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王戎:赚钱与修道,皆为一时所致

公元240年,即大魏正始元年。这天,在洛阳街头发生了一件有趣的事。

饭馆里,吃饭的客人一拥而出,好像发生了什么大事。而道路中间的空地上却没见几个人,大家都围在两边的屋檐下惊讶地观看。不一会儿,主角登场了!——原来是一头体型巨大的老虎。老虎关在笼子里,由一匹无人驾驶的老马拉着往前走。它张牙舞爪,咆哮如山,随时有冲出牢笼的可能。而那匹老马,因为筋疲力尽,闻到饭菜的香味便停下脚步。这可把众人惊得不行,甚至有几个妇女已被当场吓倒。

于是,几个颇有头脑的中年人颤颤地说:“这是谁弄来的?赶紧报告官府吧!”可是,若没等官府来人,这大虫就冲破笼子伤人怎么办?不行,还是得先把它拉走。可是谁去拉呢?没有一个人愿意。这时,一个小男孩径直地迎了上去,大家无不为之担惊,可是他却面无惧怕。那老虎依旧咆哮,可还是没有冲出笼子。过了一会儿,竟然平静下来。大家不禁奇异,忙问那个小男孩原因。小男孩不慌不忙地说:“你们看,它并没有爪子和牙齿啊?!所以并不可怕!”的确,没了爪子和利齿的老虎,还算是森林之王吗?众人均为他的勇气和观察折服。

这个小男孩时年七岁,他便是后来竹林七贤中最小的名士——王戎。而那个把老虎放到街上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当朝皇帝、后来被司马师废黜的齐王曹芳。曹芳算是胸怀大志,但又无可奈何,只能借此来向有识之士表明:自己就是这只断了爪牙的老虎啊?!已经丧失了狩猎的能力。而斩掉他爪牙的不是别人,正是司马氏家族。曹芳此番诉苦,与汉献帝发放“玉带诏”一样,可叹的是,再也没有一位忠诚的刘皇叔赶来倾听了。彼时,曹氏的江山已然名存实亡,岌岌可危。不过,竹林小名士王戎的人生,却才刚刚开始。

老虎事件过去没几天,这日,王戎又和几个伙伴跑到街上玩去了。看来,王氏家族对子弟的管理方式相对自由。王戎正和伙伴走到一棵李树旁,同行的伙伴一溜烟儿爬上去摘。只有王戎站在原地不动。这时路过的行人就费解了。忍不住问他:“他们都去摘果子了,你为何不摘?”王戎胸有成竹地说:“这棵果树长在路旁,本应任人摘采。可是却硕果累累,这说明它的味道一定又苦又涩。”话音刚落,树上的伙伴将一个咬了一口的李子扔下来,接着吐了一口唾沫:“呸!简直不堪入口!”路人啧啧称奇!

经过了这两件小事,加上他高贵的出身,王戎很可能已经名气大涨。不过,真正让他走向名士之路的,却是与阮籍的相识。阮籍,是继山涛之后竹林的另一位联络员,专门负责发掘有潜力的人加入竹林,共谈学术。而王戎,就是被这样发掘的。

正始七年(公元246年),嵇康娶了长乐亭主,而阮籍,也在二次征召下入京,做起了尚书郎。阮籍一生,都是为官不做事。有了工作后,除了谈玄,就剩喝酒。这天,阮籍喝了酒准备睡觉,这时同事王浑忽然带着儿子前来拜访。阮籍对王浑颇为反感,但与身材矮小,长相不怎么好看的王戎朋友闲谈几句后,发现这个这个小青年很有意思。从此,阮籍就和王戎结下了不解之缘。

当阮籍带着王戎小朋友回竹林拜会了向秀等人,嵇康没多久也辞官归来。竹林七贤的成员们终于宣布到齐。于是,历史上最潇洒的一幕上演了。

嵇康闲来静静地打坐,工作之时褪去上衣,挥洒汗水地抡着铁锤。这在农家才子看来,丝毫不难理解。生活本身就是这样嘛!你可以谈玄作文,但也得吃饭吧?对于嵇叔夜来说,一半为了生计,另一半则是志趣。所以即便已经过去一千七百多年,但对于一些身居山野,有着超凡思想却又热爱种田的农夫来说,嵇康的形象并没有远去。他就仿佛就是村里的一位邻居,所作所为再正常不过了。不过这也仅是说他的行举,若论性格,恐怕在这些“农夫”中也不会有了。

一个好汉三个帮。嵇康打铁时的帮手却只有一个。“可恨”刘伶等人整天品尝着竹林的美酒佳肴,却不帮人家主人做点事儿。无奈,向秀读《庄子》之余,便不得不拉起风箱,充当起二把手的身份。于是,嵇康打铁,向秀鼓风,这成了从古至今文人中最美的一幕。就连那个叫钟会的谈玄高手,日后见了这般场景,也忍不住拊手惊叹。

嵇康和向秀在打铁,而且“叮铃铃”的声音越来越欢快。就像是阮咸弹奏的琵笆一样。话音刚落,阮咸那悠长的琵笆乐便轻扬升起,与嵇康的打铁声一唱一和。阮籍忍不住夸赞了一句侄儿的技艺,便端起酒杯,要和山涛、刘伶再干一杯。山涛非要拉着年轻的王戎朋友一起,王戎见众人如此豪放,便也忘记了什么辈分长幼,捧起酒杯和大家畅饮起来!半晌,嵇康的一件锄头打造完成,向秀手中的风箱也停了下来。两人迫不及待地加入宴会,清谈论玄,喝酒赋诗!

曹芳被废后,司马师手握重权。而昔年的正始名士早已经消失殆尽。于是,他将目光放在了竹林。第一个作为特派员来拜访名贤的就是钟会。钟会早已听闻嵇康的大名,此去说是招揽,不如说是结交,期望通过嵇康来提升自己的名望。如若结交不成,那再公事公办。这就是钟会,一个一生只为谋私的伪道学者。不过话又说回来,钟会的出身地位那也相当不低。父亲钟繇是书法史上的开山鼻祖,哥哥钟毓也在文学上颇有名气。他在如此条件下还欲一心结交竹林人士,可见当时的竹林确是天下最靓丽的一道风景。任何一个人都想去粘粘。

钟会“乘肥衣轻,宾从如云”地来到竹林,遭受的待遇却比后来李白初会李邕时更为冷淡。主人嵇康视而不见,看到钟会准备走了,方才问道:“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也是个有才华的人,识趣地回答道:“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抛开两人的身份和性格不提,就这一个简短的回答,可见钟会也并非那种凡夫俗子,只是不入嵇康的眼罢了。不过从嵇康这方面来看,他的问题亦并非刻薄,这是他对待官场中人的一贯作风。至于后来嵇康之死,明眼人自然知道,真正对他起杀心的,还是司马昭。钟会也只是做了一个挡箭牌而已。

钟会攀附嵇康不成,未能完成司马师交给他的任务。不过,有一个人却主动和他做了朋友。这人便是竹林中那位不爱发言却自有一套行事准则的小青年王戎。王戎时年弱冠,对建功立业的渴望已然十分强烈。不过这也怪不得他,似乎本身便与王氏家风有着莫大关联。且看他的那几个堂弟,王衍、王导,甚至子侄辈中的王羲之,一生的成就难以用三言两语来概括。看来,王戎有为官的想法,也是丝毫不奇怪了。

王戎与钟会讨论玄学,寻欢作乐,思考为官之道,很快就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王戎为官不久,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父亲王浑病逝于凉州刺史任上。王浑为官日久,颇有声望。其门生筹集了一笔巨款,要送给王戎,算是表达对老师的感谢。这钱足有好几百万,王戎却毅然推辞不受。随即,高洁清廉的名声立刻响之四海。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王戎算是君子吗?比起山涛来恐怕差一些。

在做官之后,王戎开始立志于积累财富。似乎已经不再是曾经那个两袖清风的大名士了。他赚钱方式一半来自受贿,一半发迹于精明理财。受贿就不用说了,王戎的理财能力却十分强大,有着独特的经济头脑。他在洛阳城内广置房地产,多加炒作,随即转手。就连一些小本买卖,他也不吝插手。

据说,他家院子里有棵李树。与那些路边果树不同,这是王戎悉心培植后的优良品种。不仅果实丰硕,而且味道甜美。王戎舍不得吃,便把李子都拿去卖。但又害怕别人吃了之后把核拿去种,也结出这样的好果子。于是就把每一个果核都钻破了再拿去卖。虽然这样果子很快就变得不新鲜,但他的目的却达到了。

这件小事也许是事出有因,不必深究。但王戎赚到钱后,却实打实变得吝啬起来了。他的吝啬和一般人相比,还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了。

据说王戎的侄儿娶亲时,作为富豪的叔叔竟然只送去了一件单衣。这有失身段不说,婚礼结束后,王戎竟还把衣服要回来。正整件事听起来似乎有点像闹剧。不过细究起来,若是族中之人指责王戎他太过吝啬,言语不当,他因此赌气收回贺礼,倒也不无可能。这并非为王戎开脱。只是想来他与阮籍相交多时,这么漠视礼法的事,说不定他真会做一两件。

侄子的婚事过去不久,长女出嫁。因为经济问题,向老父借了几万钱。这对那个一天到晚只想着数钱的王老爷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可是他却整天愁眉不展,日夜难寐。见了面也是阴阳怪气,指桑骂槐。女儿意识到父亲的情绪,赶紧筹钱还了。王戎的反应这才好转。

看来,“越有钱越吝啬”这句话不无道理。就连王戎这样经历过竹林教育的名士,也实在难逃窠臼。

嵇康死后,阮籍整日以酒消愁,两年后抑郁而终。而王戎,却在仕途上一帆风顺,步步高升。当“八王之乱”爆发时,他已官居司徒。身居高职,却不做事,每日回家后只顾和老婆一起用象牙筹数钱。而说起王戎的老婆,虽然爱财,但也是一个很有情致的女子。经常,王戎一下班到家,她就喊着:“卿卿回来了!”王戎说:“你这样喊是不符合礼法的。”谁知老婆灵机一动,说:“亲卿爱卿,是为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

这回答真的得给她点一百个赞。王戎得妻如此,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因为与老婆有着共同的爱好,都喜欢敛财,但又不随意挥霍。所以数钱对于他们来讲,也许只是一种生存乐趣吧。

关于王戎的评价,昭明太子萧统后来在《咏山涛王戎诗二首》中说:

浚充如萧散,薄莫至中台。

徵神归鉴景,晦行属聚财。

嵇生袭玄夜,阮籍变青灰。

留连追宴绪,垆下独徘徊。

此诗的内容,《晋书》中有这样一段记载:王戎穿着公服,乘着轺车,经过黄公酒垆时,回头对车上的客人说:“我当年和嵇叔夜,阮嗣宗共饮,竹林之游,也曾参详天地。可是叔夜夭亡、阮嗣宗逝去,我又被俗务缠身,就再也没有来过这里。今日观想,物是人非,山河渺远,生死永隔!”

虽然赚钱在当时人看来是一种晦行。但是重情义,也是王戎身上的一大优点啊!

夭折了襁褓中的幼儿,山涛的儿子山简前来吊唁,劝他说:“幸亏只是一个未成人的婴孩儿,不用太过悲伤。”王戎却说:“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啊!”

在与和峤同时丧亲后,和峤遵循礼法,面面俱到。半月后,司马炎问起二人。刘毅答道:“和峤礼数周到,精神尚可;而王戎,已经身形憔悴,卧病不起了。”在守丧这一方面,王戎和阮籍是一致的。阮籍丧母之时又吃又饮,等到肉完酒尽,忽然喷出一口鲜血,大呼一声:“完了!”阮籍内心的痛苦,恐怕也只有王戎能够懂了。

这样看来,王戎似乎已经得了他人生的“道”。而玄学从彼时开始,也和儒学一起渐渐地走向融合。试看后来的谢安等人,既是豪门望族、国之栋梁,亦是文化思想上的领袖。而王戎也用他的亲身经历告诉我们:赚钱与修道,皆为一时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