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邸内外张灯结彩,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全府上下早在三个月前就在准备老爷的五十大寿了。这些日子以来,在大管家有条不紊地指挥下,仆人们就像一群不知疲倦的工蚁般井然有序地忙碌着。眼看好日子就要近了,该置办的事大都稳妥搞定了,剩下的都是一些细枝末节的琐碎活儿。偶尔抬起头,看到府邸内外焕然一新,这些天没日没夜的辛苦总是没白费,大伙儿既自豪又兴奋。仆人们从长期的劳苦中脱离出来,免不了想放松一下。平日里,他们放松的方式就是说笑打趣,其中不乏粗鄙的笑话。他们谈论最多的还是老爷,往往一开始悄悄地议论,说到后来有些忘乎所以了,就变得有些肆无忌惮,说出来的话语荤素不禁。管家听不过去,大喝:“吵死了,乱讲什么,还不去干活!不想干的趁早滚蛋!”大家听了掩着嘴忙不迭地往外溜,一眨眼便都消失不见了。
虽说管家平时对他们比较严苛,但他们还是打心底里对老爷尊重与敬畏的,因为老爷每月支给他们的薪酬是方圆数十里之内最高的。府内的活儿较地里的农活自然轻松多了,简直手到擒来,还免去了风吹雨淋日晒之苦,再加上不低的薪资,他们都死心塌地愿意为老爷干活。
这一次老爷的寿辰,他们觉得表现的机会来了,不必事先动员,一个个精神抖擞地主动请缨,严格按照管家的吩咐一丝不苟去完成,他们比其他人都愿意老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他们有自己的小算盘,只有老爷好好地活着,他们才有好日子过。一旦老爷不在了,留下四位少爷,五位小姐,六位夫人,这个大家族势必分崩离析,到时候怎么样的光景就难以预料了,他们的日子多半是不如现在惬意了。
这一次寿辰的筹备可以说是史无前例的隆重与奢华,别的不说,光祝寿客人数量的就多得惊人,据账房先生透露:已经为客人包下了城内一半客栈。又据小道消息说,来的客人除了亲戚朋友、远交近邻、生意往来的商贾、地方的乡绅耆宿、州县父母官等常规邀请的嘉宾外,还有名山大刹的高僧主持、毁誉参半的风流才子,甚至还有来自京师的神秘贵宾、名震武林的侠客义盗。这些风格各异、身份悬殊的宾客坐在一起会是怎样一幅奇特的场景,他们简直无法想象。他们还听说,寿筵将连办三天,方圆百里的戏班子全请到了,轮番上阵,一刻不停歇地表演。至于接待工作,府内人手根本忙不过来,还特地请了专业组织来帮忙,除了接到府内住宿的重要贵宾以外,其他宾客在客栈的起居全由他们负责安排。
寿辰的规模与气势远远超出这些仆人想象的边际,把他们吓得有些透不过气来,所以在忙碌的间隙只敢私底下嘀嘀咕咕地发表意见,偷偷地交换不知从哪打听来的各种消息。话题主要围绕着某些身份特殊的嘉宾,这些平时只在传说中戏文中存在的神奇人物即将到来让他们觉得不可思议,又兴奋不已。他们有意识地压抑着翘首以盼的心情,像是参与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大阴谋,仿佛稍有不慎,天大的秘密从自己嘴角泄漏出去,便死无葬身之地。即使这样,管家还是不满意,见他们一伙人鬼鬼祟祟地聚在一起,交头接耳地议论道听途说的消息,便老远就大声咳嗽一声,不等他开口叱责,他们便立刻心虚的散开,装作忙着各自手上的活儿。可是没等管家走远,他们又在互相使着眼色,交流刚刚被打断的话题。
这一切老爷全然不知情,他正好整以暇地在二楼书房教雪儿写字。雪儿是三个月前刚收的如夫人,芳龄十八。从时间上看,似乎是特地为了这次寿辰才纳她为妾的。其实不然,当牙婆将她的画像递到他手上时,他心头微微一颤,那一瞬间,他神情恍惚,仿佛灵魂出窍一般。他很快定了定神,立刻拍案决定。老爷定下来的事绝无更改的可能,剩下的事全交给别人按部就班去办了。
某天傍晚,夕阳西沉的时分,一顶二人小轿从后门悄悄地抬入了府内。老爷今年四十九岁,因为自小习武的缘故,体格健硕,须发乌黑,再加上他身材修长,一眼看上去,就像是一位三十出头、玉树临风的富家公子。当他拥着雪儿同眠时丝毫没有“一枝梨花压海棠”的尴尬。雪儿是个乖巧的女子,聪颖好学,一点就通,一学就会。很快,她成了他最宠爱的女人。在耳鬓厮磨百般缠绵之际,他在心里深深地感叹,感叹时间流逝如白驹过隙,感叹世事奇妙如转经轮回。不仅表现在床笫之上,雪儿别的地方学得也快,比如认字、写字,经过三个多月的调教,她已粗识文字,字也写得端正起来了。
老爷站在雪儿身后,看着她端坐桌前写字,今天写的是王维的《红豆》。当她写完“此物最相思”后,转过头朝他投来探询的目光,活脱脱一个谦逊好学的女学生。他拿起墨迹未干的宣纸端详片刻,放回桌上,手指着纸上的二十字进行评点,哪几个字写得漂亮,哪几个字还有欠缺,雪儿闪着明亮的大眼睛不住地点头,等他讲完,她一推他:“知道了啦,老爷,你先休息一会儿,我再写几张。”她似乎还不放心,又娇嗔地补充道:“你乖乖地到一边休息去,不许再跟上次一样打扰我噢。”说到“上一次”两人心照不宣地笑了。他做出无辜的表情摆摆手道:“好吧,好吧,我离你远远的,你就安心写字吧。”他坐到离书桌约五、六尺远的床榻上,床榻的矮桌上摆着刚沏的绿茶,还有几盘干果、蜜饯。他斜倚在床榻上,啜饮着清香的茶水,目光停留在她身上,屋外的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一团光亮将她笼罩其间,她低着头写字,又背着光,隔着五、六尺的间距望过去,她的五官略显模糊,这样反而更加神似某个人。雪儿一抬头看到老爷怔怔地看着她,像是痴傻了一般,不由朝他抿嘴一笑。望着她笑靥如花的脸庞,他百感交集,默默地向她询问:“你也是来要我命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