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新冠时代的我们
- (意)保罗·乔尔达诺
- 2242字
- 2021-01-22 17:54:07
那些我不愿忘记的事
一个月以来,一个难以想象的情形闯入了我们的生活。就像侵入肺部的病毒一样,它出现在我们日常生活中每个隐秘的角落。我们从未想过要为丢垃圾获得许可。我们从未想过要按照民防部的新闻简报来安排每一天的生活。我们也从未想过会有人在没有亲人陪伴的情况下死去。这样的事不应发生在这里,发生在我们身边。
然而。
二月二十一日,意大利发行量最大的报纸——《晚邮报》,在头版刊登了孔特和伦齐举行的会议。我发誓我记不起会议讨论了什么。但凌晨一点过后,在伦巴第小城科多尼奥发现第一例确诊病例的消息被送到了报社,勉强来得及挤进头版右侧的栏目里。
第二天,新冠病毒的消息就占据了所有报纸的头版头条。今天依然留在那里。
回顾一下,你会感觉病毒传播非常迅速,先是在伦巴第,然后是我们的大区、我们的城市、我们的社区。然后,有著名人物核酸检测呈阳性,然后是朋友的朋友,然后是我们自己的亲友。再然后,我们大楼里也有人被送进了医院。
三十天。尽管病毒的每一步扩散似乎都合情合理,在可能性计算中也都明确可见,却都伴随着我们的怀疑。从一开始,病毒得以顺利扩散就得益于我们的怀疑。起初,每个人都说:“瞧你说的,我们这儿怎么会爆发。”而如今,我们都关在家里,出门购物前还要上内政部的网站打印一份出行表格,好向当街巡逻的警察出示。
如今,意大利的死亡人数超过了中国。事态发展到这一步,我们应该已经明白,这个难以想象的情形将会无情地持续下去,它不会止于今天,也不会止于几个星期以后,或止于封城措施解锁之时。这个难以想象的情形才刚刚开始,它会在这里停留很久。它或许会成为这个时代的特征。
这些日子里,玛格丽特·杜拉斯的一句话时时浮现在我的脑海:“和平即将到来。仿佛即将来临的黑夜。仿佛是遗忘的开始。”战争结束后,所有人都急于遗忘,同样的情形也发生在疾病面前:痛苦迫使我们面对模糊不清的真相,重新思考我们的优势;它鼓励我们为当下赋予新的意义。然而,一旦痊愈,这些启迪就会烟消云散。
所以,我正在列出一个清单,里面包括所有我不愿忘记的事。这个清单每天都会增加一点。我认为每个人都应该列出自己的清单。这样我们就可以把它们拿出来,作个比较,看看我们有没有共同的想法,看看是否可以一起做些什么。
我的清单是这样的:
我不愿忘记人们如何遵守新制定的规则,以及我在看到人们严格遵守时感到的惊奇;我不愿忘记人们在照料患者和健康者时孜孜不倦的付出,还有那些傍晚在窗边唱歌的人表现出的友善。这件事我们不会忘记,以后也很容易记起,因为这已成为官方对流行病的描述。
我不愿忘记有多少次,那是在最初的几个星期里,面对谨慎措施,我听到人们说:“他们疯了。”多年来,所有权威都被剥夺了合法性,因此导致一种本能的和普遍性的不信任,最终化为几个字:“他们疯了。”这种不信任导致了延迟。延迟又导致了死亡。
我不愿忘记,直到最后一刻我都没有取消的那张飞机票,即使我明白乘坐那趟航班将是非常不理智的,而那样做的原因只是希望出发。是固执,也是自私。
我不愿忘记那些变幻无常的消息。在病毒扩散初期,那些消息彼此矛盾、耸人听闻、情绪化而又不准确。病毒的扩散或许就是最大的失败。在一种流行病传播期间,信息透明就是对它最好的预防。
我不愿忘记从何时开始,突然间,政坛的喧嚣消失殆尽,就好像我从那趟并没有去乘坐的飞机上下来后,耳压恢复了正常,那连续不断而又自说自话、无处不在而又言之无物的嘈杂的背景音突然间消失了。
我不愿忘记紧急状态如何使我们忽略了一个事实,那就是我们是由各色人等构成的芸芸众生,具有不同的需要和麻烦。当我们声称是在和每一个人讲话时,我们实际上只是在和每一个会意大利语、拥有一台电脑并懂得如何使用电脑的人讲话。
我不愿忘记欧洲的行动滞后了,过分滞后,以至于没有人想到,在绘制意大利疫情曲线的同时,也绘制一条欧洲传播曲线,那会让我们感到在这场灾难当中是团结一致的,至少表面上是团结的。
我不愿忘记疫情的源头并非一个秘密军事实验,而是源自我们与环境和自然的妥协式关系,源自我们对森林的肆意破坏以及我们不计后果的消耗。
我不愿忘记在疫情发生时,我们在技术上和科学上的准备都严重不足。
我不愿忘记自己并没有努力表现出英雄主义。在促进家庭团结方面,我既不坚定,也无远见。在需要的时候,我没能使任何人振作精神,甚至连我自己都做不到。
确诊病例的曲线将会趋于平缓,这是一条过去不被我们所知,如今却在支配我们的生活的曲线。它会到达预期的峰值,然后开始下降。这不是一厢情愿的想法,而是我们现在遵守的纪律能够达成的直接结果。我们应该知道,下降将比上升缓慢得多,或许还会有新的爬升,或许还会有其他暂时的封闭和其他的紧急状态,或许某些限制措施还将会持续一段时间。然而,到了某个时刻,一切都会结束。然后重建就将开始。
到了那时,领导人之间会拍拍肩膀,为迅速、严肃、克己的行动而相互祝贺。而我们,面对突然恢复的自由,只想摆脱这一切。巨大的黑夜降临了。遗忘开始了。
除非现在我们敢于展开思考,我们必须做出哪些改变,首先是个人单独的思考,然后是共同的思考。我不知道如何使可怕的资本主义变得没那么可怕,不知道如何改变一种经济体系,不知道如何重新与环境和平共处。我甚至不敢肯定该如何改变自己的行为。但是,我肯定地知道,假如不敢对它们进行思考,那就无法做到其中任何一件事。
让我们尽可能长时间地待在家里。让我们照顾病人。让我们哭泣和埋葬死去的人。但是,让我们从现在就开始想象疫情结束之后的事情,以免这难以想象的情形卷土重来,让我们措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