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轻轻对你说

詹政伟

叶冲离家出走是7月6日的清晨,那时候正处于梅雨季节,他没有撑伞就飞奔着跑出了门。

你逃你逃,有种就不要回来!父亲气咻咻地说,脸上却挂着一丝嘲讽的笑。

我死也不回来了!叶冲的眼里充满了泪水。要不是顾及自己的面子,他早就号啕大哭了。

走在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的马路上,他有种恍惚的感觉,不知道该到哪里去。他咬牙切齿地恨着那个叫叶来虎的男人。他不止一次痛苦地想,叶来虎怎么会是我的父亲呢?

麻木的叶冲很像一只轻巧的皮球,在多彩的人流里飘来飘去。在众多的撑伞者中间,他显得特别醒目——不撑伞,水淋淋地走着……

周春莲在7月6日起了个大早。在此之前,她总是恹恹欲睡,所以在7月6日快要来时,她反复地对自己说,你要精神一点,要让大家都高兴。

起床后,周春莲就对着穿衣镜打扮起来。保姆小张看周春莲一本正经地描眉涂唇,忍不住想笑,都这把年纪了,还这么认真。但看到她颤巍巍的手,她却笑不出来了,对方毕竟是一个久病的老人。

周老师,你今天打扮得真漂亮,小张恭维说。这是一个50多岁的农村妇女。

周春莲张开没牙的嘴笑,哎,小张,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小张仔细想想,摇了摇头。

周春莲的兰花指高高地翘了起来,呵呵,今天是我的生日呀!

小张恍然大悟地拍了拍手,怪不得你这么高兴,原来是要过生日了,恭喜恭喜。

周春莲呵呵地笑起来,笑声在屋子里兜着圈子,一股喜气。

我生下来那天可不像今天,那天没雨,太阳一早就挂起来了……周春莲瘪着嘴巴说,小张,你坐下来,我好好跟你说。

小张勉强在沙发上坐下,心里装满忐忑。自从她来到这里后,最怵头的就是听周春莲说她的故事。于是,她站起来,周老师,我还没去菜场呢,你不是要过生日吗,我去准备准备……不等周春莲表态,她就迅速离开了屋子。

周春莲叹口气,端了把椅子,坐到阳台上,沉默地看着蓬飞如尘的雨和像细雨一样繁多的人……

郑源泉他们应该来了吧。当一群白鸽从她视线里消失时,她默默想。

周春莲的好情绪被儿子的电话破坏掉了。郑源泉在电话里说,妈,不能来给你过生日了,我要赶到杭州参加一个会议。

珍珍和天一呢?周春莲发现自己一下子心虚气短起来。

噢,珍珍也过不来了,她说要接待客人。天一会来的,什么时间到,说不准。郑源泉字斟句酌地说着……

放下电话,周春莲哆嗦了一下,她感到自己心中惦念着的一点美好,像细沙一样被风刮走了。她很想在电话里跟儿子说,小泉你今天无论如何得来一趟,来十分钟也好,这个7月6日可能是妈妈的最后一个生日了!可儿子一说,她便悄悄地打消了这个念头,你们忙你们的,没关系的……

周春莲静静地走到阳台上,失神地望着远处,心里堵得厉害,很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可她不敢,怕小张笑话她。儿子儿媳有事无法前来,能责怪他们吗?她埋怨自己不该有这非分之念。但不知为什么,她就是觉得委屈,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后来,周春莲的眼睛就停留在那个有着一颗硕大脑袋的少年身上。她有些奇怪,这少年怎么不撑伞在雨里走来走去?她对他感兴趣起来,便努力猜测着,这孩子肯定遇上了烦心事。她这时很想叫那少年上来,想和他核对一下她猜测的准确度,她被这个念头驱使着,于是唤过小张,要她下楼把那个少年叫上来。

小张大惊失色,周老师,郑书记关照过的,不能让陌生人进来,出了事我可担当不起。

周春莲有些恼怒,想冲小张发火,但话到喉咙口又咽了回去。她沉默了。小张见她不语,悄悄走开了。

那少年还像一只无头苍蝇那样打着转……

雨突然下大了,惹得马路上的人一阵忙乱。少年奔跑起来,但只十来米,他又退了回来。雨实在太大了。少年犹豫着,随后他就躲进一棵高大的法国梧桐树下,不停地抹着湿漉漉的头发。

周春莲突然从坐椅上站起来,扶着阳台栏杆高声喊叫,哎,快到这里来,快到这里来!

……

在周春莲面前,叶冲无所适从,你……你有什么事?

周春莲一脸的慈祥,她吩咐小张给叶冲拿毛巾擦雨水。小张不大情愿地去拿了。

周春莲指了指叶冲的脖子,示意那里还有一片水渍,然后才说,我想让你避避雨,你怎么没撑伞?这黄梅天里,说什么也得带把伞。

叶冲点点头,我原来也想带的,可来不及了。想到早晨被父亲叶来虎暴打一顿,自己夺路而逃的情形,他的两腮就紧了。

周春莲觉得奇怪,到底什么事,这么匆忙?

叶冲的脸涨红了,在一个陌生人面前说父亲的坏话,他不习惯,他感到害羞和尴尬,于是摇着头说,没什么。

周春莲坚信叶冲没有说真话,因为他说这些话时是盯着自己的脚尖说的。

小张让周春莲吃中饭,周春莲留叶冲,哎,小叶,今天是我的生日,如果没有什么事,你就在这里吃个便饭。

叶冲喜出望外,不说吃饭还好,一说,肚子就咕咕咕地乱叫,这才想起自己连早饭都还没有吃。

要不要付钱?他吞吞吐吐问。

周春莲捂住没牙的嘴,笑,不付钱,放开肚皮吃。

叶冲在饭桌上狼吞虎咽的吃相让小张再次感到不满,她没有料到女主人居然会邀请一个素不相识的少年到家里来,还要请他吃饭。

周春莲面前有一小碗饭,她几粒几粒地往嘴里送着,见叶冲扫垃圾似的将桌上的菜肴全扫进了肚里,她的嘴角浮起一丝微笑。

叶冲吃得心满意足,觉得这里的饭菜真是太可口了,叶来虎做的完全不能拿来与之相比。婆婆,你有什么活儿要我干吗?我会擦玻璃窗,会修自行车……他主动说。

周春莲抿着嘴,依然看着叶冲。叶冲让她看得不好意思了,开始躲避她的目光。

小叶,你有心事,能和我说说吗?周春莲问。

叶冲心里一慌,他不知道她从哪里看出他有心事,便警惕地看着她。

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检测一下我的判断力是不是还行。周春莲态度诚恳。

叶冲笑了,她水平不错啊,居然还能看出我有心事,对她的佩服油然而生。

在这个大雨喧哗的下午,叶冲忍不住将心中藏着的委屈一股脑儿说了出来。是的,他早就憋不住了。

我父亲是个小气鬼,连这一点钱都不肯给我,老说家里没钱!叶冲的唾沫星子溅开来。

叶冲气急败坏的样子让周春莲暗暗得意,得意自己的明察秋毫。一点不错,这是一个因家庭纠纷而离家出走的少年。

可怜的孩子,没娘,爹又在企业打工,顾不上他。她忽然同情起他来。

我想买张台球月票,叶来虎坚决反对,说用这钱去玩台球还不如买块肉红烧了吃。还说我不务正业。我哪里只是玩,我是想学丁俊晖,以后也打出点名堂来,可叶来虎就是不信。叶冲气得脸都白了。

一张台球月票要多少钱?周春莲平静地问。

75块。叶冲有气无力地说。

周春莲惊讶地望着叶冲,想叶冲爸爸怎么回事啊,就为这点钱闹得不可开交?!她颤巍巍地走到卧室里,打开了抽屉,取了一张100元人民币,又颤巍巍地走出来,悄悄塞到了叶冲掌心里。

不要和你父亲怄气了,也不要随便跑出门,在雨里淋来淋去,淋出了病,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这钱你给我了?叶冲愣怔着。

周春莲肯定地点了点头。

叶冲蹦跳起来,抓住了周春莲的双手,婆婆,你待我太好了,我……

小张几近嫉妒地注视着叶冲,她想周春莲一定老糊涂了。

婆婆,我会修犕犘4,你家里有坏的犕犘4吗?叶冲在接受了那100元后,心里寻思着该给这个好心肠的婆婆干点什么。他在屋子里探头探脑。小张吓坏了,小心地跟在叶冲身后,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生怕他顺手牵羊拿走点什么。

周春莲阻止了小张的不礼貌,和气地说,小叶,我给你钱,你不要觉得不好意思,刚才你说了你的故事,现在我也要说说我的故事,否则,这不公平,你说呢?

叶冲咧咧嘴,嗯,你说吧。他把椅子往周春莲的身边移了移。

周春莲的脸突地涨红了,一抹红晕在她苍白的脸上弥漫开来……

叶冲忍不住哈哈大笑。

好心肠的婆婆居然有这么多有趣的故事,起先,叶冲还努力地摆出一副严肃的样子,到后来,他就坚持不住了,听任自己咯咯咯笑得放肆。

周春莲告诉叶冲,她像他这个年龄,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捡野鸭。野鸭怎么能捡到呢?她的老家在杭州湾北岸的一个村子里,村子四周有高密的芦苇。每当潮落以后,松软的海涂上,就会留下一些来不及随潮退走的鱼虾,这时候,野鸭就飞来了,成群结队,它们飞落在海涂上,得意洋洋地吞吃着鱼虾,常常吃得肚子溜圆。

这时候,埋伏在芦苇丛里的人们猛地冲出去……有不少野鸭因为吃得太饱就飞不动了,只能乖乖被擒。

可捡野鸭的人太多了,大人的本事又往往超出我们几倍,见没办法和大人比速度,就想办法偷——偷大人们捡好的野鸭,大人们捡的野鸭多了,就一堆堆地放在海涂上,上面压一顶草帽或者一件衣服。我们偷也不是专拣一堆偷,往往是这堆偷一只,那堆偷一只,这样就不容易被人发现,但有一回,我还是被抓住了。那是邻村的一个老头,他处罚我,剥掉我的裤子打我的屁股……周春莲歪着头,沉浸在往事中。

你被打屁股?你是女的啊!叶冲失声尖叫,他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白发苍苍的婆婆居然有被人脱了裤子打屁股的经历。

是呀,那个老头也不知道我是女的,那时候我是假小子打扮!周春莲像个害羞的小姑娘一样吃吃吃地笑个不停。

你这么皮,读书肯定不行。叶冲显得非常内行地说。

小家伙,告诉你,这回你错了,我小时候顽皮是顽皮,功课可没落下,我是医学院的高材生,在医院干了35年。周春莲得意了。

你要是不顽皮可以学得更好。叶冲冷不丁插了一句。

周春莲不甘心地反驳道,不顽皮我可能念得更差。

不可能,因为……叶冲无法组织起合适的语言,一时语塞。

周春莲乐不自支。

在接下去的时间里,周春莲唠唠叨叨跟叶冲说了许多陈年往事,叶冲几乎痴迷地听着……

周春莲宠爱地望着呼呼大睡的叶冲,她发觉自己直到此时,才彻底停止了说话,她有些头晕。

我不该说那么多,瞧,这孩子都没耐心了。周春莲微微有些自责,然而弥漫全身的却是无与伦比的舒畅。

电话轻脆地响起来。是天一的外公打来的,他说,天一下午在学校和小朋友一起玩篮球,累了,晚上过不来了……

周春莲点点头说,那让他好好休息,不要过来了。这似乎早在她的预料之中。天一好像并不喜欢她,嫌她烦,没事他很少到她这里来,来了也呆不长,两人始终亲近不起来。相反,天一在他外公外婆那里却如蝌蚪一般活泛。

是因为自己生病吗?周春莲也曾扪心自问过,但旋即否定了,在她没生病以前,天一对她也是淡淡的,尤其不喜欢听她说话,她一说话,他就捂住自己的耳朵大声喊,烦死了烦死了!其实不喜欢听她说话的岂止天一,即便是儿子和儿媳,也总是说她烦。她烦么?她觉得自己一点都不烦,她只是想和他们说说话,真的,说说话而已。

有时候,郑源泉会把她接到他那里吃饭,她却味同嚼蜡——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饭,整餐饭除了一两句必不可少的话之外,其余时间就一律沉默着,只有咀嚼声嘁嘁嚓嚓地响着。周春莲受不了,她想这哪里是在吃饭,这和动物进食有什么区别?动物碰到好吃的还要哼哼几声呢!于是有很多次,周春莲拒绝去儿子那里吃饭,去了也拒绝和他们同桌吃,她宁可和保姆在一起吃。吃饭应该是怎样的呢?在周春莲想来,那就是一家人有说有笑,在说笑中,把眼前的美味菜肴全都吃掉……

不来就不来,反正这么多年了,我也习惯了……周春莲咬着嘴唇,若有所思地盯着依然歪睡在沙发上的叶冲,叶冲睡得真香,两个小酒窝像弹涂鱼,一跳一跳的。周春莲忍不住嘿嘿笑了,但她马上捂住了嘴……

夜幕快闭合的时候,有人按门铃,原来是郑源泉的秘书小刘。小刘一手拿着一盒蛋糕,一手拿着一束鲜花走了进来,他大声说,周老师,郑书记到杭州开会去了,他让我把这些礼物给您送来,祝您老人家生日快乐!

周春莲嘘了一声,她指了指在沙发上熟睡的叶冲。小刘声音低了,他满腹狐疑,但他什么话也没说就迅速告辞走了。

叶冲醒来已是晚上7点多了,他对自己在沙发上睡了几个小时感到害羞。

你饿了吧,来,我们吃蛋糕。周春莲柔声说,那神情就像在招呼孙子天一。

叶冲不住地搓着手。

周春莲仿佛看穿了叶冲的心思,她拉着叶冲来到了桌边。来,先吃点蛋糕,吃完了,我们下几盘象棋怎么样?

叶冲咧开嘴笑得像一尊弥勒佛,下象棋你能下得过我吗?他完全放松了,开始大口吃蛋糕,奶油把他的嘴弄得一片狼藉。

周春莲被叶冲的模样惹笑了。

笑够了,吃够了,屋子里又静下来。小张拿出了象棋。

叶冲轻蔑地说,我可以让你一只马和一只炮。

周春莲摆摆手,第一盘先不让,第二盘再让好不好?

叶冲说,好吧,我让你先走。

下着下着,叶冲慌乱起来,原来她是不好对付的。

周春莲没那么紧张,她和颜悦色地问,你这棋是谁教的?

叶冲说是父亲叶来虎。

你父亲棋艺不错啊,那你怎么说你父亲没用透顶了?周春莲把叶冲被吃掉的棋子执在手中,反复地摩挲着。

什么呀,臭棋篓子,我都不想和他下,他却死拉着我。下什么下,每回必输。他输就输在小气上,一点都不肯相让,结果就全盘输掉了……叶冲把手挥得像一面小旗子。

噢,那你下得好,我们比比看。周春莲小声说。

你饿了吧,来,我们吃蛋糕。周春莲柔声说,那神情就像在招呼孙子天一。叶冲不住地搓着手皮。

周春莲仿佛看穿了叶冲的心思,她拉着叶冲的手来到了桌边,来,先吃点蛋糕,吃完了,我们下几盘象棋怎么样?

于是下了三盘,叶冲二平一负。

你比我下得好。叶冲心服口服。

闹着玩的。周春莲不以为然。

这时候,卧室里的挂钟当当当地敲了9下。小张蹑手蹑脚地走到周春莲身边说,周老师,9点了,你该睡了,已经超过平时1个小时了。

叶冲幡然醒悟,自己该走了,可是到哪里去呢?他犹豫着说,婆婆,我……能不能在这儿过一夜?

周春莲用手挡回了一个长长的呵欠,她的眼皮浮肿着,她虚弱地说,叶冲,你有家,你可以回去。

太晚了,没公交车了。叶冲嘟哝着说。他实在有些不情愿离开这个温馨并给他带来快乐的地方。

叶冲,听话,回去吧,不然你父亲会急死的。周春莲细声细气地劝他。

叶冲烦躁地把散落在棋盘上的棋子弄得哗啦哗啦一片喧响,不会的,叶来虎巴不得我离开这个家。

怎么可能呢?你是他的亲生儿子,我敢保证他不会这样的。他现在肯定在到处找你,一定急得六神无主了……周春莲不容叶冲插嘴地说着。她唤过小张,你领叶冲下去,叫辆出租车。

小张哦哦哦地答应着。

叶冲没精打采,想到又要回到叶来虎那里,所有的好心情都被浓黑的夜幕吸得干干净净。

谢谢你,叶冲,陪我度过了一个美好的生日。周春莲笑吟吟的脸在叶冲的面前闪烁,欢迎你有空再来玩,我们一起聊天,一起下棋……

在这个平淡如水的7月6日的深夜,有两个人失眠了,一个是周春莲,一个是叶冲。

周春莲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着7月6日从早到晚的一切,那些细节让她长时间地处于一种兴奋中。

叶冲则对周春莲佩服得五体投地,她真是料事如神啊,他压根儿没有想到,在他打开家门的那一刻,父亲叶来虎像一只袋鼠那样奔跳着扑过来,他抱住叶冲的身体号啕大哭,叶冲啊,你总算回来了,爸找了你整整一天,哪里都去过了……爸不该骂你,爸错了,你要买台球房的月票你就买吧,爸给你钱……叶来虎的身子像打摆子一般地抖动着。

叶冲的心里忽然涌过一阵热潮,他喃喃地说,爸,我不要你的钱了……

梅雨季节的雨下起来没个尽头,忽粗忽细,忽密忽疏……

在雨水湿润的7月6日的深夜,周春莲想,叶冲什么时候能再来呢?叶冲想,我以后应该多去看看婆婆,和她在一起蛮有意思的……

对于叶冲会出现在周春莲的追悼会上,郑源泉深感意外,虽然在此之前他已经接受了一场令他震惊无比的尴尬,母亲有一天特意把他找了去,给他看了一份遗嘱,郑源泉断然没有料到在母亲可观遗产的继承者名单中出现了一个他闻所未闻的陌生名字——叶冲。

叶冲是谁?郑源泉的脸拉长得像一挂秋豆。

周春莲平静地说,一个愿意听我唠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