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红包 好医生李有才的第一次

李有才坐在诊室里,一只手撑着圆滚滚的下巴,另一只手用笔在桌上烦躁地敲着,一条腿还跷在另一条腿上,山寨的名牌黑色皮鞋下面露出了有些泛黄的白袜子。

他又看了一眼表。才不到上午十点,就已经没有病人了。整整一个上午,总共也就来了十多个病人。要不是门诊部规定十点之前不许离开诊室,李有才早就走了。

李有才是梁城滦县人,刚满三十岁,家里务农,上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大学没毕业就和家里介绍的对象结了婚,现在闺女已经五岁多了。

他长着一副讨喜的面容,脸圆圆的,两只眼睛也圆滚滚的,鼻子不算高挺,下巴宽厚,给人一种憨厚朴实的印象。他的声音十分好听,高中的时候曾经在学校担任过广播台的播音员。

从小到大,李有才都是大人口中的“别人家的孩子”,但凡是个滦县人,都知道县里有个老李家的小孩成绩特别突出。

李有才正琢磨怎么打发时间,手机突然响了,是一首有些过时的民谣。

“喂,妈,俺出门诊呢。”李有才用方言和家里人聊着,不时“嗯嗯”地应声,面容却越来越凝重,“俺这个月的钱还没下来,上个月的都给俺姐装修房子用了,哪还有钱给俺哥的娃看病啊!俺哥平时就在家里打游戏,也不知道出去找份活儿干。”

李有才越说越烦躁。比起家里的一堆事儿,门诊没几个病人的惨淡都算不得什么。

“妈,俺不是摇钱树,也是挣辛苦钱,你以为医生能挣几个钱!而且曦曦还要用……妈,你哪能这么说,这和曦曦是女娃有啥关系!俺还在门诊,俺手头就一万块钱,先借给俺哥,但是你别再帮他找俺要钱了!”

说着李有才重重地按下了终止对话键,把手机“啪”的一声摔在桌上。

他突然想起来什么,又抄起手机,给哥哥转账一万块钱,然后在微信的对话框内敲下一大串字,大意是这是最后一次,让他别再游手好闲不干活了。但是打完字,他咬了咬牙又删掉了。

对面的哥哥麻利地收了钱,打了一堆“谢谢”之类的字眼,让李有才觉得无趣,也懒得再纠缠什么。

这时突然传来一阵清脆的敲门声。

探进头来的,是一个穿着花哨连衣裙的漂亮姑娘。她虽然穿着艳丽,妆容也精致得体,却掩盖不住眼角的鱼尾纹。这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

李有才一看就明白了来者的意图。他早已习惯了这类人的存在,虽然做不到和他们打成一片,但也不想和他们交恶。

“李老师,我是恒瑞公司的小黄,我能坐下和您聊一分钟吗?就一分钟。”姑娘温柔有礼地对李有才说道。见李有才点了点头,就用手捋了捋裙子,坐在他面前的凳子上。

“李老师啊,之前我们公司那个小崔离职了,以后我来做咱们科的产品。咱们有一款止血材料特别好使,直接喷撒在创面就可以,很多老师用过都反映效果非常好,手术后渗出特别少,您要不要试一下?现在我们公司有政策支持,您用一支的话我们这边大概有……”

漂亮姑娘没有再说话,用手比画了一下“1”,然后不出声地噘着嘴比了个“千”字的口型。

李有才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好与这些“医药代表”拉开距离。

“我知道了,我看情况,看情况,谢谢。”李有才企图礼貌地终结话题。

姑娘听了嫣然一笑,似乎早已熟悉这些医生的反应:“李老师,您有什么需要随时联系我,这是我的名片。”见李有才收下了名片,姑娘又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说了句“不打扰了”就要离开。刚起身,她又扭过纤细的腰身,“对了李老师,您科里的龙老师,也在用我们的产品,上个月他也报了七八支止血产品呢。您放心用就是了!”说着比画了一个OK的手势,转身离开了。

李有才暗暗算了算每个月七八支止血材料的收入。他不是没有想过碰这些利益,但始终过不去心里这道坎儿。更何况,他也不希望一步步拼到今天的事业,会因为追求这些蝇头小利而毁于一旦。

但身为主治医师,他每个月的薪水只有万把块钱,在老同学里毫无竞争力,甚至还没有高中毕业就在家做生意的同学挣得多。虽然对外声称房子是自己买的,其实每个月的房租刚交完,家里的存款便一夜回到解放前。唯一令人欣慰的是,有个善解人意的妻子,很少因为他接济兄姐而埋怨什么。

看时间差不多了,李有才准备回病房处理点事情。刚走出诊室,就看到分诊台有几个女人在冲护士尖叫。

“什么破大夫啊!两句话就把我们打发出来了,我就问了几个问题怎么了!什么叫解释过了不重复,他算老几啊!我要投诉他!”

“就是!我跟他说了好多遍了,别跟老人说得什么病,他非跟我爸说得了癌,还说病人得知道情况。我是家属我有权利不让我爸知道,他有什么权利随便说啊!”

分诊台的护士早已见怪不怪,一个老护士甚至给了他们一个医患协调办公室的联系方式,两个女人才骂骂咧咧地离开。

“哟,这么早走啊,有才!”老护士看到李有才那张喜庆的脸,一扫方才的愁云,打了个招呼。

“这……又是因为我们那位?”李有才指了指那些女人远去的身影说。

老护士摆了个苦脸:“除了你们那位龙大帅哥还有谁这么有能耐啊,和病人三两句就能吵起来,还说让她们随便去告。龙少爷虽说在院里吃香,也不能这么三天两头地给自己惹麻烦啊。”

李有才摇摇头无奈地笑了笑,说:“他今天又是四五十个病人?”

“可不是,而且好多都是首诊的病人,没挂上主任的号就直接挂了他的。一上午拿着住院条的病人就七八个,很少有来复查开药的。你说他技术好归技术好,但是这个态度就不能改改?”老护士挑了挑眉毛,“要是都和你似的,和和气气,病人得多开心啊。你说你的病人怎么就那么少啊,而且还都是开检查的,要不……”老护士往后瞄了瞄,用一只手掩着嘴轻声说,“要不以后我和挂号室的小姑娘说说,让她偷偷给你多分点病人?”

李有才憨厚地笑了笑:“您看情况,您看情况。”

老护士见他不置可否,暧昧地笑了笑,挥了挥手让他赶紧回去:“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穿过门诊与住院部之间的空中走廊,李有才觉得心里发闷。他总觉得他一直都清楚自己追求的是什么,也清楚自己的虚荣和贫穷,但是仍无法跨越内心那一道巨大的鸿沟。似乎他跨越过去了,他就不是他自己了。

手机响了一声,收到了一条微信,是一段视频。

一个小姑娘穿着明显有些小的蓝紫色裙子,双手向上高举着,不停地旋转,然后双手展开,做了个优雅的谢幕动作。

看到了自己的女儿,李有才一上午烦闷憋屈的心情终于一扫而空,他穿越空中走廊的阳光,笑了笑,随即飞快地在微信上和老婆打起字来。

“我们家曦曦跳舞真漂亮。我这两天忙,周末带曦曦去动物园。”

“老公,你多注意休息。这是昨天晚上我带曦曦去舞蹈班门口,曦曦趴在窗户上偷看小朋友跳舞,自己学会的。”

李有才的心突然被拉扯了一下,他能听出老婆话里的意思。这样的对话他们之前也有过很多次,有时候甚至以吵架终结。但是每个月一万多的学费,不是李有才能负担得起的。

“你别多想,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曦曦真的很聪明,别的小朋友学一下午,她看一遍就学会了。你记得多夸夸她,毕竟她也没机会跳给别的小朋友看,就只有给你我看了。”

李有才报之以长长的沉默。透过四楼空中走廊的玻璃,可以看到下面的病人们,无神的视线漫无目的地游荡着。

这身白大褂给人以体面和尊严,但那又怎样呢?它真能让我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吗?

“给曦曦报上舞蹈班吧,钱的事儿,我想想办法。最近我哥、我姐没再找我要钱,应该问题不大。”

李有才关掉手机,深深吐了一口浊气,但还是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

所有的光鲜、荣耀背后,只是一个无能的父亲。为什么要夜以继日地奋斗,为什么要委曲求全让所有人满意?

今天可能真的要再找找哥哥,试试把钱要回来了。不能再只顾着面子,李有才暗暗下定了决心。

* * *

赵步理盯着那本《怪医笔记》已经两个多小时了,他不停地把眼镜取下来,狠狠揉揉眼睛又戴上,甚至试过斗鸡眼,然而,眼前仍然只是一堆文言文和数字。他略微能够明白写的是一些高深的操作技巧和稀奇古怪的装置,但是再也无法像那个夜晚一样,仿佛穿过幽暗的湖底,真真切切地看到那些人的操作。

单纯从字里行间来看,那天看到的中年人姓方,民国生人,似乎是一代外科的传奇人物。但他到底在哪个医院、什么科室,则完全看不出来。似乎这个人什么手术都能做,也待过好几家医院。

赵步理在心里默默称这个人为“方老”。在医院里,都会管老大夫叫“×老”以示尊重,“×”一般取自大夫的名字当中的一个字。只有地位极高的大夫,人们才会用“姓+老”去称呼,来突出他的独一无二。在赵步理心中,方老就是这样的人物。

可惜,从那天之后他就没法参透那些文字了,就好像不识字的人拿到了《九阴真经》,秘籍在手也无法修炼。

他仿效那天的经历:从椅子上摔下来,喝咖啡让大脑兴奋,可无论做什么都不奏效。书上的字还是那些字,再也没有变成过图像还原在他的脑海中。

今晚值班室里只有他一个人。忙完手头的事情之后,趁住院医师们在护士站那边干活,他又煮了一杯超浓的咖啡,躲在值班室里继续他的实验。

他试着喝了一口,苦到无法下咽,但还是捏着鼻子灌了下去。等了十几分钟,一阵一阵的心慌袭来,大脑里面的血管似乎都在微微胀痛。他目不转睛地盯住文字,仿佛感受到丹田的内力在发作。

毫无动静。

赵步理瘫倒在椅子上,像泄了气的皮球。

* * *

李有才走进病房的餐厅。看守病房的方姨走了进来,打开冰箱门拿了一瓶绿茶塞给他。

“今天又是馒头就咸菜?方姨这里还有点昨天家里剩的牛肉,你要是不嫌弃就热热吃了吧。”

“方姨,您别忙了,我减肥呢。”

“减什么肥啊!还有你那身衣服我看着难受,一会儿你脱下来方姨给你洗洗。你有一套新的手术服我给你放在休息室了,一会儿去换下来!对了,有个病人说要做手术,在病房门口等你呢,你吃完去看看吧。”

手术?

李有才放下手里的馒头,走到大门口。一个眼睛细长的人看到他立刻迎上来。

“您是李大夫吧?我是侯广发病人的家属。在门诊的时候您说可以做手术,我这次过来是把片子交给您。”

李有才明白了,点了点头:“那您把资料给我们住院部赵大夫拿过去吧,都齐了的话,后天就可以查房讨论了,应该能做手术,回去等通知就好。”

“查房?需要我们参加吗?”

“不需要,查房是我们所有医生在一起讨论病历,没问题才安排手术,您放心吧。”

细长眼睛的家属狡黠地看了一眼李有才,上前递过装着片子的塑料袋,小声说道:“大夫,我爸的病就拜托您了,您尽快安排手术吧。这病实在等不起了,我们不懂规矩,这点小意思您笑纳。”

李有才条件反射地想把袋子还回去,但是病人家属转身就走了。

“李大夫,您争取下周给安排上吧,不然我还得找您。有需要您就说。”家属走远时,还举起手比画了个钱的动作。

李有才拿着片子呆呆地站在原地。他环顾了一圈,似乎没人注意到。他回到病房,来到一个没人的角落,伸手往袋子里探了一下,果然摸到一个信封。这时,一名护士从远处走来,他连忙把信封塞进兜里,若无其事地同护士打了个招呼。

李有才的心扑通扑通跳着,这还是他第一次收这种“货”。他两只手插在兜里,径直走进科室厕所,锁上门,把钱拿出来。再把信封皮撕碎,一片一片地扔进厕所,再冲得一干二净,然后才数起钱来。

一千、两千、三千、四千……八千!

曦曦的舞蹈班学费将够了,我就当是先用着,回头等发了工资,再打到病人的账户上,李有才心中暗暗安慰着自己。

他把钱塞回兜里,像攥着一颗滚烫的铁球,浑身不自在。刚走出厕所,就跟灰头土脸的赵步理撞了个满怀,他吓得心脏差点停跳,仿佛被当场捉了奸。

“步,步理啊……对了,有个叫侯广发的病人说把资料给过你了?”

“二师兄,我正想找你呢!”赵步理端正地站好,向李有才汇报,“你说的那个病人肺功能不是很好,一秒量才1.0升,做肺叶切除手术的话有点吃力,我觉得主任肯定会把这个手术毙掉。”

李有才脑子一炸。原来,他手里的不是个铁球,而是个炸弹!

“可……那个病人看起来状态挺好呀?步理啊,这是我老家的一个亲戚,要不再复查一次?”

赵步理有点尴尬:“我已经让他复查了一次,还是不太好。反正我能帮就帮,到时随机应变。但是二师兄你要做好准备,主任那关可不好过。主任最近越来越保守了,对这种肺功能稍微有点不好的例子,都倾向于毙掉,我觉得大概很悬。”

李有才完全没了心情,点点头走了。

“二师兄,我再给你想想办法!”身后传来了赵步理的声音,但李有才没理睬。他找到病人家属的电话号码,拨了过去。看来这块烫手山芋不好啃。

“喂,是侯广发家属吗?我是李大夫。您父亲可能不适合做手术,您赶紧回来一趟,我这边不需要这些。”

对面沉默了几秒钟,再说话时语气很不客气。

“李大夫啊,你可不能这样,好处都拿了,还不抓紧办事。是嫌少吧?我们不差那点钱,但是你总得先给我们安排住院吧,回头我再找你。”

对方说完挂掉了电话,傲慢的态度把李有才气得直哆嗦。他无力地靠在墙边,感觉哪怕一上午的门诊,甚至一整天的手术,都不如这一中午的波折更消耗心力。他突然想起自己还没吃午饭,好在还有一个馒头在等着他。只有这个馒头才是最简单实在的,至少它是自己的。肉虽然好吃,但那是别人给的,你吃了别人的肉,就总有什么东西在别人手里,让你难受、恶心。

李有才不想再管这个病人的事。

可女儿跳舞的身姿又浮现在脑海中,接着是哥哥孩子生病的样子。

* * *

胸外科的大查房是每周一次,一般在周三下午。这时所有医生都不出门诊,一起进行讨论。一方面讨论病房里出现并发症病人的后续处理措施,另一方面是下一周手术病人的术前讨论。

这在手术科室早已成了惯例,特别是术前讨论尤其重要。科室主任要提前了解手术病人是否存在手术的禁忌症,以及病人的情况是否能够耐受手术。通常这种查房都是由住院总医师,也就是赵步理来进行总结和汇报,由其他人进行补充。

其余的小住院医师坐在后面的一排凳子上交头接耳,谈论的重点并不是即将讨论的病人,而是今天大查房之后吃什么,去哪里休息。

但赵步理就没有这份心情了,他要保证查房的病人资料齐全,并在孙主任提问时对答如流。他架好投影仪,把做了一个晚上的PPT打开。他每次不是忘了这就是忘了那,孙主任经常大发雷霆。

龙森浩踩着一阵风进来,坐在自己习惯坐的位置上,也就是主任的旁边。他解开白大褂的扣子,露出里面熨烫得体的黑衬衫,下面是卡其色休闲裤和一双Vans鞋,随即面无表情地玩弄着手机,偶尔看看手表。

李有才静悄悄地走了进来,和住院医师们打了一圈招呼,也和赵步理招了招手,又四下环顾了一圈,发现没有漏下谁,也没有谁再搭理他,便坐在主任座位的另一侧。见龙森浩抬头,便冲他友好地笑了笑,龙森浩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垂下眼皮继续玩手机。

李有才也习惯了用热脸贴龙森浩的冷屁股。他习惯性想跷起二郎腿,但是刚抬起腿又赶紧放下,努力往下拽了拽裤腿,好遮住那洗得泛白的袜子。

这时传来了主任办公室开门的声音,关门声还未落,就看到孙慧瘦削的身影飞速地穿过会议间,坐在屋子正中的椅子上。

孙主任转头看了看表,双手叠放在桌子上支着下巴。

“前几天晚上有一例出血,发现得挺及时,而且住院总医师判断十分准确,联系手术室也很麻利。我是想说啊,咱们以后大夫关腹之前,一定再好好检查一下。”说着便转头瞪了一眼龙森浩。龙森浩感受到主任的视线,立刻低下头,小声说了声“是”。

孙慧满意地点点头,继续说:“现在赵步理上台也能干点事了,这就是努力的结果。其实我觉得赵步理吧……”

电脑突然“咚”一声,墙面上巨大的投影弹出了一个QQ对话框,发信人是“母后”。

“儿子啊!你是不是又要开会了,你们那个更年期主任最近没刁难你吧?别跟她一般见识,女人啊,岁数大了,身边又没有男人,就是容易脾气古怪!”

赵步理手忙脚乱地退出QQ,恨不得立刻钻进地洞里。他啃着手指甲,没敢回头看孙慧。只要再给他五秒钟,哪怕只有五秒钟,赵步理就能听到自己憧憬很久的来自主任的夸奖了。

所有的住院医生都在后面努力憋着笑。大家都知道,这个时候谁笑出声,谁就给赵步理陪葬吧。

孙慧沉默半晌,咬着牙挤出一句:“开始!”

“是!”赵步理如蒙大赦,趁孙慧改变主意前赶紧汇报起了病历。

赵步理一边讲解着,孙慧和龙森浩一边聚精会神地听着,偶尔这两人还会做一些补充,给一些指导意见。李有才很少发言,但是碰到龙森浩收治的病人,李有才会靠近孙主任附和几句。

“大师兄最近收的病人质量越来越高了。”

“判断也准。什么病人应该先手术,什么病人应该先化疗,一丁点儿错都没有。”

孙慧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慈祥地点点头。龙森浩依然好像没听到一样,只是偶尔打断赵步理。无论是自己还是主任收治的病人,龙森浩都会指出病例当中不充分的地方,丝毫不会碍于孙慧是主任就不敢说,而孙慧也很尊重龙森浩的意见。

一个多小时后,终于轮到了汇报病人侯广发的情况。李有才如坐针毡:如果汇报没有通过,怎么和家属交代?他该不该退回这笔钱?好像怎么做都不妥。更重要的是,他现在真的很需要这笔钱。

赵步理对李有才此刻的窘境一无所知,继续如实汇报。介绍到关键处时,李有才抬头偷瞄了一眼,发现孙慧正低头看手机,并未留意到自己最担心的那个点,龙森浩却一直看得很认真,一脸若有所思的表情。

病历介绍完毕,现场沉默了几秒,孙慧和龙森浩都没有说话。依照惯例,几位老师都没有表态,这个病例就算是通过了。赵步理正准备切到下一页,突然感受到李有才正投来殷切的视线,还轻轻朝右边晃了晃脑袋,眨着眼睛,似乎急于向他示意什么。

赵步理一愣,哎呀,差点忘了!

“孙主任,您看这个病人的肺功能稍微差一些,但是一般情况还行,李有才师兄可能想请示下您,会不会有问题?”

李有才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差点拍着桌子站起来。他明明是让赵步理赶紧跳到下一个,这个傻子!李有才心里咒骂着,急忙回过头和孙慧解释:“这个病人我看过,一般情况很好,就是肺功能检查他配合得不太好。没事,赵步理,你继续下一个吧!”说着又赶紧挥手让赵步理继续。赵步理这才会意,赶紧点击鼠标。

“等等!”

龙森浩一只手遮在嘴前,看不出他脸上的表情。李有才心中咯噔一下:坏了。

“你之前就有一个病人说肺功能检查配合得不好,最后我们做完了肺手术,病人在监护室躺了快一个月。这样的病人我建议还是要慎重,可以再观察一段时间,顺便练练肺活量,别着急做手术。”

孙慧也抬起头,眯着眼看了一眼病人的数据,点了点头:“我们不要赶手术。找我们做手术的病人不少,没必要给自己挖坑。这个是有才的病人?你这么着急做手术是为什么?”

李有才脸上一阵红一阵紫。他难受的并不是做不了手术,而是他和龙森浩都身为孙主任的学生,为什么孙主任心里永远只有大师兄?

更让他难受的,是不知该怎么和老师们解释:如果不做这个手术,家属很可能会找他的麻烦!他突然感到一阵不忿,自己总是帮龙森浩说话,这个家伙却在关键时刻翻脸不认人!

这时候赵步理突然举起手想说什么,但是被李有才打断了。

“那个ICU的病人是有其他问题,不只是肺功能的问题,而且我们请了外院的医生来会诊,他们也说那是一种特殊的肺间质疾病,本身就很罕见,换成谁来治都是一样棘手,而且……”李有才冷哼一声,“就算是有点问题,至少没有大出血吧。”

龙森浩放下了遮住嘴的手,目光直直地盯向李有才。两个人一时间剑拔弩张。赵步理又挥了挥手示意要说话,又被打断了。

“这个病人先不收!”孙慧轻轻敲了敲桌子,“锻炼肺功能,复查肺功能,好了再收!”

李有才和龙森浩彼此移开了视线,住院医师们也都噤若寒蝉,气氛一时间凝固了。赵步理左看看,右看看,发现没有人再说话,开始小声提议:“老师们,我补充一点,这个病人呢……我去问了下病史,他以前做过声带息肉切除的手术,所以声门关不全,肺功能检查时的确没有办法吹气配合。”

李有才如醍醐灌顶。

“所以,我又给他补查了一个血气分析,发现这个病人的血液当中氧气分压有85毫米汞柱,二氧化碳分压也正常,而且他以前也没有肺病,爬楼能爬十几层。应该说,没有绝对的手术禁忌。”

李有才手心全是汗,脸上有愧色。他一直号称是最会和病人打交道的医生,和病人的沟通向来充分,这次居然犯了这样的错误。他把心思全都放在如何让手术通过上,竟然没有去仔细地了解病人的情况。

看来这个红包真是让自己方寸大乱。不管结果如何,以后绝不会再沾手这些了,李有才暗暗决定。不过话说回来,赵步理这个坑货居然能想到这个细节,真不知道他平时是真傻还是装傻。听说这人当年入学的时候还是学校的尖子生呢……李有才想出了神。

此时,孙慧也紧紧皱着眉头,又打量了一下赵步理,后者正紧张地啃着手指。孙慧突然觉得赵步理和从前不一样了,但又说不上来哪里不一样,一时间被这个小徒弟搞得一头雾水。

“行,那就先按手术准备,进来之后我再看一眼病人。还有别的吗?”孙慧说。

赵步理敲了下键盘,发现已经是最后一页了,转身说道:“没有了,主任。”

“散会。”

李有才的一颗心终于放进了肚子里,他在桌子上找到一瓶水,咕咚咕咚喝了起来。

龙森浩看了李有才一眼,上下打量了一番,笑了笑,走了。

李有才觉得火气一下子蹿上了头。难道在龙森浩的眼中,自己就是个笑话,是个土包子,是个乡下人?自己平时不争不抢,凡事都捧着这个大师兄,他凭什么目中无人?他以为他是谁?

李有才越想越气愤,不由自主地捏瘪了塑料水瓶。

他看着墙上的投影,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李有才你一定要努力,只有自己硬气了,才能不一直被大师兄这么压着。

* * *

赵步理此时异常兴奋。在查房前的半个小时,他抱着笔记翻了半天,想着怎么让二师兄的病人通过查房。结果,没花多少力气就看懂了那些文字。原来,笔记中的有些语句并不是什么奇怪的文法,而是作者在写笔记的时候,故意打乱了文字的顺序。只要按照一定的方式重新阅读,就能读懂了。至于有些地方赵步理看起来比较费劲,就不能怨那个姓方的怪人了,只能怪自己的文言文阅读水平太差。

赵步理静下心来,那些奇怪的文字再次汇成一条河流,在他的眼前展开一幅画卷。

一个青年模样的身影——他知道那就是方老年轻的时候——正跪在地上,不知道在做着什么。

青年前面站着他称为老师的人,居然和他差不多年纪,读着他手写的病历,气急败坏地把病历从窗户扔了出去。

“你太让我失望了!你写的病人:双乳对称,乳头居中!你到底有没有看过病人,病人已经切了一侧的乳房,你哪里看出的双乳?!”

青年似乎有些不服地撇嘴:“病人太多,手写抄重复了也很正常。”

那个老师模样的人摇了摇头:“何谓临床?没有紧紧围绕着你的病人,你终究会失去他们。他们不来找你医病倒是幸事,只怕有些人因你丧命,你该如何是好?”

青年低着头。

赵步理看到笔记上最后记录了一句话:

所患病证,病者自将告汝。如若未闻,则当一再聆之。

他突然明白了,这些检查背后掺杂着多少因素。一个病人从医生给开检查,到约检查,再到去做检查的早晨有没有喝水吃东西,有没有心情不好,有没有在公交车上遗失了钱包,有没有担心钱不够,有没有听懂检查医生的话,有没有好好配合,有没有自暴自弃?这些,自己作为医生全都没有了解过。

他在意的,只是那些常规检查报告上的数字。病人终究是人,是用同样的人类特质才能定义的,而不是用简单粗暴的数字。

于是赵步理拨通了病人的电话。听到来自对面的沙哑声音,他一下子全明白了。正是这声音,带给了他最直接的答案——声门关闭障碍。

赵步理合上笔记,抬起头看着即将日落的寒城街景。他不再执着于看懂笔记了。貌似在他真正需要的时候,笔记自然会跳出来帮他,这种奇妙的缘分,让赵步理觉得自己并不孤单。每当他难过、失落、踟蹰不前的时候,也许有一个民国的老家伙正站在他的身后。也许他能够做的,不仅是当一个大家眼里的废柴。

他打开电脑,在浏览器上找到了某个中文网的收藏链接,打开一个文集,名字叫作《大哥别杀我》。

今天写一段什么好呢?赵步理陷入了沉思……

* * *

李有才躺在床上,努力把工作带来的戾气消除掉。他拨通了爱人的视频通话,不一会儿,屏幕上出现了孩子的身影。

“爸爸、爸爸,今天我去上舞蹈课了!老师特别特别喜欢我,说我是她教过的最好的学生!爸爸、爸爸,你是我的大英雄!”

李有才欣慰地笑了,只有在孩子面前,他的笑才是最真实的,也是最发自内心的快乐。

“爸爸,我开始存钱了!妈妈说你上班太辛苦,一直没钱买衣服,等我存够了钱,给爸爸买新衣服!”

李有才把视频的摄像头转向别处,匆匆叮嘱了几句,就草草挂断了电话。然后他独自在租住的职工宿舍里,坐在行军床上,放下刚刚泡好的方便面,放声痛哭起来。

这间狭小的,只有一张床、一张书桌的宿舍,好像是一个茧。此时,李有才正在自己的茧里等待变身成蝴蝶,这个过程可能是痛苦的,但他不会四处言说,只需竭尽全力,等待绽放美丽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