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王勃:阁中少年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中华民族的历史,是诗的史,亦是史的诗!

——闻一多

喜欢唐诗的人,对王勃这个名字并不陌生。只要翻开高中语文教材,就能看见那篇大名鼎鼎的《滕王阁序》。我们知道,在宋代还有一篇同样有名的《岳阳楼记》,其辞藻文法亦无可挑剔,堪称一绝。且不论王勃和范仲淹的文采孰胜一筹?单从两篇文章命名来看,王勃这位二十出头的青年似乎很是谦虚。

他没敢说“滕王阁记”或者“滕王阁赋”,而是很低调地用一“序”字,让那些所谓的“群公”来完成正文,颇有点抛砖引玉的意思。但其实我们知道,那些人也写不出什么东西来,所以王勃这篇开头“序”,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了正文。

而说起王勃所处的时代,身后那是大唐诗歌的鼎盛期,下至平民乞儿,上及皇帝公卿,没有不会写诗的。但在之前,却是六朝宫体诗的腐朽与糜烂。

闻一多说:“这期间没有出过一个第一流的诗人。那是一个以声律的发明与批评的勃兴为人所推重,但论到诗的本身,则为人所诟病的时期。”

任何一场文化改革都离不开几位宗师级人物来引领。所以,当诗歌从这种两百多年的“破败”环境中开始转向时,初唐的第一子才子王勃诞生了!

公元650年,即高宗永徽元年,王勃出生在今天的山西河津。祖父就是写了一系列专著——《续书》《续诗》《元经》《礼经》《乐论》的大儒王通,号文中子。文中子这个人后来很受王阳明推崇。

徐爱有一次向老师请教:“王通这个人和韩愈比起来怎么样?”

阳明说:“韩愈比王通差远了。世人仅仅从诗词文章上看,所以都推崇韩愈,然而王通却是真正贤达的大儒。”

徐爱接着又问:“那既然王通有这么高的道德,为什么还会伪造经典呢?”(言外之意是说王通写的那些书都是瞎编乱造)

阳明嘿嘿一笑:“那孔子不也伪造过经典吗?王通只是以圣人为榜样罢了。”徐爱顿时无语。

也许阳明的说法有点主观性,但从中我们也可以看出,王通此人的能力和影响是巨大的。那么,有这么强的祖父,孙子王勃想来也是差不了了。据《旧唐书·王勃传》记载:勃六岁解作文,构思无滞,词情英迈,与兄耐、勃,才藻相类。父友杜易简常称之曰:‘此王氏三株树也’!

无独有偶,一个大家族是不会只出一个天才的,要出就连出三株参天大树。一次,老父亲王福峙在好友面前夸赞:“你看我这几个儿子,个个都了不得,都是少年英才,长大了都要作宰辅的。”

谁知他这朋友不干了,心想,整天说你儿子有才,一群小孩儿经得住这么夸吗?!遂道:“武子有马癖,君有誉儿癖,王家癖何多耶?”意思是说:你们家这癖好怎么这么多呢。但这话刚说出去不久,他就感到后悔了。因为看了王勃弟弟王助的文章,于是惊呼:“生子若是,可夸也。”

看来,王氏家族的强大基因当真不是随口一说。六七岁时,王勃就能写出几篇像样的文章。此时,那位比他大二十岁的骆宾王,也于二十年前他这般年纪时写出了《咏鹅》。不过,天才的教育也并非一蹴而就的。王老爷为了教育好这几个儿子,亲自教他们《汉书注》《文心雕龙•指暇》。其实从这两本书就可以看出,古人教子读书的优先步骤是字的读音、意思。掌握了这些基本的元素之后,还要注意订正写作时易出现的问题。这样又读又写,才不至于纸上谈兵,述而不作。

接下来的几年,王勃可以说是朝读诗卷晚诵经。用李白的话说就叫: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须知任何一个文人的成功就离不开长期苦读。就拿杜甫来说吧,半生坎壈,居无定所,自然也没有时间好好读书,但是为何能写出那般旷世诗作?离不开幼年时无忧无虑的十多载寒窗。所以,不光杜甫如此,李白如此,王勃亦是如此。

公元660年,王勃十一岁了,这时也该出去干点正经事了。毕竟那位和他同岁的小朋友——杨炯已经以“神童”的身份及第,待制弘文馆了。弘文馆是一个高级的文史场所,每年招生不多。年轻童子进入里面,其实还是以求学为主。

王勃估计也有这想法,于是开始了长安的游学生涯。也就在这时,他有幸结识了一代名医曹元,并拜其为师。

王勃在文章中写道:勃养于慈父之手,每承过庭之训,日:人子不知古人以为不孝。因窃求良师,阴访其道。可见,他之所以求师,要学的并非医术,而是医道!这点和骆宾王很不相同。

因为拜师的缘故,王勃的名气越来越大,几年后,通过制举对策及第,拜朝散郎。不久入沛王李贤府为修撰。开始写一些刚健豪爽的诗,用以反对萎靡不振的“上官体”。其中最具代表的,当是这首《送杜少府之任蜀州》:

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

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要和朋友分别了。王勃没有像王维那样劝道:“吾谋适不足,勿谓知音稀。”也没我像李白那样伤感:“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而是豪爽地说道:“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别,千万别和那些尘世里小儿女一样,到了离别之际便哭哭啼啼……这样有失我们诗人身份。”王勃这话虽属活跃气氛,但情感却真的不行!“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哪!世上有几人能说出这种话?

这样的“君子之交”你以为到此算完了,那就错了。在送别最好的朋友薛华时,王勃抑郁之中慷慨激昂:

送送多穷路,遑遑独问津。

悲凉千里道,凄断百年身。

心事同漂泊,生涯共苦辛。

无论去与住,俱是梦中人。

——《别薛华》

无论去与住,俱是梦中人。这让人想起后来白居易被贬江州,与好友元稹天各一方。他写下了一首《梦元九》:晨起临风一惆怅,通川湓水断相闻。不知忆我因何事,昨夜三更梦见君。而元稹在收到诗后说:“山水万重书断绝,念君怜我梦相闻。我今因病魂颠倒,唯梦闲人不梦君。”(《酬乐天频梦微之》)

“唯梦闲人不梦君”,这是何等的哀伤与无奈啊!最亲近之人,却终究成了那遥不可及的梦。

看了两首脍炙人口的佳作,你也许不禁想夸:“王勃的诗写的不错啊!”其实,老实说,王勃的诗写得并不怎样。尤其是律诗,很多作品中都有“香菱学诗”的意味儿。

当然,这很大程度上受制于时代的禁锢。试想,一个刚从死牢里出来的剑客,是难以在短期内恢复功力的。

云间征思断,月下归愁切。

鸿雁西南飞,如何故人别?

——《寒夜思友》

看看这首,意思明了,平铺直叙,像不像一个初出茅庐的孩子写的诗?最开始时技巧上还欠缺,渐渐地,他开始走向工整。譬如这首五律。

东园垂柳径,西堰落花津。

物色连三月,风光绝四邻。

鸟飞村觉曙,鱼戏水知春。

初晴山院里,何处染嚣尘。

——《仲春郊外》

虽然是一首“漫游诗”,但在对仗工整上,已经开始刻意为之了。“鸟飞村觉曙,鱼戏水知春。”这是明显的倒装。因为天亮散步时,才注意到鸟雀叽叽喳喳的歌喉,看见了它们愉快欢飞的样子;春天到来时,也才有闲情逸致去池塘边观鱼,这也属于雨后初晴的自然规律。最后一句和苏轼的“松间沙路净无泥”差不多,寓意明了。这是王勃诗歌走向成熟的一个必要过程。等到他在写《春日还郊》时,无论技巧还是韵味,都已经大成。

闲情兼嘿语,携杖赴岩泉。

草绿萦新带,榆青缀古钱。

鱼床侵岸水,鸟路入山烟。

还题平子赋,花树满春田。

——《春日还郊》

用词轻巧,不着痕迹,已经带着些陶渊明的滋味儿了。这既是少年王勃的学诗简史,也是诗歌向盛唐的过渡。

王勃的诗文有所进益后,认识了一位志趣相投的朋友,他便是杨炯。这两人的相时虽不敢和之前孔子拜访老子相比,也未能超越后来的李杜相会,但也并非一般意义上的相遇。

首先,二人同岁,同列“四杰”之中。和骆宾王、卢照邻比起来,这两位当是年轻人了。其次,王勃和杨炯的很多想法不谋而合,比如建功立业,戎马沙场,倡导刚健雄壮的诗文。这造就了他们深厚的友谊,也致使杨炯经常爱与王勃抬杠。

这两位青年坐在一块儿促膝长谈,偶有争论之时,杨炯便肆无忌惮地说:“不公平!王勃的诗写的也就那样了。怎么能排在‘四杰’之首呢?我真是愧在卢前,耻居王后啊!”

这话虽然带着嘲讽,但是丝毫不影响两人的感情,王勃没事还去杨炯乡下的宅院小住。可能是王勃这一时期的诗歌的水平的确不咋样。但是过不了多久,纵然是写出“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这样神来之句的桀骜少年,也主动为他这位好友的文采呐喊了。

总章二年(669年),王勃因一场“斗鸡事件”被赶出了朝廷。五月,“石榴开遍透帘明”的季节,王勃满怀惆怅地离开了长安,去往四川。一路上写的那些依依不舍的感怀诗就不必提了。最为出名的是一篇文章,即《九陇县孔子庙堂碑文》。

帝天乙之灵苗,宋微子之洪绪。自玄禽翦夏,浮宝玉于南巢;白马朝周,载放旗于北面。五迁神器,珠磺高列帝之荣;三命雄图,钟鼎冠承家之礼……

杨炯后来整理王勃文集时,在序言中评价:远游江汉,登降氓峨,观精气之会昌,玩灵奇之肹蚃。考文章之迹,征造化之程。神机若助,日新其业,西南洪笔,咸出其词。每有一文,海内惊瞻。所制《九陇县孔子庙堂碑文》,宏伟绝人,稀代为宝,正平之作,不能夺也。

杨炯也承认,王勃这一时期文章水平的提升,简直是有如神助!

几年后,王勃通过行文的方式,再次返回长安。那些写给朝廷官员的书辞,多是赤裸裸的求职信。当然,这也是“四杰”皆不掩饰的内心希冀。王勃回来后,被授虢州参军。这官小的不能再小,后朝都是用来安置流官的。王勃照例给皇帝上表致谢,接着赶去赴任。

咸亨四年(673年)冬天,因为一桩私杀官奴的案件,王勃再一次将自己的一手好牌打烂。据《新唐书•王勃传》记载:倚才陵藉,为僚吏共嫉。官奴曹达抵罪,匿勃所,惧事泄,辄杀之。事觉当诛,会赦除名。

因为罪犯藏匿在自己住所,害怕同僚以此诬陷,所以便把他杀了。这听起来稍微有一点道理。若是不杀其人,而是把他交办官府或是放了呢?聪明的王勃之所以没这么做,肯定第一句:“为僚吏共嫉”,才是关键。既然交了没用,放了也许罪犯出去宣扬自己就是从犯,所以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杀了算了。可是这样一来,刚好中了那群人的奸计,于是,王勃再次落马!

所以,当一个人坐拥盛名后,就要低调低调再低调,否则一不小心就会落入别人的陷阱。“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孔子的智慧,当真是无处不在。

就在那群同僚眼看王勃要倒霉时,碰巧天下大赦,王勃幸运地赶上了。

从监狱出来后,因为他的老父亲王福畤受连累,被贬到交趾做县令。王勃一腔愧疚,给父亲写去一封书信。在这封家信中,他说道:

勃言。乡人奉五月一日诲子弟,各陈百里之术,宣于政者。承命惶灼,伏增悲惊。呜呼!如勃尚何言哉。辱亲可谓深矣,诚宜灰身粉骨,以谢君父……

在我看来,写得还算有一点儿诚意,虽然中间夹杂了许多“治国平天下”的大道理。冬天,先是借钱,等借够了钱,次年春天才正式从长安出发,踏上了去越南的省亲之路。等到南昌时,王勃一生最具影响的大作终于诞生!

这天,刚好赶上了都督阎公邀请众人赴宴,王勃有幸忝列其中。本来只是想着去蹭一顿饭,谁料阎都督说:“诸位都是当世数一数二的大文学家,如今滕王阁新修完成,还望大家不吝文墨,施展才华,留赋纪念。在此之前,不知那位年轻学子愿意抛砖引玉,先作一篇序言啊?”说罢望了望自己的女婿。

这女婿也是转模作样地礼让一番,说自己才华粗浅,怎能上得了台面,不如就请旁边这位“王兄”先作吧?!谁知这位“王兄”二话不说,心想:我先来就我先来吧!众人纷纷把目光投向了这位长相清癯的王青年,做好了看笑话的准备。

只见王勃润笔磨墨,众人依旧喝酒谈笑。阎都督时不时使唤人去偷看,回来轻蔑地问:“写了什么鬼?”

仆人正正经经道:“豫章故郡,洪都新府!”

“老生常谈!看来号称‘当世第一才子’的王子安也不过如此,接着去瞧!”

片刻仆人又回:“星分翼轸,地接衡庐。”众人沉默不语。半晌,仆人目光璀璨、语气激昂地吟道:“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阎都督的脸色竟然由之前的不屑转为喜悦,称诵道:“此真天才,当垂不朽!”随后,王勃欣然对客操觚,顷刻而就,文不加点,满座大惊(《唐才子传》)。写完这篇序言,又作诗一首,接着酒足饭饱,挥袖而去!

等到天色已晚,阎都督与嘉宾们细细赏读,却发现诗尾缺了一个字。槛外长江x自流?各位才子们开始玩起了填字游戏。有人说是“水”,也有人说是“独”,阎公都说不好,觉得还得作者亲自补上方可,于是连忙让人快马加鞭去追。待追上时,王勃令童子回复:“此一字值千金也,看大人出不出得起了?”阎公不悦地笑道:“我还出不起吗?!”于是派人将金子送去,要来此字。

仆人回来后复命:“答曰:‘空者,空也!’”阎公顿时不悦,心想:好一个王子安,竟然戏弄老夫。但与众才子细细品味,唯此一字,方形容得尽哪!

这个故事的可信度较高。试想你是王勃,借了一大笔路费后,会不想方设法赚点钱去还债?既是文人,又重品德,所以这个方法称得上还算不错。

看罢父亲之后,也得为未来的路筹算。以后该干什么,是回老家,还是回长安?在他的心中应该是已有个定论,只不过后人无法再知道了。

上元三年(676年)八月,27岁的王勃结束了在交趾的省亲,取道南海,乘船北归。途中遇上风浪,溺水而死。从此,这位少年英才的人生彻底挂上了句号。

在后世对王勃的评价,以“少室山人”胡应麟最为贴切:

王勃兴象宛然,气骨苍然,实首启盛、中妙境,五言绝亦抒写悲凉,洗尽流调,究其才力,自是唐人开山祖。

也许,他就像一颗彗星,划过之后很快就失去光影,但是却为迷茫中的人们指明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