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湖南:赶考举人的书院生活

光绪二十年(1894)正月初十,当孙宝瑄读完《范仲淹政事状》准备“浮一杯茗”时,[28]皮锡瑞已在微雨中登舟,前往北京赶考,此行漫漫。14岁就成为生员的他,考到44岁,还没有“流动”到科举阶梯的顶端,正所谓“科举累人”。[29]家业衰落,举业不顺,他的内心一定隐藏着深深的挫折感,但就如刘大鹏的怨恨一样,这种挫折感不过是帝制时代失意读书人的常态。

进京从水路走,沿长江顺流而下至“沪”,[30]再沿海而上至津。舟中生活单调乏味,研读《史通》、《庄子》、《礼书》、《今文尚书》等考试流行知识占据了这位考生的主要精力。舟行江海中,他加紧练习,每日作文数篇:

十五日,上元佳节,孤泊荒洲,作“棘子成曰”一章、“周公谓鲁公曰”二句文二篇,聊以遣日,可谓无俚之极。

十六日,作诗二首,作文不成。阅《史通》四卷。

十七日,作“子曰管仲之器小哉”文一篇……又作“知者乐水”二章,以齐、鲁分贴知、仁,则无理取闹矣。[31]

看得出,备考中的他处于一种既紧张、又无聊的精神状态中。就科举文体来说,八股文被批判为“明代制度里最坏的一样东西”。[32]这一文体,并非某人的刻意发明,而是经由许多籍籍无名者在考试的实践中反复操练而形成;[33]就考试内容而言,古代圣人的言论,同样被许多默默无闻的人翻来覆去的阐释,已经考了30年的皮锡瑞,对此不会陌生。

在京城的月余,交往和关心的对象改变了不少,考官考题、流行风气和同窗交流成为皮锡瑞注意力的中心。四月初八,他读到了一份《京报》:

阅京报,见文道希以侍读学士用,秦、陆讲学,戴、陈庶子,廉生与野秋先生侍读。馀皆中允、赞善,至十六名止;遇缺提奏,至廿六名彭少襄止。出衙门止一人,雁舟止罚俸一年。赏重罚轻,圣恩宽大。新放四川盐茶道玉□[34]以召对不称,改同知,可谓英断。廖仲师放钦差,到四川查办事件,不知何事。[35]

《京报》是邸报的民间化形态,主要内容“限于宫门抄、上谕和奏章等”。[36]在1894年前后,《京报》的读者已经十分广泛,除官绅和士大夫外,一般人亦可购买。诗云:“惟恐人疑不识丁,日来送报壮门庭。”[37]说的就是不识字的人购买《京报》、装点门面的情景。所以,在京城里读《京报》,并无新鲜之处,而且这份报和孙宝瑄读的邸报一样,亦是关于科举考试、官员任免赏罚等朝廷事务。

此次会试,依然不中。皮锡瑞与同乡结伴返回,他要前去江西南昌的“经训书院”讨生计——未入仕的读书人最常见的一份职业。不过,中转上海的5天里,落榜的挫折感消失了,中国人保持或追求现世幸福和快乐的“乐感文化”[38]很快浮现,一行人格外兴奋,购物、听戏、小饮、观书,在“传统”与“现代”之间不断转换。

“新闻纸”是上海现代性的标签之一。可四月二十七的画报,竟“无新闻”;二十八,才“见新闻纸,散馆高颂年高列,赵止生亦在一等,俞伯钧二等二名,洪毅夫亦前列,四人必留”。[39]按理,新闻纸上值得留意的内容应该丰富多彩,不过,令皮锡瑞印象深刻、值得记录的仍是自己最关心的科举,这并不奇怪,对同时代的许多人而言,通商口岸的现代报纸所描述的大千世界固然有趣,但更重要的是,它们提供了获得上谕或科举这些老一套消息的新方式。

四月二十九,一行人参观上海纺织机器局、造纸局和自来水局,这些新事物在湖南还不曾出现。不过当皮锡瑞习惯性“透过现象看本质”、用“理”的眼光审视它们时,其具有的“现代性意义”就所剩无几了:

机器纺棉花极快,声隆隆如殷雷,热不可当。即其用人力者,每处以一妇女司之,亦与村妇所为劳逸大殊。自来水用吸力取黄浦江水,分注各池,澄清再分注各处。或云其虽清,久在铁管中,性寒,不宜人也。纸以各式旧布为之,变为洁白,然其本质殊不堪问,恐不尽清洁也。[40]

从上海回南昌,舟中阅读生活与五个月前相比,多了一份自由散漫。不过,无论为何而读、读什么书,皮锡瑞所进入的仍是前人世界,采用的是和孙宝瑄一样的审美阅读方式,仅以五月开头几天为例:

初一,舟中阅《龚定庵集》,板已残缺。爱其词之工,生平不工为词,忽作填词之想。

初二,阅《文心雕龙注》,多阙失,纪文达已正之,尚有未尽者,暇时当为之补注。

初四,舟中阅《东塾集》,其文朴老,洵德人之言,与《定庵集》才人、学人之文蹊径不同。[41]

五月十九,一年一度的坐馆教书生活重新开始,目的是为帝国的科举培养新一代的应试者。皮锡瑞每日批改课卷,与许多前来拜访的人交谈,书院生活里充满了学术讨论的氛围。如“六月初一,陈庾山来,谈《公》、《榖》经义”;“初三,芰舲夜过谈,以所作诗见示。诗稳练,有功力”;“初四,盛学使以赋数十篇、骈文数篇请改”;[42]此类片段频繁出现,几无间断,却没有任何一条关于外部世界的讨论。换言之,“经训书院”只有“读书声”却无“天下事”。

由此可见,无论赶考或坐馆,为科举奋斗的读书人,基本上要遵从儒家典籍,反复诵读。“在康熙年间,科举还包括一些现实问题,如吏治和河工,但18世纪以后,策问开始讨论哲学问题,考生不容再讨论现实问题”;到19世纪则全为儒学经典,“考生的成功在于知晓严格的格式、规定、韵律和措辞方式来作文,并且词赋须华丽,卷面须整洁”,[43]因此,1898年未改“策论”前,考生无暇也没有必要顾及外部的现实世界。正如韦伯所说:“中国的考试是要测试考生的心灵是否完全浸淫于典籍之中,是否拥有在典籍的陶冶中才会得出的、并适合一个有教养的人的心术。”[44]皮锡瑞、孙宝瑄二人的人生目标虽不相同,但他们却是“知识共同体”的一员,共享着前人的遗产。换言之,“前人世界”借助典籍将自身延续、叠加到此世,成为当代人彼此拥有的共同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