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两声梵钟唤醒了沉睡中的宝顶山,也唤醒了山中的鸟儿,鸟儿叽叽喳喳飞过山里,原本寂静的深山突然一下子热闹起来,但鸟群飞过后,又马上显得异常宁静了,群山环绕的圣寿寺在晨雾之中显得更加庄严,神秘了,如同到了西方极乐净土一般。
怀静匆匆起床,穿好僧衣,和院内众僧人做完早课,便去膳房胡乱吃了两个馒头,然后用油纸包裹一些出了寺院。今天是怀静到山上去看望师祖的日子,以前他几乎天天都去,但最近寺里面事务繁杂,没时间,好久没去了,想赶个早给师祖带上朝食,表一点心意,也算是赔罪吧。师祖智宗已经八十多岁,圣寿院就是他一手建造起来的,他5岁出家,16岁云游各地,在大轮院学法3年,20岁回昌州,在宝顶山设立道场,弘扬佛法。他曾发下宏愿,要用摩崖石刻的形式弘扬佛法,让佛法精神永存于世,但这一做就是六十几年,早年间除了寺里有重要事情,师祖几乎天天都在山上,盯着工匠们雕刻佛像,这二十年里师祖从来没有下过山,自怀静进寺以来,就已经是这样子了。寺里的工作以前都是师父禅青在监管,怀静帮着打理,师父是师祖云游时收的徒弟,只比师祖小几岁,前几年圆寂了,监管寺庙的担子就落在了师叔禅明的肩上,师叔年纪不大,四十多岁,从小就跟了师父,而且师叔悟性高,深的师祖真传,很早就享誉盛名的得道高僧了,师叔有个徒弟叫怀心,也就是怀静的师弟,他们年龄相仿,关系很是亲密,他俩一直帮着禅明打理寺院,与其说是帮着打理,其实几乎都是他俩做主,禅明喜静,对俗事不上心,怀静怀心做事也算公允,他也就放心让他们去打理了。后来师叔禅明和师弟怀心去外出游学去了,监管寺院的工作就只能怀静来做了,寺院上下几乎是怀静一个人说了算,他尽心尽责,定期会向师祖汇报工作,今天就是探望和汇报工作的日子。
怀静来到一个小房子面前,房子简陋,就是用木板搭的一个临时的住宿,怀静轻声叫道:“师祖,我给您送朝食过来了。”“怀静来啦!”一个声音从房子传出来,这声音安详但中气十足。“是的,师祖,来了”怀静恭敬的回答。“进来吧”怀静赶忙推门进去,只见一位老者,长长的白胡须,雪白的头发,端坐在禅床上,闭着双眼,还有一个人也在房子里,衣衫褴褛,皮肤黝黑,正在收拾桌上的碗筷,见怀静进来,双手合十,怀静还礼,略显尴尬:“原来师祖吃过朝食了?!”怀静停顿了一下,继续说:“师祖,要不我跟您把头理了吧。”智宗缓缓睁开眼,微笑得说道:“不用了,我等会儿让哑儿跟我理,他理的多,习惯了”旁边的那个汉子听了,咿咿呀呀的点点头,原来这汉子叫哑儿,是个哑巴。怀静看了一眼哑儿,悻悻的答道:“是,师祖!”智宗微笑的说:“师祖知道你的孝心,你事物繁忙,寺内上下都靠你来打理,你要多注意休养,多做修行。”怀静心里宽慰了不少,说道:“这是怀静应该做的,承蒙师祖信任,最近寺内都安好,僧众按时功课,早晚劳作,往来香客也是有增无减,受我佛佛荫庇护,一切安康。”“好,你也不要怠慢了修行,最近可有你师叔的消息?”“有的,师叔与师弟一路东游传法,现已到达临安府,住在径山寺,信中请师祖保重身体,勿要操劳。”智宗点点头,这时只听见外面一个人高声喊道:“开工啦,我佛保佑,诸事平安!”“好勒!”众人齐声喊,接着就是噼噼啪啪开凿的声音。智宗仿佛听到了最美妙的佛音,闭上了双眼,喃喃道:“开始了。”怀静不敢打扰,轻轻的退出房去。起身一看,马蹄形的山壁上布满了人,一个个裸着上身,黝黑的皮肤在阳光的照射下油的发亮,巨大生动的佛像在晨辉里度了一层金光,显得更加庄严肃穆,哑儿也在队伍当中,认真卖力的雕琢着普贤菩萨手中的宝塔;怀静双手合十,看着柳本尊行化图良久,最后向众佛像鞠了一躬,下山去了。
哑儿本名姓陈,至于名字几乎没人提起了,都唤他哑儿,哑儿很小就在这宝顶山上玩耍,他父亲陈海是昌州小有名气的石匠,因他这门炉火纯青的雕佛手艺,获得了当地人的尊敬,拜入他手下学艺的弟子不说上千也有几百了,而他心中永远有个心病,就是儿子是个哑巴,但后来也慢慢接受了这个事实,哑儿虽哑,但能听见声音,而且为人聪慧,教什么一学就会,特别钟爱父亲的这门手艺,在外人看来,哑儿的技艺已经超越了他的父亲,但哑儿并不在意,一心做自己的事情;陈海是宝顶山石刻的工匠的领头人,手下几乎都是他的徒子徒孙,他也将这项浩瀚的工程当作是自己毕生的心血,从33岁起他就从父亲的手里接过了这项任务,父亲从设计开始就与智宗将佛门精神和石雕的艺术深度融合,虽然工程量大,制作精细度高,但是对于顶尖的工匠来说,是挑战,更是发自内心的热爱,陈海记得父亲将手中的工具交到他手里的时候,是满脸的期望,眼中更多的是不舍,年迈父亲的手颤抖不停,已经握不紧錾子和铁锤了,不得不歇下来让儿子上了,从那以后父亲再没有上过山,如一个失败者一般一步一步落寞的走下山去。陈海现在已经六十多了,他脑海里时常想起那天的场景,手都会不由的抖一下,他心里有些害怕,害怕跟自己的父亲一样,拿不紧錾子,被无情的淘汰下山,这时他会反复的确认,自己的每一下是否精准后,暗舒一口气,继续工作。
智宗走出房门,在柳本尊法相前坐下,闭目默诵:“稽首礼大密,从持金刚生,开演微妙仪,简要契真实,瑜伽修习者,愿兴利乐心,十方尽无余,一切众生界,真言性成就,随意称诵之···”智宗口中所念的正是《金刚顶胜初瑜伽经中略出大乐金刚萨埵念诵仪》,自智宗19岁学成归来,诵此经是他每天必修的功课,特别是放下寺中的事务上山以来,智宗每天对着柳本尊的法相,从工匠们开工一直诵经到天黑工匠们休息,不管是酷暑还是严寒,每日如此,从不间断。哑儿经常在工作间隙休息的时候,坐在智宗旁边,听着智宗诵经,看着柳本尊行化图,若有所思,这个石雕群是爷爷亲手雕刻的,是最早成型的一部分,哑儿一直无法理解柳本尊为什么要烧自己、砍自己,折磨自己,难道这样佛陀才能体会到修佛者的真心吗?佛陀是不是太狠心了?哑儿不明白,但是看着智宗日复一日对着柳本尊念经,觉得老师傅信奉的人一定不会错。这时,智宗缓缓睁开眼,微笑的看着哑儿,一只手搭在哑儿的手背上,瞬时,哑儿感觉一股清凉涌便自己全身,本来高温下工作了一天燥热的身体,一下子凉静下来,哑儿傻傻的对着智宗笑,表示感谢,智宗点点头,继续闭眼诵经。
怀静一个人下山,脑海里一直浮现着柳本尊法相,十炼图一张一张的印刻在怀静的心里,他和哑儿有同样的疑问,他曾问过祖师为何柳本尊要以虐待自己的方式修行?祖师不语,怀静契而不舍,连问三遍,祖师才缓缓说道:“我非柳本尊,问我何用?”怀静对于这个回答很不满意,但是也无可奈何;今天再看十炼图,疑问依旧在,但对于答案他已经不那么计较了,祖师不答,也许就是没有答案吧,怀静只能这么宽慰自己,他不想承认自己悟性太差,悟不出其中的道理,他经常反问自己,悟性又是什么?悟性有高有低吗?慢慢的,也就不计较关于十炼图的问题了。
怀静每天过着重复的日子,早课、接待香客、劳作、晚课、查验账目等,他倒是很羡慕师叔和师弟可以到处走走,虽然累一点,但是不止于天天做着重复的工作;但是自己的师父不在了,寺里的事务也要人打理,自己果然是抽不开身的;他每天对自己说,将寺里的工作主持好就是修行,这是师父常常对他说的,所以他工作做的井井有条,几乎没有任何差错,寺里的香火也十分旺盛,但香火钱大部分供与师祖修建宝顶山石刻了,想到这里,怀静觉得师父的话还是很有道理的,将寺院打理好,多化一些香火钱,也是一种修行!
一日,做完晚课,怀静准备入禅房歇息,忽听有人在切切私语,怀静寻声过去,见两个十七八岁的小和尚在墙角争夺什么东西,怀静厉声道:“你们在这儿干什么?”小和尚被怀静这么一吓,争夺的物件从手中滑落,摔在地上,怀静一看是个装蛐蛐的木匣子,小和尚赶忙去捡,怀静大声嚷道:“玩物丧志!给我!”怀静伸出手来,小和尚畏惧的将蛐蛐盒放在怀静手里,怀静一把抓住,将手背过去,沉声道:“明早自行去领罚!”说完,背身离开了。怀静回到房中,诵了一遍《金刚顶胜初瑜伽经中略出大乐金刚萨埵念诵仪》,正准备睡觉,见放在桌上的蛐蛐盒,心想将蛐蛐放生了不更好,免得夜里吵闹,又能救一条性命,于是打开盒子,但不见蛐蛐出来,于是靠近油灯去看分明,但还不见出来,于是有力拉开盒盖子,接下来眼前的那一幕让怀静呆住了,只见盒子里出来一男一女,全身赤裸,男的孔武有力,女的肌肤若脂,身姿妙曼,两人呈交合之状,随着怀静拉动盒盖,还在一动一动的,待怀静琢磨出道理出来,一下子面红耳赤,如触电般的将盒子扔在桌上,口中不断的念着经文,顷刻间,已是满头大汗,怀静盘坐在禅床上,就这样,念了一夜的经文。
第二日,早课变成了惩戒大会,昨晚那两个小和尚因犯了戒律被怀静逐出山门,那个蛐蛐盒当着全寺僧人的面被焚为了灰烬,怀静对众人厉声道:“如还有此类情况出现,定不轻饶!”于是,僧人们当天将自己私藏的心爱之物,不是焚毁就是掩埋掉了,寺院上下顿时一片清净,一场风波也就算是平息下来了。
几天后,怀静收到师弟怀心的信,信中说,师叔已经在外游历五年有余了,也有所成,想近日启程从临安返回到圣寿寺,希望师祖能够恩准;怀静很高兴,终于盼到师叔回来了,他从小和师叔亲近,算是他的半个师傅,而且师叔为人和善,很好相处,他知道,师叔这次回来,师祖肯定会把大轮密印传给他,接过师祖的法持,这也是一件让人欣喜的事情;怀静怀揣着书信快速上山,今天的宝顶山格外清秀,隔的很远就能听到匠人们凿刻石头的声音,叮叮咚咚煞是好听。怀静走到智宗三丈处,原本闭目默诵经文的智宗睁开双眼,缓缓道:“怀静来啦···”怀静道:“师祖,知道我要来?”智宗道:“我不知,只是感觉到了你的气息,带有喜悦。”怀静高兴的说:“什么事都瞒不过师祖,师叔来信了,说游学已有五年,甚是挂念师祖,想请师祖恩准,即日返回圣寿寺。”智宗点点头,闭上了眼睛看不出喜怒,也不说话,怀静不知何意,轻声问:“师祖,该如何回复?”智宗问道:“从临安回来,大概有多久的路程?”怀静道:“多则半年,少则三个月。”智宗点头道:“做好迎接他们的准备吧!”怀静应了一声,知道师祖已经同意他们回来了,再见师祖已经在默念经文了,不敢再打扰,下山去了。
晚上匠人们收了工,哑儿陪在智宗身边,边啃着馒头,边听智宗念经,哑儿知道智宗一天就吃早上那一顿斋饭,其他时候都不吃,所以并没有给智宗准备吃的,一遍经下来,智宗睁开眼睛,对哑儿说:“哑儿,你把你爹叫过来。”哑儿出去,顷刻陈海进来了,陈海微笑着问道:“和尚叫我?”智宗微笑着点头:“陈师傅请坐。”陈海坐下,点了一锅烟,烟丝随着陈海的呼吸,一红一暗,烟气升腾,智宗问道:“还未完成的石刻大概还要多久?”陈海心里盘算了一会,说道:“大概要一年的时间,怎么?要赶工期吗?”智宗点点头,道:“禅明要回来了,我想六个月之内将此事了了,我也好了无牵挂了。”陈海沉默了一会道:“我也老了,也怕干不动了,能六个月内了结,我也好颐养天年了,好,从明天开始,晚上点灯赶工期。”智宗双手合十,微弓身体,表示感谢,陈海回礼,走出房间。
哑儿也跟着出去,看着满山的石佛,在月光的照射下,发出淡淡的蓝光,有些冰冷,再回头看着小屋中盘坐的智宗,竟有些许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