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月娘(唐)

雨噼里啪啦的下个不停,南山看着船舱外穿着蓑衣的船夫,无精打采的撑着船,山峦也失去了生气,在风雨中没了色彩。南山关上船舱的小窗户,看向躺在榻上的程永济,轻轻叹了口气,说道:“阿郎,该吃药了”程永济没有任何反应,南山起身去看,只见程永济呆呆的看着桌子上晃动的蜡烛,一动不动。“阿郎···”“别叫了,把药放在那儿,我待会儿自己喝。”南山点头称是,正待要转身离开,突然程永济问道:“培修的信呢?”南山微微颔首回答道:“我替阿郎收起来了。”程永济说道:“拿过来吧,我想看看···”南山微微一笑说:“阿郎还是改些日子,回了杭州调养好身子再看吧···”程永济摇摇头,说道:“我没事,你拿来吧···”南山依然没有动的意思,程永济高声道:“怎么还不去?”南山立马跪了下来,俯身声道:“请阿郎保重身体,改日再看吧,奴怕您看了书信伤心过度,坏了身体呀!”“你···”程永济刚说出一个字,就引来剧烈的咳嗽,南山赶忙爬过去,但又不敢起身,叫了声:“阿郎···”程永济待咳嗽停止,怒目看着南山,见南山一片赤诚,心下一软,叹了口气,将桌上的药一饮而尽,苦味翻腾,皱着眉说道:“你去忙你的吧···”南山看着程永济正待要说话,“去吧···”南山只得答应,起身出去了。

自程永济和南山下山以来,程永济就没有出过船舱,病情复发,终日躺在床榻上,回忆起与培修的种种,心中难过。程永济和刘培修在军营中认识,程永济府兵出生,而刘培修是募兵入伍,初时,程永济为队长,而刘培修为他手下的火长,他作战勇猛,战场上犹如野狼,凶狠十足,而私下又善于和战友搞好关系,打成一片,而程永济出生于府兵世家,从小就熟兵书战法,往往能在战场上用战法战术出奇制胜,减少伤亡,赢得胜利,刘培修很是敬佩,他觉得他的狠劲儿在战场上只能逞一时之勇,保命而已,如果遇到大的战事,估计很难有效,于是主动接近程永济,程永济初始只是欣赏刘培修的勇猛,但没想到他竟然饱读诗书,能文能武,心中也是喜欢,两人逐渐结为好友,相互为师,并且在战场上,多次救的对方的性命,那年是天宝六年,在安西军中,随着高仙芝将军李嗣业部征讨小勃律,经过长途跋涉,偷袭连云堡,李将军带队,1000陌刀兵强攻连云堡,程永济和刘培修就在其中,那场战争打得惨烈,虽我军大胜,但冲锋的陌刀兵死伤过半,刘培修在死人堆里将程永济扒出来,背到医官面前救治,医官拼尽全力将程永济从阎王手里抢回来,当时作战条件艰苦,一路上都是刘培修边做战边照顾程永济,自那之后,程永济将刘培修视为生死。但现在培修离他先去,程永济感觉到了命运的作弄,感叹此生终究是潦倒余生了吧。

在南山的强烈干预下,船夫驾船一路向东,未曾停留。直奔金陵至润州入运河,南下至杭州,顺水行船,倒是一路平安,没遇到其他波折,程永济的病情又加重了,南山心中焦急,船一靠岸,联系了轿夫,就将程永济请出来,程永济见是一顶帷轿,于是将南山叫道跟前说:“叫一顶凉轿吧,好久没回来了,我想看看城中的变化。”南山为难的说:“今天有细雨,水汽大,怕重了您的病情!”程永济摇摇头:“没事,找一个能遮雨的就行。”南山只得叫人去找,果然找到一乘,程永济端坐在轿子上,轿夫叫了声:“起,城南程府,走着!”,轿子摇摇晃晃一路家去,记忆中回家的路便是摇摇晃晃的,小时候到江边迎接回家的父亲,父亲便会和他坐着凉轿,一边家去,一边讲战场上发生的故事,父亲回家少,程永济感觉和父亲最亲密的时候,便是在这一摇一晃回家的路上。

烟雨朦胧的江南,在这个时候显得那么亲切,蒙蒙的细雨就像给整个城市蒙了一层轻纱,所有都变得妩媚起来,变得情真意切,湿漉漉的青石板,湿漉漉的小桥,湿漉漉的杨柳,就连行人的脸都是湿漉漉的,程永济微笑着,终于回家了,戎马一生,能晚年归家,这也算是人生幸事了!

“南山,你有多少年没回来了?”程永济问南山,南山叹了口气笑着回话说:“阿郎有多少年没回了,奴就有多少年了。”程永济点头道:“是哦,我们一样,去剑南赴职时,你孙儿刚出生,我记得很清楚,你是不舍的。”南山笑道:“现在好了,回家就好了···阿郎还记得吗?穿过这个小道,前面有个很大的湖。”程永济点点头想了一下:“我记得,我记得,叫西湖,对吧?”南山见程永济心情好转了很多,心中也是暗暗高兴,点点头说:“西湖因西子与陶朱公在此泛舟而得名,但鲜有人知···”“咚···咚···咚···”远处传来一阵悠扬的钟声,程永济循声望去,声音是从茂密的树林传来,程永济闭眼听着钟声,喃喃道:“是灵隐寺的钟声吧,这声音从来就没变过,如果那天少了这钟声,这江南人都会会浑身不自在吧!”南山笑道:“您还别说,还真是这样,去剑南后好长一段时间我都睡不着觉,现在想想可能真是您说的,少了钟声的缘故。”程永济笑了起来,南山也跟着笑。

西湖泛着淡淡的水汽,如微施淡妆的美女,明媚动人,不带矫作。程永济一行,沿着西湖边欣赏美景,边前行。忽听有水声,程永济寻声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双脚,脚上系着根红绳,轻轻的在拨弄湖水,湖水在如玉藕般的小腿上凝结成水珠,顺着脚背流下来,那双脚时而轻快,时而犹豫,如顽皮的小孩,犹如多情的少女;程永济想要看清她的脸,但是被杨柳枝挡住,杨柳随风摇摆,只能看见她的朱唇紧闭。程永济看着,眼睛一动不动,南山发现程永济的变化,也看到了戏水的女子,但是心中犹豫,自从主母去世后,在南山的记忆中阿郎就没再碰过别的女人,但又不敢确定,只能故作没看见。

轿子摇摇晃晃的移动,最终,柳枝将那女子完全挡住,再也看不见了,程永济也不恼,反而闭上了双眼,开始闭目养生。

过了西湖便是青砖石板的县城小巷,在雨水的滋润下,小巷弥漫着淡淡的青草与雨水混杂的气息,伴着这种气息,老人们能抿上几口清茶,在屋檐青石板上的竹椅上悠闲的躺上一天。程永济在凉轿上看着这一切,忽抬头,看见一女子从巷头飘然而来,身着淡绿色的罗裙,赤裸着脚丫,打着一把素色油纸伞,伞将脸遮住,只露出微微上翘的嘴唇,唇边还有颗朱砂小痣,程永济认出她应该就是西湖边那位戏水的女子,只见她右手背到身后,分明提着自己的小花草履,女子走得很慢,轿子迎面而去,程永济想看清她的脸,一动不动的看着她,油纸伞下脸随着凉轿的上下摇晃若隐若现,随着慢慢的靠近,整张脸逐渐的出现,肤如凝脂,轻施胭粉,秋波低垂,眉黛微蹙,头发并未梳成髻,随意用丝带系着,有种不羁的风情,程永济呆呆得看着,眉头紧锁,女子在轿边停下,头也不抬得施了一礼,继续往前走,并未说话,也始终没有抬起头来;程永济转身再去看那女子,垂下头,陷入了思索。南山也是诧异,不知道程永济是怎么了,但终究没有开口问。程永济再回过神来,发现那女子已经不见,寂寞的小巷变得空空如也。程永济叫道:“停,停···”所有人还没回过神来,轿夫刚理会程永济得意思,只见程永济迫不及待从轿子上翻下来,差点摔一跤,南山赶忙去扶,但程永济毫不在意,朝着女子消失得方向跑去,程永济跑到巷子转角处,本以为女子就会在眼前,但是那里有?!不知为何,程永济从心底涌出一种恐惧,丢了魂儿似的到处乱窜,不停寻找刚才那个女子,嘴里还一直念叨,模模糊糊听不清楚,南山急了,欲上前阻止,但是被程永济推开,南山发觉阿郎身体软绵绵得,没有什么力气,南山害怕伤到阿郎,不敢再去阻拦,再者南山确实不清楚阿郎怎么了,不敢贸然行事,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跟着程永济乱窜,程永济一边踉踉跄跄得到处奔跑,一边嘴里叫着:“月娘,你哪儿呢,月娘···”南山听得真切,是月娘,莫非这女子阿郎认得?!还没等南山寻思明白,只听到有人喊:“阿郎,晕倒了!”南山回过神一看,阿郎直挺挺得躺在地上,南山心中懊悔,暗骂自己:“该死!”赶忙去扶阿郎,阿郎面如死灰,气若游丝,南山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强咬着牙,背起阿郎就往家里跑,一边跑一边喊:“通知家中人···阿郎不妙,快请郎中!”

程永济躺在床上,郎中在为他号脉,表情阴云,南山急得直跺脚,旁边还有一位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一脸愁容,他便是程永济的公子,唤作程云,从小不喜舞枪弄棒,程永济也不强求,请老师教他习文,大了便开始在江南一带做生意,也算是富甲一方,程永济与他聚少离多,管教的少,但程云却懂事明理,虽和父亲不算亲近,但是也孝顺,逢年过节,都会差人将江南的特产千里迢迢运送到剑南,孝顺父亲,廖解程永济的思乡之情。本欢欢喜喜等着父亲归家,谁知等来的却是这般模样,心中焦急,但也是有劲儿没处使。

程云将南山叫出房外,不待南山反应,一把跪在南山面前,南山这才如同从睡梦中醒来,赶忙扶起程云,叫道:“大郎何故如此,何故如此?!”程云哭着说:“南山叔,为何父亲会是如此模样?请南山叔告知!”南山刚才心中焦急,一心只在程永济身上,却并没有将一路发生的事情告诉程云,心中愧疚,于是将今日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告知了程云,程云沉默半晌,才开口说道:“要不是所言出自南山叔之口,我真以为一切都是假的。”南山赶忙说:“真的,都是真的,我也奇怪呀!”程云继续说:“自家母去世后,父亲就再没有续弦的意思,今日怎么会被一个女子迷住?月娘,父亲难道认识她?”南山心中同样疑惑,不敢接话,突然,一家奴来报,郎中叫大郎进去,程云赶忙进屋,南山跟随其后。

郎中告诉程云,程永济的病是因为积劳成疾,加上心中抑郁,气血攻心所致,而且本身就有多处旧伤,一并发作,需要静静调养,但是究竟能调养到什么程度,得看程永济自己的造化,如果只是一个方面的问题还好对症下药,但是多方面原因致病就不好医治了,现在病人还处于昏迷状态,但是几日便会苏醒,到时候切记照着药方子煎药,吃下,会有一定的好转。说完边转身走了,程云听完,心中更加烦闷,南山守在程永济身旁,寸步不离。

两日过去,程永济还未苏醒,原本喜气洋洋的程家,凄凉暗生,程云心中后悔,如果自己亲自去码头接父亲回家,也许不止于成这般模样,程云独自在父亲屋外踱步,思考着南山告诉他的每个细节,“月娘、月娘···”程云反复的在嘴里念叨着这个名字,程云还是没想起这个名字有关的任何记忆,说实话,程云对他的父亲知之甚少,父亲常年在外带兵,很小的时候又遇到兵乱,他和娘亲逃亡川蜀之地才得以保命,而父亲在前线御敌,娘亲经常说,父亲能捡回一条命都已经是奇迹了,仗终于打完,父亲被派到边疆驻守,而娘亲竟然旧病复发,父亲赶回来时,娘亲已经不在了,那是程云和父亲最亲近的一次,父亲在家住了半年,与程云每日读书、练剑,程云感受到前所未有安全感,他见过血淋淋的屠杀,那场面他现在还记得,自从父亲回来后,他再没有从血红色的梦中惊醒了,这些是娘亲给不了的,临别时,父亲问程云:“日后你是愿做封疆将帅,还是愿做股肱文臣?”程云并未想清楚怎么回答,他不知道那种答案父亲会满意,还未做声,父亲重重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道,最好那个也不要选,程云听得真切,那时程云15岁,他不知道日后他从商是服从了父亲的意愿,还是自己内心的真正的选择,但是他确实不愿意再走父亲的这条老路,显然父亲也不想,因为父亲从未让程云踏进过军营半步。

“快走···快走···阿郎对不住你,培修会带你出去···培修···培修···”只听父亲房中传来声音,程云赶忙推门进去,只见南山正在给父亲擦汗,父亲喃喃的叫着:“培修···培修···”程云知道父亲在说胡话,上前轻轻的拍打着父亲的身体,轻声说:“父亲,孩儿在您身边,您有什么事情孩儿会替您分担,您就安心的休息吧,不必操劳。”边说边轻轻拍打,程永济也慢慢安静下来。程云见父亲平稳下来,遍对南山说道:“南山叔,你也去休息吧,您也上了年纪,不能这般整宿的折腾了···”南山摇摇头,看着床上的程永济说:“我怎么睡得着啊,出剑南的时候,阿郎还是好好的,到了江南反倒这样了···是我没照顾好啊···”程云拍了拍南山的肩膀笑着说:“瞧您说得这丧气话,父亲现在不还好好的嘛,郎中也说了,过几日便会醒,不必如此,您也为我父亲操劳半辈子了,该为自己着想着想了,您回屋歇着吧···”南山一听,赶忙指着一旁长椅说道:“我休息,休息,我就在这椅子上休息···没事,我能扛得住···”程云只得默默的点点头,说道:“好吧···我让人拿些被褥过来···”说完,程云默默走了。

未走几步,程云总觉得哪里不对,但未曾想明白,忽听寒鸦凄鸣,身体一晃,骤然止步,反身回到屋里,南山不知为何程云突然折回,起身还未开口,程云大声道:“南山叔,信呢?信呢?”南山还未反应过来,茫然问:“什么信?”“刘培修的信!”南山这才回过神来,“哦哦···信···在我这,在我这···”南山从怀中掏出信,犹豫道:“这可是阿郎的信,大郎拿去不妥吧···”程云急声道:“南山叔,你糊涂啊,现在什么时候了,顾不了这么多了,听父亲昏迷中的话,这个培修和月娘肯定认识,也许信中有答案,说不定能治病···”南山看了一眼床榻中的程永济,叹了口气,将信交到了程云手中,程云向南山行了一礼,走了,南山看着程永济发呆。

南山终日守在程永济身边,寸步不离,已经五六日了,程永济不见苏醒,南山心中焦急,郎中也毫无办法。这几日时常有州县的官员前来探望,有的是州县的官员礼貌性的来探视,有的是程永济以前的部下,过来问安,见程永济这般模样,无不叹息,南山从来探视的人中隐约知道,剑南似乎又起兵事了,南山不敢细问,似乎是怕程永济知道一般。

又过了一日,南山再去找郎中,郎中已经不愿意接诊了,南山感觉阿郎已经危在旦夕了,不知如何是好,而且他发现,程云自那晚从他那儿拿走了书信之后,就再也没露过面了,听仆人说也是病了,南山找过他几次,都没见到人,南山再去找程云,程云的房门锁的死死的,不管南山如何哀求,程云就是不出来,南山觉得天旋地转,脑子嗡嗡作响。

“程家要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