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邻座

杜风

下午,第二节退课,接下去是操场活动。同学们都争先恐后地到操场上去了,留下五光杂色的大衣呀、围巾呀掷在各个座位上。闹嚷嚷的教室忽然静了下来。

李荷花横着头靠在课桌上,两根小辫子被委屈地压在手臂弯里,只有一角红绫子的蝴蝶结倔强地翘在外面。

她看了看空荡荡的教室,仍旧靠在课桌上,用脚尖拨弄着邻座的凳子。

开学已经两个多星期了,到今天才排正式座位。也不管穿皮鞋、穿布鞋,就这么长长矮矮地排下去,谁晓得究竟哪个高、哪个矮呢!而且有的人故意踮起脚尖,和自己要好的排在一起,老师也没有看出来。

李荷花两学期来一直和小队长蒋瑛坐在一起,无论谈谈讲讲,或者做功课,大家都很合得来。本来两人是一样高的,谁知半年来,蒋瑛长得那么快,一排队,蒋瑛竟比张大民等好几个同学都要高!排队的时候,她真想蒋瑛屈起膝盖来,这样,她们又好坐在一起了。可是蒋瑛偏不肯这样做!现在没有法子了:蒋瑛要跟别人坐在一起了,换来了这个憨头憨脑的张大民!大家都说,和张大民坐在一起,那才倒霉,他没有一次上算术课是安安静静地听的。有一次,许老师叫他到黑板上去分析一个问题,他慌慌忙忙地半天还没有走出座位,原来他手上缠着一条红绳子,解不开了,真见鬼!受到批评,转过背还嘻嘻嘻地笑,像煞无所谓。

明天,明天张大民就要坐过来了,而蒋瑛,她的好朋友,就要和她分开了。

有人走进教室里来了。听脚步声,就知道是蒋瑛。

“为什么不到操场上去玩呀?”蒋瑛说。

李荷花不响,头也没有抬起来。

“不舒服吗?和老师说一声,早点回去吧,反正没有别的课了。”

李荷花向蒋瑛白了一眼,猛地把头掉过去了。

李荷花为什么不到操场上去,为什么“不舒服”,蒋瑛是知道的,干吗还问呢?

“算了吧,反正我们仍旧在同一个教室里。”蒋瑛自言自语的,不知是安慰李荷花呢,还是在安慰自己。

蒋瑛功课很好,又关心同学,肯帮助别人,是少先队的小队长。因为和李荷花坐在一起,两人接近的机会比较多。有一次,辅导员在小队长会议上说:“应该关心更多的同学,让大家都进步。建设祖国和保卫祖国,不是光靠一个人两个人就搞得好的……”蒋瑛听了,有好几天一直想着这几句话。

“李荷花,我们分开坐也好,有些同学在说:‘蒋瑛和李荷花像一对蟋蟀,你找到三根枪的,那两根枪的也一定在一起。’说真的,我们老是两个人在一起,忘了大家,也的确不大好……”蒋瑛说。

李荷花动了动肩膀。她想打断蒋瑛的话,叫她别说这些话,可是自己说不出什么理由来。

第二天,张大民做了李荷花的邻座。

无论上课、做功课,李荷花都像往常一样专心、认真。可是她自顾自,有些感到寂寞。

可是张大民却老是找到她。

“李荷花,借我一块橡皮,好不好?”

李荷花默默地把橡皮拿给他。

“谢谢你。”

李荷花也不响。

同学们说:“张大民这学期可好了,和李荷花坐在一起。李荷花跟蒋瑛坐在一起的时候,两个人多好,你帮助我,我帮助你。这一下张大民的算术有办法了,李荷花算术顶呱呱,帮助张大民,没有问题。”

张大民心里想,李荷花好是好,就是不大爱说话。

李荷花听到同学们的话,嘴里不响,可不知怎么一回事,脸孔有些热起来了。

张大民跟李荷花坐在一起以后,上算术课的时候,不再玩什么铅丝或者修铅笔盒子了。因为他瞧见李荷花那样专心听课的态度,自己也感到不好意思。可是过去基础太差,什么倍数问题啊,和差问题啊,列出式子以后算算倒还容易,但有些文字题就不知式子怎么列法,要说明道理就更困难。算术是每天第一节,他时常迟到,走进教室,同学们许多眼睛朝他看,怪不好意思的。有时候新的算术题老师已经讲了一半,听下去一点也不懂,他就干脆在教室外面等退了课,才进来。

人家说张大民没有“数学头脑”,也许真这样。

有一次上算术课时,忽然,“哗啦”一声,张大民的铅笔盒子掉在地上,铅笔呀、小刀呀撒了一地,橡皮蹦蹦跳跳地跑得更远。

许老师停了下来。

“张大民,又是你……”

“没有,我没有玩什么。”张大民立起来,讷讷地说。

“谁都知道……说谎是不好的。李荷花,你说,他究竟在玩什么?”

“许老师,他的确没有玩什么,铅笔盒子是自己掉下来的,大概放得不好。”

李荷花讲的是实话。张大民今天真的没有玩什么。

张大民坐下来了,他感激地朝李荷花望望。

退课以后,李荷花她们在玩“吃子”的游戏。张大民过来说:

“吃子吗?我也来一个。”

吃子,平日只有女同学玩这种游戏,张大民连丢上去的“子”都接不住,因此,老是闹笑话,接连好几次,一次也没有把“子”捞起来。

李荷花说:“算了吧,这种游戏你玩不来的。我们来跳绳好了。”

“不,吃子我也会的,让我学几次就会啦!”张大民好像兴致蛮高似的。

蒋瑛说:“只要你肯耐心地学,是能够学会的。”

张大民说:“请你教我,好不好?”

“退课时间太短了,散学以后到我家里来教你吧,”蒋瑛回头对李荷花说,“你也来,我们两个一起教他。”

其实李荷花常常到蒋瑛家去跟她一起做功课的。这一天,她去时,看到张大民已经在那里了。桌子上摊着一堆“子”,蒋瑛一面讲解,一面还在纸上画着什么。

真是的!帮助同学也不是这么一个帮助法!不会“吃子”,还用作图讲解!新鲜怪事。

李荷花蹑手蹑足地从后面绕过去,一看:原来蒋瑛在给张大民讲算术呢!

“……就这样,‘甲乙两段布总长多少,只知道甲段比乙段长多少,问甲乙各长多少。’像这种题目,应该在总长中先减掉甲段比乙段长的尺寸,再分开来,就是乙段的长度,知道了乙段——”

“甲段只要加上长出的尺寸就是了,现在我明白了!”张大民高兴地拍了一下台面,拿起纸来仔细复习。

背后一个声音说:“其实,老师也这样讲的啊!”

蒋瑛和张大民吓了一跳。回头看到是李荷花,蒋瑛打了她一记说:

“小鬼!你什么时候躲进来的啊?”

“有一会儿了,亲爱的小队长同志!”李荷花装着报告的样子立正说,可是她马上求饶了,“下次不敢了!下次不敢了!”

蒋瑛这才放开她的辫子。

李荷花把作业放在桌上。

蒋瑛劝张大民也去把功课拿来一起做,张大民说:“今天迟了,我明天开始来参加吧!”

张大民走了以后,蒋瑛对李荷花说:

“嗳,我看张大民的算术能够补起来的。”

李荷花说:“现在他上课时还安静的,就是时常迟到,算术课迟到,老师上课时他没有完全听到,就懂得很少了。”

蒋瑛说:“我有一个办法,我们每天起得早些,跑去喊他一起上学,他总不好再懒惰了。”过了一会,又说:

“还有,你好像不大高兴理睬他,可是他对你很好。我们应该好好帮助他。嗳,你能不能好好地帮助他呢?”

李荷花迟疑了一会,没有回答。

第二天,蒋瑛和李荷花便一早去喊张大民一起上学。

马路上的行人还很少,只是两旁摆着一些冷清清的小菜担子,张大民家的木板平屋窗户也还不曾打开。可是李荷花一喊,张大民就打开门匆匆地提着书包跑出来了,手很脏,脸红红的,身上满是水渍和柴灰。

李荷花问他:“你在干什么呀?”

“没……没有什么。”

昨天下雨,一夜大风,马路旁的水洼已经被吹干了,可是张大民还穿着套鞋。

张大民发觉蒋瑛和李荷花在看他的脚,有点不好意思。忽然,他想起了什么,惊慌地说:“不对!让我回去一趟!”他一转身,就朝自家的木板平屋跑去,门缝里,窗缝里,冒着一缕缕的白烟,打开门,满屋子的烧焦气。张大民抓着一件烧着的东西在地上扑打。蒋瑛和李荷花慌脚慌手地帮着,好容易把火踏熄。

原来是一双棉鞋,已经烧焦了!棉鞋是搁在火炉上烘的。

屋里弄得乱七八糟的,床上的被也没有铺好,桌上放着碗筷,锅盖掀开了,里面的稀饭在冒热气,看样子,还没有人吃过呢!

“你妈妈不在家?”

“她在厂里,今天又要到十一点钟才能回来。”

“谁给你弄的稀饭?”

张大民滑稽地笑笑:“我自己。”

李荷花什么都明白了。没有妈妈,自己弄饭,要淘米,要生炉子,还要忙着上学校……

张大民已经把炉子弄熄了:“去吧,上学校去!早饭不吃了,不然又要迟到的。”

路上,李荷花悄悄地对蒋瑛说:“应该去和辅导员说……过去我们怎么没有想到这些呢?说他时常迟到,还说他没有‘数学头脑’……嗳,我过去缺点真不少,对有些同学一点儿不关心,脑子里老是蒋瑛蒋瑛,就像只你一个人是我同学似的……”

蒋瑛笑笑说:“现在你可明白这点了。想想那天我们刚分开坐的时候,你的嘴巴都翘了好几天呢!说真的,要是我们老是两个在一起,自己的缺点也不会发觉的!嗳,以后我们可再不能把自己关在小圈子里啦,不但对张大民、对别的同学也应该像兄弟姊妹一样,你说是不是?”

(原载1954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