,金校长是大住持,大伙是小尼姑、小和尚。这本是玩笑话,然而金校长是个心细之人,听大伙这么形容他,人也变得谨慎起来:平时和人闲聊,一旦碰到佛学问题,无论大乘小乘,都嘻嘻哈哈地应付过去;邀请文化名人来校演讲,凡是和佛教相关的话题一律谢绝;就连学校的地标之一行云湖,也在他的提议下改了名,只怪“行云”这名字的出处是句禅诗——“睡起有茶饥有饭,行看流水坐看云”,而这诗偏偏又是元朝一个和尚写的。给行云湖改名那阵子,学校广征师生意见,在浩如烟海的名字里挑拣一番,最后选了一个“镜湖”。

“这个好哇。”最后拍板的自然是老金,“明镜高悬,盛世太平。应景,应景。”

从此以后,作为学校象征的行云湖便改名为了镜湖。金校长心满意足,纵然这个名字并无可圈可点之处。毕竟,名叫镜湖、又小有名气的湖泊,全国至少有四个。

胖妞倒觉得,老金能看中“镜湖”这名字,已经很不错了。要是由着他来,八成得叫它“稳湖”。

作为中学,瀛大附中的校园颇为气派:占地五百余亩,单体建筑三十七座,比得上一座小型大学。除了行政区、宿舍区、初高中部教学区等标配,还有师生们引以为傲的“一湖两树五颗心”。其中的“一湖”自然是镜湖:梧桐、水柳、金叶榆环抱着一湾湖水,湖畔钟塔孤矗,初夏水木幽清,深秋黄叶寞寞。“两树”并不是两棵树,而是宿舍区的翠柏图书馆、半山腰的红松体育馆,寓意自然是松柏精神。至于“五颗心”,分别是艺术、科技、创新、体教、农学五处中心,自带广场、园圃和停车场,均是后现代风格的复合建筑,用以彰显附中将素质教育进行到底的决心。

当年,把孩子送到瀛大附中读书,是许多家长的夙愿。学校戴着一顶顶高帽,孩子进了它的大门,便把这些高帽挪到自己头上,家长的个头也被衬高了几寸,社交场合上旁敲侧击的炫耀成了家常便饭。自得之余,仿佛也为下一代的将来买好了保险,谈不上从此忘忧,至少能够忘忧三年。

只是,这份保险并非对每个人都有效。

作为一所百年老校,瀛大附中有过多少见不得光的秘闻,隋梦莛不得而知。反正,单是她读高中的前后几年,这所学校就没怎么太平过。大大小小的事端中,有男生之间的寻常闹架,有女生遭受的欺侮霸凌,有一时影响恶劣的自杀事件,有一些乍听荒唐无稽、细思意味深长的鬼故事……当然,还有后来从附中的校园里燃起来的、险些烧遍了瀛海的那起大案。

梦莛对筱筱回忆道,至今为止,高中三年之所以是她最难忘的一段日子,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发生在她高二那年最后几天的这件大事。前前后后,她认识的那些人、闯的那些祸、经历的悲欢离合,最后都如河川入海般汇向了它。而这一切的起点,就是她从前提过的那个女孩。

不过,故事只开了一个头,她没法一下子跳到那里。在此之前,还得先讲讲与之相关的一些人和事,比如她的同桌祁大头,还有他的那部旧手机。

祁大头其实头不大,一米八六的个子,穿衣显瘦,脱衣有肉,长得也干干净净,眉宇之间有那么几分俊逸。之所以得了这么个外号,不过是因为他沉默寡言,对谁都是一副不理不睬的模样,大伙觉得他这是充大头、装大个儿。他个子本来就高,管他叫“大个儿”没意思,不如叫他“大头”。一开始,只有后排的男生们这么叫他,慢慢地,女生们和许多老师也跟着这么叫。一年下来,已经没几个人记得他的真名了。

进了附中,梦莛就和祁大头同班,文理分科后又做了同位。一直以来,她也没用祁大头的真名叫过他。对他的称呼,不是“你”,就是“哎”。

大伙叫他“大头”叫惯了,才慢慢发现,这个外号其实和他不怎么搭调。他那种不冷不热、爱搭不理,和充大头、装大个儿是两回事。下课值日,卫生委员站在前排尖叫一声“祁大头,拖地!”,他就放下手机,默默提起教室角落的水桶,出去投拖把。他上课被迫发言、回答说“不知道”,后排的男生们瞧着他,有摇头的,有咂嘴的,连连叹道“哎呀,大头”“不行啊,大头”,他不看他们一眼、不怼他们一句,就黯然坐下了。中午,他独自坐在食堂的窗边吃饭,有人很不客气地叫他让座,他也不予计较,耷拉着眼皮,端起餐盘挪到别处。

他不但装不了大个儿,连自己的净高都撑不起。他有个明显的习惯:无论是坐是立,腰总是微微弓着,看上去并没有一米八六那么高。因为这一点,他时常受人嘲弄。有天下午放了学,他插着口袋往宿舍走,外班的几个男生跟在他后面,其中有个外号“吕布哥”的,一见他这样子,便来了兴致,有板有眼地学起了他弓着腰的走姿,嘴唇抿着、两眼眯着,捏出老态龙钟的神情,逗得众人笑岔了气。祁大头转过脸看看他们,啥也没说,就把头别了回去,仍旧没直起腰。

不过,虽说他总是这副模样,他的沉默也不尽是卑躬屈膝的沉默。有一回,生活委员收完班费,数数算算,发现少了一人份,便怀疑到了他头上。生活委员问他交没交钱,他看着摊在桌上的书,眼也不抬,平平地答了句“交了”。

“再交一次。”一个男生四仰八叉地坐着,冲他似笑非笑,“你爹贪了那么多,你多贡献点儿还不应该?”

祁大头把目光从书上移走,投进了那个男生眼里。

“我交了。”他沉着嗓音道。

生活委员把他视为第一嫌疑人,倒也事出有因,毕竟他的家庭情况摆在那儿。平时,他的生活费还不如乡镇学生多,一周五天,三天晚上打小工,在学校对面的超市收钱、检货,在咖啡店调咖啡,给饭店送外卖。女生们偷偷笑话他,说他一个礼拜换一件衣服、一个月换一条裤子、一个季度换一双鞋。在附中,由于家底厚的学生太多,无论是学生还是老师,打起交道来都彼此留有几分余地,唯独对他有恃无恐,这自然是一个重要原因。

高一一整年,祁大头的家长,或者说法定监护人,隋梦莛只见过一回。

那是上学期的一天傍晚。放学后,她去琴房练了练手,晚饭前后回到教学楼,一到二楼走廊,就望见班主任崔老师站在语文教研室门外,身边立着一个中年妇女,戴着细框眼镜,瘦得像根树枝,一头卷发裹着窄长的脸。祁大头杵在一旁,插着口袋,弓着腰,不声不响。他一米八六的个子,崔老师和那女人也就一米六出头,他却奇妙地显得比她们矮半截。

梦莛正好奇地望着,忽见那女人一抬胳膊,照着祁大头的脑袋推了一把。

“丧门东西,赔钱玩意儿,”女人圆圆地瞪着眼,两颗门牙顶在下嘴唇上,骂一声,把他的脑袋拍一下,“吃得不少,拉得不少,正经事儿一件不干。你们老祁家哪一辈的祖坟让人刨了,出了你跟你爹这对苍蝇仔儿?你看什么?你再看?我让你看,我让你瞪着个贼眼看!”

崔老师见她越拍越狠,忙不迭插手劝阻。她把老崔的胳膊一拨,仍是一把接一把地搡着祁大头的脑袋。祁大头任她推搡,脸歪过去,又正回来,像个只朝一边摇的拨浪鼓。慢慢地,他的头发乱了,冒出了细细的几绺,好似被风吹蓬了的茅草。

“你看看他这副贼样,”女人指着他,对老崔咬牙道,“他怎么不跟他爹学学,进去蹲着得了?”

崔老师好歹拉住了她,为了息事宁人,劝祁大头跟婶婶道个歉。祁大头看着地板照办了。婶婶眼一瞪、嘴一张,利利索索地说,道歉不如挣钱,赶紧把高中念完,找个工作糊口,比啥都实在。

“你这号的,用不着考大学。”婶婶仰着脸,“就凭你那个丧门爹,哪个大学要你?”

祁大头一声没吭。

这个女人是祁大头的远房婶婶。他上初三那年,他父亲涉了案,坐了牢,从那以后,他就寄居在叔婶家。梦莛听说,虽然他的中考分数比附中的录取线高了几分,婶婶原本也不同意他来这里,说是像附中这样的学校,这费那费少交不了。他本来就是个大包袱,在附中上学,这包袱又得肥几圈。后来,叔叔好言相劝,晓之以理,婶婶在他住校和回家这两者之间权衡一番,才勉强点了头。

“也能理解。”梦莛和他熟了以后,听他这么说过,“婶婶生不了孩子,又背了这么个包袱,换谁也不舒坦。”

“你怎么非得来这儿?”梦莛斜着眼看他,“你到底有多喜欢这地方?”

祁大头仰在椅子上,乏乏地拿着手机,一张一张地翻照片。

“过来看看。”他说,“我爷爷,我爸妈,都这儿的。”

梦莛斜睨着他的手机。

她后来才知道,老崔那天把他婶婶叫来,就是因为这部破手机。

那时已是二〇〇九年,附中学生几乎人手一部手机,延续多年的手机禁令成了空壳。但既然还有个壳,政教处的岑主任就不能不彰显它的存在,时常趁着午休,让一名女主任巡视女生宿舍,自己亲自检查男生宿舍。一天中午,祁大头躺在床上,把手机里的照片一张张地浏览,看着看着,忽听邻床的男生嘿嘿笑了两声。他正要回头,岑主任便猿臂轻舒,把手机抄了过去。

“嗯,”老岑打量着屏幕,“拍得挺好。”

这已是岑春阳第三次没收祁大头的手机。按规定,学生的手机被没收后,家长需亲自到校,到班主任处领取。鉴于祁大头是惯犯,岑主任严令崔老师依律行事,不可怠慢。老崔只好叫来了祁大头的婶婶,后来就发生了走廊里的那一幕。婶婶并未拿走手机,满不耐烦地对老崔道,那手机是祁大头他爸给他买的,犯人的东西拿了晦气,再说也不值两个钱。崔老师想留着就留着,不想留着就扔了,别再为这点破事儿烦她。

婶婶走后,崔老师悄悄把手机还给了大头,不忘嘱咐他,以后午休时间千万把手机收好,别再被老岑逮个正着。

“里头的照片,你也备份备份。”老崔补了一句。

祁大头垂着眼皮,跟崔老师道了谢。

那时候,祁大头的这部手机已经用了三年。他初中就是在附中上的,不得不住校,他父亲为了方便联系他,去淮杉区的城隍庙给他买了这部水货。这部手机有许多匪夷所思的个性:有时一整天收不着短信,一打电话,十几条短信就一窝蜂涌了进来;信号往往只有一格,却自带语音信箱,提示音还是韩语;输入法是私装的,好像还是重庆人发明的,想打“结婚”,得打“结分”才行。胖妞多次劝他,如今手机又不值钱,还不如卖了这奇葩,换个正牌的二手货也比它强。他却一直没换。

“用惯了,”他的理由总是这个,“换一个,拍照不顺手。”

多亏崔老师的理解,他的手机保住了,后来也没再被老岑没收过。不过,它和祁大头同甘共苦的命运,并未就此告一段落。

半年后,祁大头遭遇了一场横祸,这只手机也险些作古。

事情发生在文理分班之后不久。

九月第二周,附中照例举办了秋季歌赛的初赛。赛事在一号礼堂举行。连续两天下午,礼堂一到放学钟点便座无虚席,直到夜幕降临,仍是飞歌连天,喝彩如雷。第二天下午的比赛进行到一半,一个略有洁癖的高三男生憋着一泡尿,一路跑到五楼,去上稍微干净一点的厕所。到了那里,他舒爽地解完手,刚拉上拉链,便听见靠窗的隔间里传来了低低的呻吟声。

他心里疑惑,蹑手蹑脚蹭过去,把门推开一寸,惊得蹦了个高。

据这名男生回忆,他当时能鼓起勇气,把那个重伤号一路架到校医院,实在是超越了身为洁癖患者的自我:被他发现时,那个重伤号正蜷在马桶边,半脸血,半脸青,眼角裂了缝,一张嘴只剩吐气儿,沾着血污和秽泥的校服像块破抹布,整个人像团烂麻绳。他的手机躺在地上,屏幕早已碎了,活像覆着两只大蛛网。

“就剩半口气儿了,还嘟囔着让我帮他拿手机。”洁癖男生对校医道。

这个重伤号自然是祁大头。那天过后,他因头部血肿、右眼眼眶骨裂、视网膜脱落,以及肋骨骨折导致的肺挫伤,在第六人民医院躺了大半个月。

祁大头住院的头一个周五,隋梦莛去了六院一趟,把这个礼拜积攒的试卷给他送去。

“不用谢,”她把平板电脑和试卷一遭扔到桌上,“就老崔惦记着你。”

祁大头半躺在病床上,不言不语。他的脑袋缠满了绷带,只露着肿得像颗冬枣的脸,由于断了四根肋骨,估计身上也好不到哪里去,要不是有病号服遮着,活脱脱是一具木乃伊。

邻床住着一个爱抠脚的老大爷,这会儿遛弯去了。梦莛便把被褥往里搡搡,坐在了床板上。

“谁打的?”她颦着眉问。

祁大头没搭腔,缝着线的眼角对着她,目光对着窗外的一棵老樟树。

这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究竟是谁痛打了祁大头这一顿,对隋梦莛来说都是个谜。艺术中心一个监控也没装,当时歌赛又进行得正酣,大伙聚在礼堂里大呼小叫,整个过程也就没有目击者。祁大头自己对崔老师说,打他的是三个流里流气的小青年,二十出头的年纪,不是本校学生。上周末,他去吴家汇信息城买移动硬盘,和一家黑店起了争执,人家当时就扬言要修理他。他感觉,那几个小青年八成是这家店找的人。

“那咱得报警,”崔老师忙说,“得让他们赔医药费。”

祁大头不言不语,俊秀的眉毛透着疲惫。

“别折腾了,崔老师。”他最后说,“在那儿开店的,背后都有人,惹不起。”

他没把这事捅到派出所去,婶婶也没逼他。梦莛听老崔说,这是因为早在他住院的当天,就有人帮他付了押金。婶婶第二天来到医院,见押金已付,那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骂了他一顿就走人了,后来也没再提这事。

“不是你垫上的?”崔老师心里好奇,向梦莛探问,“他说,他住院的那套手续,都是你舅妈帮着办的。”

梦莛一脸漠然:“不交钱谁给他办。”

搁下住院押金不说,祁大头做的那番解释,无论崔老师信不信,梦莛是一个字也不信的。她知道,什么硬盘、黑店、社会小青年,都是祁大头扯的谎。

“你买什么硬盘,”她对大头道,“你光存照片,那块1T的能用一辈子。”

祁大头仍望着窗外:“买块备用。”

“备什么用?”梦莛懒得多说,“你又没单反,一块还不够你用?”

大头没再搭理她,肿着的那只眼总像睁不开。

班上不少人怀疑这是雷立坤所为。毕竟,立坤的暴力倾向,大家有目共睹。莫说学生,便是老师惹急了他,他也照样撸袖子。高一上学期,教语文的小马哥就险些中招。一堂课上,只因马老师挤着眼,捏着嗓子,冲他哂笑道:“你拽什么京片子?你当我不知道,你往北京跑,你妈连门都不让你进?”立坤便当着全班人发了飙,猛地翻过桌子,像头见了红的小蛮牛似的杀向讲台。小马哥一蹦老高,一溜烟蹿出了教室。立坤狂奔到门口,才被四五个男生拼命拽了回来。

梦莛心想,倘若祁大头用类似的语言刺激雷立坤,立坤对他大施拳脚,也不是不可能。可问题是,祁大头并不具备马老师的那种口才。

既然祁大头缄口不语,她也就没多问。

“手机修去了?”她瞥了瞥床头桌。桌上除了试卷和她的平板,还有几只小橘子。

“修去了。”大头这才有了回应。

邻床的老大爷遛弯回来了,坐到床上,接着抠脚。梦莛没处坐,便在床边站了会儿。

祁大头把腿挪了挪,她才一脸淡漠地坐了。

梦莛朝他斜着眼:“照片没丢?”

他拿了只橘子:“没丢。”

他把橘子扔给她。她随手接了。

祁大头唯一的爱好是拍照,手机基本上当相机用。打从认识了他,梦莛没见他自拍过,也没见他拍过美女。他拍的都是些稀奇古怪的东西:黑板槽里的彩色粉笔头、胖妞的常春藤小尺子、垃圾箱旁边的破球鞋、崔老师搭在书上的大眼镜、单杠和篮球架上刻的字……不一而足。

她听祁大头提过,他爱拍照这一点随他妈。他家有本老相簿,翻开一看,里头什么都有:旧坤车、老路牌、枯叶子、晾满衣物的小弄堂、老使馆区的雕塑墙……都是祁妈妈拍的。祁爸爸苦笑着问过她,干吗老拍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祁妈妈就调皮道:“不干吗,有感觉就拍。”

那部手机里存着一张祁妈妈的照片。照片上泛着几片白色的光斑,看样是对着纸质照片拍的。那是张黄凄凄的老照片,照片里的祁妈妈穿着高领白衬衫,留着八九十年代流行的短盘烫发,笑得水水灵灵,露着一排小白牙。那时的她顶多二十出头,瓜子脸,铜铃眼,柳叶眉,和祁大头有几分神似。

祁妈妈早已过世多年。祁大头还没上初中,她就得皮肤癌死了。临终前,她一张脸肿得像只烂糊糊的枣,儿子见了她都不认得。

离开了六院,隋梦莛坐上地铁回附中,摇晃了十四五站,想拿平板电脑弹会儿钢琴玩,打开手包,只找到了几只小橘子。

她凝住片刻,慢慢记起,自己刚进病房的时候,好像把平板和试卷一起扔在了桌上。

她只好回去拿。

这时候,她已经从静栎区一路坐到了金桑区,又偏偏是在人山人海的鹿树滨站下的车。她浸在下班高峰的人潮里,把刚才的十四五站反方向摇晃了一遍,晃了一个小时,才回到六院附近的地铁口。红雨路的老街早已夜灯初上,车流繁华,路边的小吃店座无虚席,蒸雾弥漫,亮堂的门头把天穹衬得愈加深蓝。

走过医院对面的马路时,她朝人行道对面望去,望见一棵老栎树上栖着一抹黑影。

她微微定睛,才看清那是一只黑色的大鸟。

她一边过街,一边远远地打量它,它也将圆硕的鸟头朝着她。她不记得从前见过这种鸟。打眼一看,它像是乌鸦,却要大些。可她端详久了,又觉得它像只鹰,却要小些。不知是不是被墨蓝的天色衬得,它的羽毛明明是漆黑的,却泛着幽幽的紫光。

她走过了街道。它的目光一路相随,直到她走进医院。

住院部的大楼早已亮起了一窗窗灯光。她来到三楼,走过灯火通明、满是病号的走廊,回到了祁大头的病房。

她刚要进门,又停住了脚步。

祁大头的床空着,床边坐着一个陌生女孩。

只看侧影,那个女孩和她差不多年纪,上身穿着藕荷色的竖纹针织衫,下身穿着藏青色的高腰短裙,腿上是一双极简风的踝靴。长发在头后扎作精致的鱼骨辫,泛着淡栗色的润光。左侧的一束散发垂在胸前的弧线上,发尾的波纹柔柔曼曼,处在自然而然和精心打理之间。病房里没几个人,有打盹的,有看报纸的,有玩手机的,全都无声无息。她坐在床边,出神地望着窗外的夜色,脸庞静得像初雪。

梦莛在门口杵了半晌,才轻声进了屋。

女孩听见脚步声,转过了头。梦莛看见了一双水色脉脉的杏眼。

不知不觉中,她和那双眼睛对视了几秒。杏仁形状的眼眶中,是一双潭水似的眸子,纤长的睫毛遮在上面,就像待人拨开的薄帘。这双杏眼和她从前见过的都不一样。往好了说,它们少了俏丽,多了幽柔。往实在了说,它们形色虽美,却疲沓沓、病恹恹的:好好地睁着,也像只睁了一半;眼妆画得精雅,也没添几分精气神;既像笼着薄雾,又像蒙着睡意。

她也留意到了女孩的一些着装细节:衫领上的五叶花毛衣链、短裙一侧做出不对称效果的装饰扣,还有左耳上一缕闪漾的银光。

女孩的唇角弯着一丝询问的弧度。梦莛把目光游到一旁,瞄见了床头桌上的平板电脑。

“那个,”她指了指平板,“忘拿了。”

“哦,”女孩朝桌上看,“你的。”

她拿过平板,站起身,把它递给梦莛。梦莛这时才看清,她左耳上的微光是一只银色耳钉,形状像片边缘绵软的羽毛,轻轻一晃,就漾一缕光。

她注视着那只耳钉,感觉从前在哪里见过。

女孩觉察到了她的注视,目光朝左耳偏了一下,又偏回来,笑容里透着柔浅的好奇。

“你是隋梦莛?”她突然问。

梦莛怔了怔,一双桃花眼睁大了点。女孩见她这副表情,疑问的神色变成了薄薄的笑容,解释道,她老早就听说过梦莛,由于“莛”是个生僻字,她还特地查过。

“嗯,”梦莛不知怎么应话,“没几个人认识。”

她们正说着,一个小护士在病房门口站定,看着手里的记录册,吆喝了一声祁大头的名字。

“家属在不在?”小护士喊道,“来一下。”

女孩应了一声,对梦莛说,刚才祁大头去做胸透,这会儿可能已经查完了,医生让家属过去看结果,顺便把他这个伤残人士推回来。

“那我先去了,”她顺了顺短裙,“冒充家属。”

梦莛一头雾水:“你是他——”

“不是,”女孩猜到了后半句,“比那个近点儿。”

小护士又喊了一嗓子。邻床老大爷抖了个激灵惊醒过来。

“回来再聊。”女孩对梦莛说。

她朝门外走去,肩后的长发随着脚步飘了飘,款款的鞋跟声像在为耳钉的细光伴音。离远了看,她身着高腰短裙的倩影更显婀娜。临走时,她侧过脸,望了望杵在床边的梦莛,那双倦恹恹的杏眼就没了影子。

在林筱筱听来,隋梦莛显然在有意无意中修葺了这段记忆。她进门的时候,病房里除了那个女孩,还有许多病号和家属,却安安静静,悄无声息。女孩一走,病房就热闹了起来,谈笑声、咳嗽声、呻吟声、叹息声,声声入耳。这显然不合常理。更何况,在瀛海六院这种大型三甲医院,又是人来人往的晚饭时间,筱筱不觉得某个普通病房会有片刻的安宁。

或许,这片刻的安宁,是被某种情感凝固的时间。她可能希望时间停在这一刻,不再往前走一步,也希望这一刻里只有她和那个女孩。但也有可能,她不是想留住这一刻,而是想抹去它,可她没能做到。她抹不去那个女孩,也抹不去自己,只抹去了无关紧要的声音。

无论如何,那晚过后,她一定经历了一些不想记得的事。

她没留下等女孩回来。一只皮革小手包放在床头,她看见了,便让邻床老大爷帮忙看着,而后就离开了病房。

她走在满是病患和家属的走廊上,脚步孤零零的,好像遗落了什么东西。

坐地铁回去的路上,她换乘了两次,其中一次出了站。走在街上,她偶尔抬头,往路边的树上望过几眼。

她没再看见那只鸟。

那晚,隋梦莛九点多才回到学校。

时值周五,八九成学生早已回了市区,偌大的学校空空荡荡,夜色里飘绕着淡淡的桂香,山阶旁的路灯沁着薄薄的秋凉。沿山而上、彼此相连的建筑是一座座巍然的影子,起伏的墨山间只亮着一两窗灯光。说宁静也宁静,说幽僻也幽僻。

她沿着台阶来到山腰校区,手机在包里振了起来。

她看了看屏幕上的名字,接起了电话。

“天后同志。”她慢悠悠地道。

“小格格。”一个清甜的声音飞快地说。

来电的女孩名叫吴小萱,是梦莛在附中屈指可数的熟人之一。两人缘分不浅,小学同班,初中邻班,文理分科后又是邻班,如今算来,已经做了十一年同学。在她们这一级学生中,小萱算是名人。这归功于她天生的一副好嗓子,能高能低,各类声线随意切换。她在去年的春秋两季歌赛中都拿了二等奖,因此在梦莛这里得了“天后”的绰号。不过,学校里也只有隋梦莛这么称呼她。见了吴小萱,大多数人,尤其是一些不无恶意的女生,通常都喜笑颜开地唤她一声“胖妞”。

小萱寒暄了两句,突然加快语速,问梦莛:“这两天有没有时间,接见一位小姐姐?”

她向梦莛解释道,这个月底,瀛海要举行一年一度的青少年马术公开赛,校刊编辑部打算做一个与之相关的专题。这位小姐姐是编辑部的副主编,接到了主编分配的任务,要找一个学过骑术的本校学生,对其进行采访。一开始,她们找的是八班赫赫有名的吕布哥,吕布哥也爽快答应了,只要求小姐姐事后陪他共进晚餐。本来事情已经定下,不料,刚才吃饭那会儿,小萱接到了她的电话,说她想到了一个更合适的人选,如果人家同意,就把吕布哥换掉,拜托小萱帮忙牵线。

“就你了,”小萱下令道,“快答应。”

梦莛半天没应声。小萱“喂喂喂”唤了一串。

“采访吕布吧。”梦莛没精打采地说,“我都两年没碰过马了。”

“两年怎么了?”小萱用棉花糖般的声音表示质疑,“你不是说,骑马和骑自行车一样吗?一百年不练,拾起来就骑。”

梦莛皱起了眉头:“我说过?”

小萱见她不答应,便祭出绝招,把声线换到了深沉档上,淡淡道,既然如此,那就这么定了吧,周一中午,梦莛和她的朋友就在游泳馆的外厅见。外厅两面落地玻璃,依傍一个小花园,也有沙发、咖啡机,适合闲坐茶谈,眉目传情。

说罢,她又嘱咐梦莛,衣服不要穿得太随意,她的朋友可是个小美人,不为悦己者容,只为悦己而容,梦莛不能在衣品上落下风。

小萱提的要求,梦莛素来不好拒绝。上小学时,小萱是学习委员。梦莛不交作业,小萱就帮她糊弄过去;梦莛考试考得太逊,小萱就模仿她舅妈的笔迹帮她签字。当年,小萱家的便利店开在学校门口,梦莛也白吃过她家的不少雪糕和关东煮。去年中秋前夕,附中举行一年一度的“放灯节”,小萱还特地给她备了一盏纸灯。偌大一个附中,如果非叫她挑个朋友出来,她也只能挑吴小萱。

于是她就答应了小萱,心里想,大不了见了那个副主编再把事推掉。

那时候,她不怎么想掺和编辑部的事。

附中的编辑部每月出一期校刊,一半留在校内兜售,每本定价二十元,一半送去瀛海大学。这既是因为附中是瀛海大学的附属机构,也和金校长与瀛大一位校领导的私交有关。金校长同瀛海大学渊源深厚,高中是在附中上的,后来又去瀛大读了硕博。硕博期间,他的导师都是瀛大的文学院院长。多年后,老金到附中走马上任,这位院长早已荣升瀛大常务副校长。金校长是个尊师重教之人,即使在校刊这类小事上,也不忘对老师的栽培之恩示以含蓄的感激。于是,老师出席的各类会议、发表的大小讲话、做出的杰出贡献、取得的学术成就,向来是附中校刊的不二主题。

这位常务副校长,就是梦莛小时候见过的汪鸣悌。

汪校长年高望重,看到爱徒尽的这点孝心,自然也不会多么放在心上。然而金校长仍是竭诚尽力,说是深惟重虑也不为过。比如,两年前的冬天,附中摊上了一桩轰动一时的丑闻,经历了一个复杂的过程,渐渐闹得不可收拾。整整一个月,老金被这事搞得焦头烂额,寝食难安,却也没把眇乎小哉的校刊忘到脑后。当月的刊物上,编辑部记者团就这起事件所做的报道不过三行,最后却附上了金校长对广大学生的一句告诫:遇到事情,一定要坚持独立思考,把握正确的价值取向,切不可盲信传言、人云亦云。

这桩丑闻发生在二〇〇八年年底。事发之初,它被叫作“钟塔自杀案”,闹大以后,又改称“瀚海华庭案”。和三年后的那起大案相比,它算不上惊天动地,但也牵扯到了这段往事中的许多人,比如祁大头的父亲、隋梦莛的母亲、那个戴羽毛耳钉的女孩、瀛海大学的汪校长。金贤光对学生们强调“不可盲信传言”,是为谁故,不言自明。

“钟塔自杀案”发生的那年,隋梦莛还不是附中的学生,未能亲历整个过程。然而阴错阳差之中,这件原本与她无关的事,却将她的生活送上了另一条轨道。

因为它,她和母亲之间有过一场两年之久的冷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