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往日喧嚣的街道不知怎么就安静了下来。商场和酒店的门全都紧闭着,没有张灯结彩,没有火树银花。一座座高大的建筑无精打采地站在冷风里,给人一种冷漠、压抑,甚至就要窒息的苍凉感。
如果不是小区路灯杆上挂着一串串大红的灯笼,苏晓墨很难想象,这就要过年了!
奶奶依然很重视仪式感,在家到处挂满“福”字,恨不得把空气都染成红色的。
“福”满了,她便指挥爸爸去门外贴对联。
“一帆风顺吉星到,万事如意福临门。”条幅贴好后,奶奶看了又看,满意地点点头,又问:“横联呢?那‘财源滚滚’的横联呢?”
爸爸开玩笑说:“妈,横联就算了,反正您这个理想也实现了四分之三了!”
“什么?”奶奶没听懂其中的意思。
“您不是已经‘圆滚滚’了吗?”爸爸又补了一刀。
爷爷奶奶都被惹笑了。苏晓墨却一直处在低气压中,一边用脚狠狠地踢着墙,一边嘟囔:“臭妈妈!坏妈妈!”
墙上很快出现了一个灰褐色的脚印,爸爸见了,便呵斥起来:“苏晓墨,你要干吗呀?”
苏晓墨停住了脚,气哼哼地说:“我妈说话不算数!说好一放假就带我去番禺动物园玩的!”
爸爸便解释说:“这个你可别怪你妈,最近武汉爆发了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病毒传染性很强。大家都在家待着,谁还敢乱跑哇!”
“武汉离番禺远着呢!要我说,你们以后跟孩子说话要注意点,说出来就得兑现!”爷爷批评了爸爸。
爸爸不满地说:“您老不懂就别跟着瞎掺和!这种病毒可以人传人,现在交通这么发达,哪里没有危险?”
“好吧,就算不带孩子去旅游,她也该早回家了吧?叫花子都要过年呢!”爷爷又抱怨了一句。
奶奶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说:“对了,大明,早说叫你想办法给春晓另外找份工作,你到底给找到了没有?”
大明是爸爸的名字,春晓是妈妈的名字。苏晓墨取了爸爸的姓,妈妈的名,谁也不亏,这个家看起来非常民主。
妈妈在中心人民医院老年病科室做护工,一对一护理那些病重的老人,没有节假日,没有周末。她护理的病人张奶奶,今年80多岁,脑梗三次了,一次比一次严重。现在瘫痪在床,呼吸、饮食、导尿,全都依靠插管完成。听说老人只有一个已经60多岁的女儿,姓刘,她的孩子在武汉工作。这个自己已经步入老年的女儿两地来回跑,不能总到医院来。妈妈自从干了这份工作,医院就成了她的家,吃住都在那里。
病房里,除了张奶奶,另外还有一个病人,也卧床很长时间了。那是一个患有严重帕金森病的老人,枯树皮似的脸上布满老年斑,豁着的嘴巴不停地抖动,偶尔发出谁也听不懂的声音。
两个病人长期不能活动,整个病房里弥漫着散不尽的药味和消毒水的味道。苏晓墨曾经跟爸爸去病房看过妈妈一次,一推门,差点被那种怪味逼了出去。从那以后,他就再也不愿踏进医院半步。
全家人都觉得这份活儿不体面,所以一直在想办法让妈妈换工作。
奶奶这么一问,爸爸就说:“找到了。我大学同学介绍了一物流公司,说是看仓库,过完年就上班,就等春晓那边辞职了。”
“找到了?新工作都找到了她还不回来?这孩子真是死心眼儿!”奶奶忍不住又责怪了妈妈一句。
“好嘞,我去看看妈妈回来没有!”
苏晓墨换了鞋子就往外跑。一方面,他确实想要去接妈妈;另一方面,他还趁机想去小卖部买摔炮玩呢!
才下午四点,小区里便很冷清了。孩子们就像是捉迷藏的高手,突然间全躲了起来,任你怎么找也找不到。小卖部正准备关门,苏晓墨赶紧买了几盒摔炮。
回家的路上,他东一个西一个地将摔炮往地上砸,零星的“啪啪”声便在院子上空响起,懒洋洋的,带着点不甘不愿的怠慢。
苏晓墨觉得无趣,便把所有的摔炮全都拿出来,一股脑儿朝地上狠狠砸去,摔炮顿时像一池受惊的鱼,争先恐后地跳起来,有的高,有的低,发出密密麻麻的响声。
无论玩什么,都必须有孩子扎堆才好。往年玩摔炮,小朋友就跟打游击战似的,神出鬼没,趁人不备猛地将摔炮摔到别人跟前,吓他一跳,然后嘻嘻哈哈地迅速逃走。像苏晓墨现在这样一盒一盒地摔,是比较“土豪”的玩法,最为刺激,可因为没有观众,乐趣也便大打了折扣。
苏晓墨悻悻地回到家里,爸爸正挽着袖子擦窗户玻璃,厨房里传来“嚓嚓嚓”的切菜声和“咕嘟咕嘟”砂锅炖肉的声音。
“我妈回来了吗?”
苏晓墨一脚踩着鞋子的后跟,一脚飞快地踢掉它,迅速冲到厨房门口,却发现在忙活的还是奶奶,便失望地说:“我妈怎么还没回来呀!”
“等等吧,应该在路上了!”爸爸一边说,一边继续擦窗户。
苏晓墨不耐烦了,立即拨打了妈妈的电话。谁知电话通了,那边却没人接听。
“也许是堵车吧?”爷爷说。
“应该不会!回家过年的大部分已经走了,不回的也不会再走了。”爸爸分析道。
苏晓墨跑到阳台上,朝马路上张望一下,发现路上的车辆果然很少,全都开得很快,像是在追赶什么,又像是在躲避着什么。
“要不就是手机丢了?”爷爷猜测起来。
奶奶摇摇头:“也不会,春晓不是丢三落四的人。”
爸爸犹豫了一下,说:“要不,我骑电动车去看看吧!”
就在爸爸换好鞋子,准备出发时,手机突然响起来了。
是妈妈打回来的。爸爸按下免提,把手机扔在鞋柜上,又赶紧脱鞋。只听妈妈在电话里说:“对不起,老公,我不能回家了,你给老人孩子多搞点好菜吧!”
“你怎么回事?不是早就说好不干了吗?这一天拖一天的,竟然年都不要过了!”爸爸有点生气了。
奶奶也说:“春晓哇,快回吧!钱是赚不完的,给几倍工资咱都不稀罕!”
“妈,不是钱的问题。张奶奶这里走不开呀!”妈妈充满歉意地说。
“什么叫走不开?你又没卖给他们家!他们就算暂时请不到别人,自己这会儿也都放假了,不会亲自去照顾吗?”爸爸更生气了。
“就是!就是!”爷爷也随声附和。
“真的对不起呀,这不情况特殊吗!张奶奶的女儿、女婿去武汉看孩子,现在封城了回不来。他们正打电话四处找人,一有人替班,我就马上回家!”
妈妈又是解释又是道歉,可苏晓墨一点也不想听。他赌气地走到阳台,趴在栏杆上,心里升起一股被遗弃的愤怒。
到了晚上,奶奶做了满满一桌子的家乡菜,还包了一盘饺子。饭桌上热气腾腾的,可因为妈妈的缺席,没有了团圆的气氛。
苏晓墨的心里似乎长满了野草,荒芜、纷杂,没有一点缝隙。
奶奶给他夹了一条大鸡腿,说:“多吃点,过完今夜就长大一岁了!”
“我才不要长大呢,长大就会变成说话不算数的人!”
苏晓墨用筷子赌气似的在鸡腿上戳来戳去。
爸爸笑了,说:“晓墨是想妈妈了。这样吧,快点吃饭!吃完了我们去看妈妈,顺便给她送点吃的去!”
“谁想她呀!”苏晓墨嘴巴挺硬,吃饭的速度却快了不少。
妈妈已经一个多月没回来了。尽管经常能在视频上见到,可闻不到妈妈身上特有的气味,也不能跟她撒娇,苏晓墨总觉得心里空荡荡的。
吃完饭,爸爸打算带苏晓墨过去,妈妈却说:“算了,新闻里都说了,这次疫情比较严重,你们没事最好别到处跑。”
“也好!”爸爸说,“那你照顾好自己。看样子医院会越来越不安全,你得赶紧叫病人家属找人,争取快点回来!”
“好的!只要有人来接班,我就回家!”妈妈保证道。
奶奶摆摆手:“行了!就别为难她了!那张老太太也怪可怜的,就当是我们家在积阴功吧!”
“好,那我们来看春晚吧!”
爸爸说着便打开了电视机。
与往年一样,电视屏幕上,还是热闹、火辣、喜庆的拜年画面。节目也大同小异,无非就是唱歌、跳舞、相声、小品。
苏晓墨看了一会儿,感觉很无聊,就烦躁地踢着茶几。
爸爸见了,叹了口气,说:“怪不得人家说学校放假就是‘神兽’出笼呢!这才几天,我就快被折磨得发疯了!”
爸爸嘴里的“神兽”指的是孩子,一个流行网络的词儿,带着点宠溺,但更多的是贬义,有“淘气、不好对付”等意味。
苏晓墨白了他一眼,不满地说:“飙什么潮言潮语,好像你多年轻似的!我要是‘神兽’,你就是妖怪!”
“没错,我们都是妖怪,千年的妖怪!”
奶奶带着点讨好的神情开了个玩笑。
苏晓墨还是不开心。爸爸便说:“去拿手机出来吧,准备好,我要发压岁钱了!”
以前过年时,爸爸妈妈都是郑重其事地,用红包封好压岁钱给他。去年开始,他们开始玩时尚,把姑姑和叔叔几家人拉进来,建了个家庭群。到了除夕夜,大人便依次给孩子们发电子红包。电子红包虽然金额小些,但能抢到的个数多了,再加上拼手气红包有大有小,孩子们就格外兴奋。
爸爸的红包一发,家庭群立马热闹起来。几个叔叔和姑姑纷纷出来了,连爷爷奶奶也发了红包。苏晓墨一边收红包,一边说些感谢和祝福的话,忙得不亦乐乎。
十几分钟后,群里恢复了宁静。孩子们抢到红包,心满意足地离开了。苏晓墨却还等在那里,因为只有他记得,妈妈还没出现呢!
也许是过了半小时,也许是过了四十分钟,苏晓墨等得不耐烦,刚想扔下手机,妈妈终于出来了。
她发了一个红包,红包上写着“小朋友们新年快乐”几个字。
很快,群里又热闹起来。这个祝福舅妈,那个谢谢婶婶。苏晓墨点开红包,看到那个繁体的“开”字,犹豫了一下,终于放弃了。
他矫情地想:“我就是不收红包,就让你知道我生气了!”
见苏晓墨不抢红包,妈妈艾特了他,说:“宝贝,过年好哇!”
苏晓墨冷笑了一声,退出了微信群聊。
不一会儿,只听“叮咚”一声,微信响了,苏晓墨打开一看,是妈妈私发的红包。
他到底抵抗不住诱惑,打开一看:哇,200块,好大的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