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迷途的故事

常新港

北大荒所有的秋天都是一样的，早上凉，中午热。热的时候，连天上的每片云都熟透了，似乎能闻到烘烤云彩的香味。

万万的妈妈站在自家的院门口，脖子都喊粗了，还在朝着不同方向召唤家里的黑猫时，大江早就听见了。

那时，大江正抱着一棵杨树哧哧乐。他在尽情享受万万妈的焦虑和坏心情。

黑猫刚刚被大江淹死。他在黑猫的身上捆了一块石头，沉到一个水泡子里了。大江制造了一个无头案，谁也休想知道黑猫去了哪里。他只要管得住自己的嘴巴不说出去，没人会知道。水泡子里的水不干得见了底，也永远没人知道。

万万家跟大江家仅隔着一道篱笆，有时候借把镰刀和锄头，都是从篱笆上扔过来，还的时候再扔过去。

万万家院子里的苞米楼最大，比房顶还高出一截。四根粗壮的柞木柱子，顶着硕大的蘑菇一样的仓房，里面堆满了金黄的玉米棒子。

但是，苞米楼高高的柱子根本阻挡不住夜间老鼠敏捷的脚步。一只老鼠趁着秋天的月光，只尝试了几次，就沿着一根柱子爬上了苞米楼，其他老鼠就轻易跟着它，爬了上去。

能让老鼠变得胆小的只有万万家的黑猫了。

黑猫失踪了，苞米楼就成了老鼠的乐园。

大江家也有苞米楼。但是，大江家没有猫。大江家的苞米楼早就是老鼠的领地了。那天，大江向万万借过那只黑猫，说是只借一个晚上。大江的爸爸跟大江说，把万万家的黑猫借来一个晚上，老鼠就会被吓到别处去了！

万万不借。他跟大江说，他爸爸和妈妈不让他把黑猫借给任何人，他家的苞米楼，一天都离不开黑猫！

大江说，就借一个晚上！

万万说，半个晚上也不行！

大江不高兴地说道，也不是借牛借马，就借一只猫嘛！

万万说，我爸说了，现在的猫，比一头牛还管用！

大江闷住了，说不出话来。但是，大江没死心，他想收买万万。所以，大江说出来那个收买万万的主意，你要是同意把猫借我一个晚上，我给你两个煮鸡蛋！煮熟的！

让大江没想到的是，万万张嘴要五个鸡蛋，还是煮熟的。

大江说，不行！让黑猫在我家苞米楼上待一个晚上，不值五个煮鸡蛋！你太黑了，比你家黑猫黑多了！

万万反问，你不愿意？

大江说，傻子才愿意！

万万冷笑道，那你就听老鼠在半夜里给你唱歌吧！

大江听见万万冷若冰霜的话，就在心里决定淹死他家的猫。

他淹死了那只黑猫。

晚上，大江蹲在篱笆底下，可以听到万万家苞米楼里的动静，就是老鼠肆意走动的声音。也就是大江淹死黑猫之后的两天时间，万万家的苞米楼里，一到夜间，就变成没有警察的世界，老鼠们都成为了盗窃犯、小流氓，在万万家的苞米楼里蹿上蹿下。它们俨然成了苞米楼的主人。

老鼠把苞米棒子上的玉米粒嗑下来，通过人根本不知道的秘密渠道运走，存储起来，准备度过一个富足的冬天。

万万的爸爸急了，他觉得黑猫出事了。万万的妈妈更急，她觉得黑猫肯定出事了。如果找有猫崽子的人家要一只小猫，训练成看管苞米楼的警察也来不及了，又不能看着老鼠在夜间出动，搬走苞米楼上的玉米啊，万万的爸爸妈妈简直束手无策！

万万妈妈想出一个救急的办法，她蹲在苞米楼底下，在后半夜敲响一个没底的铁盆。那声音在夜里听了很是刺耳，能吓退老鼠们，也能吓跑劳累一天的人们的美梦。

受到破铁盆刺耳声音迫害最厉害的是大江家里的人，他们离万万家最近。大江妈妈站在篱笆跟前，朝万万家黑洞洞的院子喊叫：“万万他妈！万万他妈！你大半夜这么使劲敲破铁盆子不是办法啊！你把我们都变成老鼠了，谁也不用睡觉了！”

“我实在是没法子了！我不能眼睁睁等着老鼠把苞米都啃光了。这些苞米是给我的鸡鸭鹅吃的！”万万妈妈一边说着话，一边继续敲着破铁盆。

大江妈妈气呼呼地回到屋里跟家人说：“万万家的黑猫好好的，怎么就没了？”

大江就把头埋在被子里不出声，装着没听见。

外面，万万妈妈还在敲破铁盆，终于把大江家的狗大黄吵烦了，它冲着万万家的院子狂吼起来。大江家的大黄一加入抗议行列，农场里的狗们一呼百应，都叫起来。

那些天，万万他妈的铁盆一响，狗们就跟着叫，像是夜里的一台戏。

在大江和万万之间，也发生了变化。万万不再跟大江一起上学去了。大江看见万万从自己家门前经过，一直走了过去。以前，万万总是站在大江家院子门口，喊一声：“大江！”现在，万万连头都不回一下，直着眼睛走过去了。

大江在院子里转了几圈，心里很焦灼。他心里想，万万不会猜到他家的黑猫是被我淹死的吧？

他警告自己，这件事，一辈子都不能告诉别人，连家人都不能说。假如万万问他：“你知道我家的黑猫在哪里，对不对？”他的脸会不会红？该怎么回答万万？他装出来的一脸无辜，万万会相信吗？

在学校里，大江的眼睛一直跟踪着万万的背影。一连三天，万万和大江不说一句话。大江忍不住了，找到万万，心虚地问他：“你家的黑猫哪里去了？我还想借你家的猫用一用的……”

万万终于认真地盯着大江的脸了，只是盯着，不说话。大江从万万的脸上看到了一种从未见过的表情。大江形容不出那表情的含义，许多年后，他才找出留在万万脸上表情的答案，就是识破了说谎者的表情。

大江想等来万万下面的话，但是，他没有等到。万万转身离去了，在那个秋天，万万再没有把脸转向大江。

这是秋天早上的七点半钟，天还是凉凉的。但是，大江的手心里攥着湿淋淋的汗，他下意识地在裤子上擦了一下，又擦了一下。

那天中午，吃了饭的大江在院子里转，渴望着万万站在门口朝他喊一句：“走啊！上学去！”

大江知道等不来万万了。他的两腿没有力气，软软的。他一个人去上学的路上，没有一点感觉，像是被抽空了，在路上飘。

大江也是第一次觉得，一个人想一件事久了，躲藏久了，会大大消耗一个人的心力和体力。

大江家的狗大黄的失踪，是在黑猫失踪一个星期之后。大江妈妈把剩菜剩饭倒在大黄的狗食盆里，狗食没动，家人才知道大黄没了。

大江心里开始不安起来。他坐在狗食盆前，心里隐约已经清楚发生了什么。但是，他说不出来。

大江的爸爸下班回来后，没事就出门找大黄，他不信一只狗会走丢。狗认家门，是天性啊！

那天，大江记得很清楚，他看见爸爸从外面回来，浑身湿漉漉的，冷得直打战，口唇都是黑紫的。大江听爸爸说，爸爸去野外找大黄，走到河边，发现河面上漂着黄黄的东西，觉得像是大黄，他就忘了水冷，跳了下去。但是水太冷了，游了没有两分钟，身体就僵了。眼看着那黄色的漂浮物顺流而下。

万万终于认真地盯着大江的脸了，只是盯着，不说话。大江从万万的脸上看到了一种从未见过的表情。大江形容不出那表情的含义，许多年后，他才找出留在万万脸上表情的答案，就是识破了说慌者的表情。

大江的爸爸说：“如果漂在河里的是大黄，就奇怪了。狗天生就会游泳，它不会被水淹死的。”

大江听了爸爸的话，觉得自己也掉进了秋天的水里，浑身颤抖起来。他跟爸爸的颤抖不一样，他是从心里开始冷的。因为，他知道万万可能对大黄做了什么。但是，大江有口难言。

这个秋天，万万家失去了黑猫，大江家丢失了黄狗。

第一场雪下了之后，万万家搬走了。万万家的东西都装上汽车时，躲在屋里的大江都没敢走出门去。万万也没在大江家的门口停留片刻。

大江的爸爸责备大江：“你的朋友万万要走了，你怎么缩在家里不去送一送？”

大江的手心又出了汗。第二天，大江大病了一场。他吃什么吐什么，把家里人都吓坏了。医生检查了一下大江的身体，觉得他身体一切都正常。大江的爸爸和妈妈一再让医生好好看看，他们都觉得大江得了很严重的病，是医生没有检查出来。

医生解释说，这孩子真的正常，回家养一养身体，有异常再来医院吧！

第三天的晚上，大江的爸爸和妈妈都睡了，大江一个人跑到屋外。他对着空荡荡的雪地，像狼一样干嚎了一通，他本来是想痛哭一场的，没哭出来。

很多年后的2011年秋天，在万万儿子的安排下，大江去了一个城市的医院看望弥留之际的万万。万万很小的瘦弱的身躯缩在病床上，给大江一个错觉，万万的身体从离开农场后，就没长大过，像是停留在那个秋天里了。大江心里的伤感水一样漫到嗓子。他们都已认不出对方，不可能认出来。但是，那个秋天发生的事情，都历历在目。

大江握着万万枯干的手，只说了一句：“对不起……”就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万万浑浊的眼睛一直望着上方，像是望着许多年前的那个秋季的天空，再也抽不回疲倦的目光，他不停地重复着一句话：“迷路了，迷路了……”

大江摇着万万的手说：“我听见了，我听见了，别说话了，你累了……”

但是，万万很固执，继续喃喃自语：“迷路了，迷路了……”

“我听见了，快歇歇吧，别累坏了……”大江拍着万万的手劝道。

万万的儿子凑近大江说：“叔，别管我爸，让他说吧，这是他最想说的话了，他已经说了好久了……大江叔，我爸爸已经谁都不认识了！我找到你，是想满足爸爸的最后一个愿望。”

大江把衰老的头伏在万万同样衰老枯槁的手上，再也抬不起来。

生活中的事情，说什么都多余了。他们已经失去了几十年的友情，只能以泪洗面。

万万的孙女问爸爸：“爷爷跟爷爷说什么呢？我听不懂……”

爸爸没有回答女儿，因为，他也在流泪。这个年轻的爸爸为了接上父辈断了几十年的情谊，他也耗费了很多很多的精力。他望着女儿一尘不染的清澈的眼睛，想，等她再大一点，就给她讲这个发生在爷爷们身上的迷途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