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通灵神捕(下)(8)

卫无端将蒲松龄的桌子从左往右打量了一遍。

除了案角那一摞之外,另外有高低不同的几摞纸沿着案边排开,间隔夹着许多写了字的纸条,最上面压着几本野史闲书,免得起风时把纸吹走。

案角那一摞纸页数最少,叶雪澜说,他想要的答案就在这摞纸里面。可是叶雪澜并没有先拿这摞纸里的东西,而是从最高的那一摞里抽出一沓纸递到卫无端面前。

卫无端接过来一瞧,纸用麻绳拦腰束着,写了字的纸条上头折了一下,挂在麻绳上,下端垂下来仿佛一个书签,上面写着“狐妖”。

这是蒲松龄的笔迹,卫无端认识。他解开麻绳大略翻了几页,扫了几眼上面的内容,是两个跟狐妖有关的故事。一个讲了狐妖变成美女,诱惑在山中读书的书生,另一个讲狐妖为了报答人的救命之恩以身相许。

都是些没谱儿的胡言乱语,老人家随口一说哄小孩老实睡觉的鬼话。慢说是整天之乎者也的读书人,哪怕是稍大点的孩子也早都不爱听这种胡诌了。蒲松龄可倒好,不仅听,还认认真真一字一句地记下来?卫无端实在无法理解。

“剑臣喜欢这些街头巷尾的奇谈,闲来无事常去市井里听人讲这些,说是这里面多有经史子集也讲不出的道理。”叶雪澜接过卫无端手里的纸,小心翼翼地用麻绳束好,将纸条摆得端正之后,放在一旁,嘴里继续道,“尤其城南茶馆的李秃瓢,别看是个大字不识一箩筐的莽汉子,讲故事可真的是一绝。但凡偶尔听个一句半句,立马就入了迷,比让狐狸精蒙了眼睛还要命。”

“李秃瓢?难怪书生能查到暗娼的事。”卫无端笑着回了一句,心里仍旧在纳闷。分明是要说杀人案线索的事情,叶雪澜怎么光顾着说这些不着边际的事?

正想着,只见叶雪澜的手按在最矮那一摞纸上,对卫无端道:“除了市井里流传的这些故事之外,剑臣还有另外一个爱好,是记自己做的梦,这些都是。”

“书生这爱好我知道。”卫无端立刻回答,“可我不明白,这些跟线索有什么关系?”

叶雪澜笑了一声,对一直站在门口的蒲松龄道:“你那天给我看的东西呢?”

“就是最上面那三页。”蒲松龄也满脸迷茫,摸不清楚叶雪澜到底想干什么。

叶雪澜依言拿了那三页纸交给卫无端,请他继续看。

一看就知道这东西是还没睡醒的时候写的,老刘的字已经够像鸡爪子挠的了,这张上面的简直可以算作是天书。勉强辨认了每一个字之后,卫无端又发现,这上面写得东西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前因后果一概没有,上下句之间也全无章法。

他耐着性子翻完了前两页放在桌上,看到最后一页的时候,眉梢挑了一下。这上面记录了一桩凶杀案,前因后果,所闻所见写得清清楚楚,仿佛身临其境,又似当事者的口述记录。

卫无端才伸手要去拿刚才看到的“狐妖”篇目,叶雪澜就已经递了过来。

他的目光在两页纸上来回移动,最后抬起头看着蒲松龄道:“原来这就是你说的线索,不知这人现在何处?”

“人?”蒲松龄愣了,“什么人?”

“跟你说这事的人,也就是本案的目击者。”卫无端抖了抖手里的纸,“来龙去脉清清楚楚,说明跟这些怪谈一样,是别人讲给你听的时候,你记录下来的。你瞒着我不说,是这人心存疑虑,还是不想跟官府扯上关系,我不知道。但若果然如此,我可以向你保证,我只希望通过这人查到真凶,至于这人,只要没有作奸犯科,我就可以当他不存在。”

卫无端这一番话说得蒲松龄一愣一愣的,每一个字他都懂,可连在一起却听不明白意思。蒲松龄无措地看向叶雪澜,指望着叶雪澜给他解释解释。

叶雪澜笑道:“看来总捕头已经明白,梦境无法记录得如此详细。”

“非但如此,我可以肯定,不是亲眼所见,无法还原这其中许多细节。”卫无端将手里的纸全部放在桌子上,忽又觉得不对劲,“可是,以书生的性格,如果真得了这么关键的线索,哪怕是拐弯抹角假托他人也一定会说。除非,是刚刚意识到,这纸上所写的是凶手杀人过程?”

叶雪澜轻轻摇了摇头:“总捕头,没有那个人。”

“没有?难道这个是书生从现场痕迹模拟出的?”卫无端越来越糊涂了,“不对,他要真有这个本事,也不会看不出死在狗牙胡同的姑娘被人拖动过。”

叶雪澜含笑看着卫无端自言自语,并不搭话。

卫无端无奈地道:“叶姑娘,算我求你,就别卖关子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我梦到的。”蒲松龄终于明白叶雪澜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究竟想要干什么,“我每一次摸到尸体都会晕过去,之后就能在梦中看到尸体上残留的影像,这些就是证据。”蒲松龄走过去,指着桌子上的纸道,“这两页是我做的梦,这一页是北郊那个姑娘临死前看到的。”

这就是叶雪澜的目的。她知道卫无端对这些稀奇古怪事情向来不大相信,红口白牙说蒲松龄有异于常人的能力,很难说服卫无端。但捕头都重证据,卫无端尤甚,所以只要将足以让他信服的证据一一摆出来,哪怕是告诉他一件天底下第一不可能的事情,他也会信。

“我会回去查狗牙胡同那屋子,也是因为那姑娘倒在地上之后,我通过她的眼睛,看到了梳妆台下的胭脂盒,还有……”

蒲松龄正要接着往下说时,卫无端抬手止住他的话:“所以,你会去碰那个侍女的尸体,是想用这种能力知道她临死之前说了什么?”

“是。”蒲松龄见卫无端反应平静,心里反而觉得不安,又补充道,“总捕头,我知道此事听起来实在匪夷所思,莫说是您,就连我自己,要不是亲身经历也不容易相信这是真的。还有,梦中所见不能作为呈堂证供,这我也知道。可现在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这案子眼瞧着要送刑部定案,不能再耽搁了,抓着凶手才是当务之急。所以,恳请总捕头相信,蒲松龄绝非是胡言乱语。”

卫无端见他急得满脸通红,不由得失笑道:“我信,莫说是有这些证据摆着,不容我不信。便是没有,我也很清楚,你不会把人命案当成玩笑。”

蒲松龄愕然,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倒是叶雪澜开口道:“能得卫总捕头信任,看来剑臣在六扇门的表现还说得过去。”

“岂止是说得过去?老刘招了他进六扇门,整日里念叨是捡着了宝贝。认真负责还在其次,主要是能书善画,记录细致入微,”卫无端的手按在纸摞上,“更兼这分类整理的能力,你知道,在咱们公门里,这样的新手可是难得见着。”

蒲松龄听见这些夸赞,冲着叶雪澜眉飞色舞,一脸的得意。

叶雪澜一撇嘴,故作不满道:“瞧瞧,不过是说了你两句好话,尾巴都要翘上天了。别忘了,这些不过是雕虫小技,算不得能耐,抓着了凶手才是本事。”

卫无端顺着她目光回头看蒲松龄,点头道:“你姐说得没错。”

这话是言归正传的意思,蒲松龄也忙收敛起玩笑的心思,走到卫无端面前,郑重道:“总捕头,我方才的确在梦里听见了那侍女临死前的低语,您说的没错,是一个称呼。”

“是什么?”

“王爷。”

“王爷?你没有听错?”

“我以项上人头担保,她临死之前说出来的,的的确确是这两个字。”

卫无端拧着眉头思忖半晌,恍然大悟道:“是了,她很清楚当年的事在我心里一直是个结,所以故意将我往天府和江湖势力上引,让我忽略其他可能性。青出于蓝,我太低估她了。”

蒲松龄不懂这话的意思,茫然地看向叶雪澜,只见她微微摇头,似乎有叹息的意思。

“早知道是这样的线索,还不如刚才就放你去死个明白。”叶雪澜苦笑,“至少她可能会对你手下留情,而这线索是推着你去虎口拔牙。”

本朝传到这一代,离着始皇定鼎中州的时候过去了近千年,已然没有了因军功世袭的外姓王爷。也就是说,他们现在要追查的凶手是皇家的人,不是皇帝的子嗣就是他的兄弟叔伯。虽然老话讲“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可这么多年过去,也没见几个皇室贵胄论罪真的只是因为触犯律法,滥杀平民。

“就是刀山火海也得去,谁让咱穿着这身官服呢?”卫无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笑道,“倒是叶姑娘你,早已经离了公门这块是非地,还是不知此事为好。”

“留在京里的王爷就那么几个,知道和不知道也没什么区别。”赶在卫无端开口前,叶雪澜又道,“不过我对这些都没有兴趣,只是希望总捕头能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叶姑娘尽管说。”

“常言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所以剑臣的事,还请总捕头莫要说给别人。”

“好。”卫无端郑重承诺。

“多谢。你们说话吧,我去给你们做点吃的。”说完,叶雪澜径自出了屋子,回身将门关好。

屋中只剩卫无端和蒲松龄两个人,蒲松龄道:“总捕头,不如咱们现在动身回六扇门调集人手。既然在京城里的王爷没几个人,那咱们走到六扇门的工夫,也就想出凶手是谁了。”

卫无端缓缓摇头,沉思半晌道:“你回六扇门,写一份结案卷宗呈给刑部,说东门大街抓到的人并非凶手,我已得到消息去缉拿真凶,并将其就地正法。”

蒲松龄略微一想,就明白了卫无端的意思:“总捕头希望我从这件事里抽身?”

“此事一旦公开,皇家颜面无存,朝廷威信扫地。按着我对衡侯的了解,这事儿圣上不仅已经知道,而且还默许天府催刑部赶紧结案。这些人不希望事情闹大,当然也就不希望有人知道凶手的真实身份。六扇门一动,他们立刻就会得到消息。到时候,不仅抓不着凶手,连你我可能都要搭进去。”

“那总捕头为何觉得,孤身一人前往会有一线生机?”

“只是出于私心,希望这世上还有个人知道,我卫无端不是个以下犯上的奸臣逆子。”卫无端的手搭在蒲松龄的肩膀上,“毕竟,就算他是个凶手,杀害当朝王爷也是大逆不道的重罪。不株连九族,也得推到菜市口千刀万剐。”

蒲松龄严肃地道:“这么说,总捕头觉得我蒲松龄是个贪生怕死之辈?”

“书生,你的路还长,把性命搭在这是非之中不值当,这事儿有我一个人就足够了。你往后离开六扇门,等有朝一日金榜题名,谋个一官半职,能造福一方百姓,比今天跟着我一起去送死有用得多。”

“总捕头,你错了。”

“我错了?”卫无端愕然,这还是书生头一次这么毫不客气地说他错。

“人都惜命,我也不例外,而总捕头说的这种,留自己性命以后有用的话又是个绝好的借口。所以我很清楚,如果今时今日开了这个头,凭这借口心安理得地选择了临阵脱逃,那这借口就会跟我一辈子。以后无论面临怎样的大是大非,我都会拿这借口劝自己保命要紧,妥协为上。如此这般之后,我会变成什么样的人,只看看刑部尚书就知道了。他少年之时,何尝不想谋取一官半职之后,造福一方?可结果呢?宦海沉浮之中练得八面玲珑,眼睛里只看得见头上乌纱,看不见百姓疾苦。”

这话正戳在卫无端的心结上,让他默然不语。

“总捕头,蒲松龄比不上先贤圣人,也做不到死易生难的事,只是不想盖棺定论那一天,被人说圣贤书都读狗肚子里去了,空剩下一副读书人的皮囊,没了骨头。”

蒲松龄的话掷地有声,一言一句说得卫无端无法反驳。

卫无端无可奈何,半晌才道:“你想没想过,你要是死了,叶姑娘可怎么办?”

蒲松龄别有深意地笑道:“总捕头,若我姐连这都想不明白,你当年也不会只听见个八字没一撇的擢升消息,就巴巴地从京城跑去龙衙接她了,不是吗?”

卫无端被他打趣,老脸一红,尴尬地咳了两声道:“你个嘴上没毛的小孩子懂什么。”

“好好好,这个不懂,可我懂什么叫势均力敌。总捕头是一顶一的好手,那人也不是吃素的。总捕头一个人去,到时候就算只有你们两个人交手,旗鼓相当,不分上下,再加上他周围还有那么多护卫,未准儿就是总捕头抓着了人,保不齐凶手就跑了呢?我虽然身手不及总捕头,却也可以从旁掠阵,协助总捕头将凶手就地正法。这么说来,您今儿要是不带我去,不仅是陷我于不仁不义的境地,临阵对敌的时候也会因为没个帮手错过抓凶手的好时机。还有……”

“算了,我说不过你。”卫无端连连摆手,“去跟你姐道别,咱们这就走。”

“立刻动身?凶手到底是谁?”

“不知道。”

蒲松龄愣住:“那咱们去哪儿?”

“拢共也没几个人,从这儿走到城门口的工夫,足够推断出凶手身份了。”说完,卫无端又补充道,“顺便给我带两个包子,把你从那荒园子里扛回来,我可没少费劲。”

“放心,保证是我姐亲手做的。”

眼瞧着卫无端作势要打,蒲松龄大笑着逃出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