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通灵神捕(下)(7)

自从让蒲松龄去城南寻秀月之后,叶雪澜就一直在等消息。一连等了两天,蒲松龄不见人影,秀月也没有回来,什么消息都没有。眼瞧着又是一天日上三竿之时,叶雪澜越来越觉得不踏实,一颗心七上八下,没来由的不安。

别是出了什么事吧?叶雪澜揪了一块面疙瘩摔在案板上,手还没碰到面粉,就听见铺子门口悬着的迎客铜铃“叮当”作响,伴着一个浑厚的男子声音。

“请问,这里是蒲松龄家吗?”

“谁呀?”叶雪澜忙擦了手转到柜前。

与那进来的人才一照面,她立刻就愣住了。

那些久未想起的事情像是开了闸的水,一股脑儿全涌了出来。

叶雪澜最后一次见到卫无端,是在五年前,当时她还是并州龙衙的捕头,龙门还没有传出有妖孽欲跃过龙门,夺龙灵之力化龙的凶信。

当时,卫无端为了一件杀人案,不远千里从京城追到并州。叶雪澜作为并州龙衙总捕头的第一得力下属,被委派负责协助卫无端将凶手缉拿归案。从见面到分别,叶雪澜与他共事不过短短十数日,却对这段相处记忆犹新。

叶雪澜没想到卫无端会来包子铺里,卫无端也没想到,蒲松龄这出身龙衙的姐姐居然是一位故人。

“叶姑娘?”卫无端率先打破沉默,“竟然是你!难怪书生的水性会这么好。”

“卫总捕头,好久不见。”叶雪澜勉强笑了一笑,目光落在卫无端身后的门外。

一辆牛车停在门口,驾车的汉子一直不停地朝铺子里张望,满脸的不耐烦。看样子,好像是在等卫无端出去。

叶雪澜不解:“总捕头有事?”

“哦,送书生回来。”卫无端连忙出门,扛起牛车上的蒲松龄回到包子铺,对叶雪澜道,“吓晕了。”

“吓晕了?”叶雪澜惊讶地重复了一句。

卫无端点点头,又四下张望,想找个地方把蒲松龄放下。

叶雪澜会意:“劳烦总捕头跟我来。”

她带着卫无端来到后院蒲松龄的屋子,看着卫无端将蒲松龄放在床上,扯了被盖好。都安置妥当,这才开口问道:“这是见着了什么东西,吓成这样?”

“尸体。”卫无端回头对叶雪澜无奈地道,“要说你这兄弟,还真是个天生干咱们这行的料,可惜就是太怕尸体了,每一次见着都会吓晕。”

“是吗?”叶雪澜闻言很是意外,抿嘴笑道,“从前他是不怕这些的,怎么还越活越回去了。”

“他倒是有心想练练自己的胆量,每次到了现场都主动往尸体跟前凑。这次大概是因为看着尸体不觉得怕了,所以又伸手去碰尸体的手。”卫无端哭笑不得地摇头。

“是因为碰到了尸体才晕过去的?”叶雪澜闻言,立刻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怕卫无端起疑,于是笑道,“也难怪,我这当过捕头的人,碰到尸体都觉得害怕,何况是他呢?”

卫无端颇为赞同地点点头,又道:“行了,人我送到了,也该走了。”说完,卫无端朝着门口走去,又背对着叶雪澜站住,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当时听闻叶姑娘离开龙衙不知去向,我还以为这辈子再见不着了呢。能在机缘巧合之下了这一桩心事,也算老天待我不薄。叶姑娘,你多保重,告辞。”说完,卫无端不等叶雪澜有所反应,抬脚就走。

叶雪澜听他说完这话,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忙追了出去,在身后叫道:“总捕头请留步。”

卫无端闻声站住,回头问道:“叶姑娘还有事?”

叶雪澜笑盈盈地走到卫无端面前,道:“一别多年,难得再见,总捕头却连个喝酒叙话的机会都不给我,莫不是因为我来京城之后,没有登门拜访,所以总捕头心里生我的气?”

卫无端明知她这不是真心话,却还是连声解释:“叶姑娘,你明知道我不是那种人。”

“那就是赶着去做什么危险的事,怕连累我们咯?”叶雪澜一语道破卫无端心中所想,“总捕头不必惊讶,今天是限期破案的最后一天,所以除这两个缘由之外,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事情,能让你匆忙离开。”

卫无端怔了一下,苦笑道:“叶姑娘的眼睛还是那么厉害。”

“是查到了什么动不得的人物?”

“既然你来京城之后没有去找我,就说明是打算彻底隐姓埋名,与过去一刀两断。我不知道你这么做的原因,但这样挺好,别坏了眼下的平静。”卫无端朝着蒲松龄的屋子看了一眼,“书生醒了之后,让他趁此机会离开六扇门吧。他的脾气跟当年的你一样,留在公门里早晚会出事。”

“总捕头这话,听着仿佛遗言。”叶雪澜浅浅一笑。

卫无端没有回答,默认了叶雪澜的说法。

“敢在京畿重地天子脚下,杀六扇门的总捕头灭口,这样的人放眼整个中州都不多见。”叶雪澜的声音很温和,眼睛却紧紧盯着卫无端,时刻准备拉住突然拔腿就走的他,“你要与那个人同归于尽吗?”

“我不能杀她,只是想去面对面问个明白。”卫无端垂下眼睛,无力地叹了口气,“若是早知道她有一天会变成这样,我当年无论如何都不会同意,让她跟着我。”

叶雪澜听完这话吃了一惊,那段往事她曾听卫无端提起,所以立刻会意,卫无端话中所指的是秋霜晚:“她是天府的总捕头,且不说知法犯法给人查出来会丢官去职,罪加一等。单说在京畿之地杀人,这种蠢事也实在不像是她能干出来的。”

“之前我以为她只是包庇凶手,现在才知道竟然是帮凶。也是因为有她在,能追查的线索都断了。”卫无端用力握紧拳头,冷笑道,“捕头做得好,所以当贼也手拿把掐,毫不费力。”

叶雪澜明白卫无端的意思,秋霜晚是他一手带出来的,熟悉他的习惯,熟悉他的思考方式,很清楚应该注意什么,清理什么。所以,她想让卫无端无从下手,可以说是易如反掌。

“总捕头,若真的是这样,莫说她不会告诉你,就算是说了你又能如何?天府想护着的人,谁都碰不了,反而会因为知道了不该知道的,被天府灭口,这你比我更清楚。所以,你去找她不是问明白,而是死个明白,这与一心求死没有任何区别。”

卫无端看着叶雪澜欲言又止,沉默半晌才道:“别无他法。”

叶雪澜咬唇不语,忽然轻声问道:“若我说有呢?”

“什么?”卫无端一时间没有明白叶雪澜的意思。

“总捕头愿不愿意信我一次?”

卫无端看着叶雪澜亮晶晶的眼睛,半晌开口道:“这是六扇门的事,叶姑娘既然已非公门中人,还是别趟这浑水,置身事外吧,你的好意卫无端心领了,告辞。”

“总捕头。”叶雪澜急走两步,挡在卫无端面前,“我没有打算参与这件事,也不知道除了你去死个明白之外,还有什么解决的办法。”

“嗯?”卫无端彻底被叶雪澜给说懵了,一会儿说有,一会儿又没有,她到底想说什么?

“我没参与,我没办法,可不代表剑臣没有啊。”叶雪澜抬手指向蒲松龄的屋子,“他是你六扇门的人,你总该听听他怎么说吧?”

“可他现在人事不省。”卫无端解释道。

“他只是暂时晕过去,又不是被尸体给吓死了,天黑之前一定会醒。”叶雪澜一把抓住卫无端的手臂,不由分说,拖着他就往蒲松龄的屋里走,“等他醒了,如果也没有办法,那我再不拦你。反正你已经打算破不了这案子就去送死了,早死晚死都是死,不差这一时半会不是?再说,临死之前与故人叙叙旧,也不是什么坏事。”

卫无端拗不过叶雪澜,只好顺着她的力气一路踉跄着到了蒲松龄的屋子里。将他按在凳子上坐下之后,叶雪澜也不去端茶倒水,也在桌旁坐下,打定了主意要死死看住他。

卫无端看看床上一动不动的蒲松龄,又看看窗外的日影,最后目光落在端坐在面前的叶雪澜身上。老天既然让他再遇上叶雪澜,说明是想给他一个把话说出来的机会。

思忖了好一会儿,卫无端开口道:“你当年离开得匆忙,有些话我没来得及说。”

“什么话?”叶雪澜轻声笑问,歪头看卫无端,脸上那层薄薄的胭脂下出现了一层不明显的红晕。

“那不是你的责任,不要为此惩罚自己。咱们这些做捕头的,总要面对很多力不能及的事,所作所为对得起这身官服就问心无愧了,别太强求。”

叶雪澜的笑容僵在脸上,半晌才道:“想不到,总捕头连并州水患的事也知道。”

“我回京不久之后,曾回龙衙找你。”卫无端有些尴尬地咳了两声,又忙解释道,“我没别的意思,只是因为当时京中有消息说衡侯有意擢你入天府,我寻思相识一场,不如就去龙衙走一趟,接你来京。到了龙衙才听说你离开了,我就心里觉得奇怪。因为正是仕途得意,急流勇退对你而言未免太早,所以就打听了一下。想着你离开公门,若是因为在龙衙受了委屈,那入天府就是,不必一走了之,浪费了一身本事。”

他这解释说得结结巴巴,幸而叶雪澜能听明白。

她苦笑道:“与其说是惩罚自己,不如说公门不值得我效力。”

卫无端怔了一下,欲言又止。

叶雪澜继续道:“堤坝崩溃的时候,我就在附近,亲眼看着大水漫过堤岸,整个镇眨眼间变成一片汪洋。那可是整整一个镇的人啊,两个时辰不到的时间全没了,甚至连个声音都没留下。本该坚若磐石的堤岸,在波涛之下变成了不堪一击的散沙。”

“听说你也差点死在那场大水之中,能捡得一条性命回来,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自保尚且勉强,哪儿还有余力去救人?”卫无端安慰道,“再说,水火无情,这是天灾,人力又能如何呢?”

“只明面上说是天灾罢了。”叶雪澜拿起水壶给卫无端倒了杯已经凉了的水,平静的声音下是深深的无力,“龙衙自开衙之后,每三百年斩龙平乱。那次水患距上次,又是三百年了。”

“你是说,水患只是幌子,真正的原因是化龙为祸?”卫无端顿了一下,惊讶道,“天府擢升是因为叶姑娘你斩了意图化龙的妖孽?”

叶雪澜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继续道:“其实水患每一次都有,前人卷宗白纸黑字写着会出现大海潮,必须将周围的百姓迁走。这次会死那么多人,是因为早些年朝廷里有人说,那地方建了三百年,堪堪恢复当年盛况,不能再毁了。况且迁走百姓也是扰民,不如修建堤坝,抵御大海潮,一劳永逸。”

卫无端忙双手接过叶雪澜递过来的水杯,放在桌上,道:“此事我有耳闻,据说堤坝修得十分牢固,曾多次让并州免于洪灾。”

叶雪澜点头:“我小时候常听人说,龙衙是我们渔民的守护神,负责驱逐海妖,保护渔民平安度日。他们对龙衙的信任,几乎到了信仰的程度。所以即便当时已经闹得天翻地覆,他们也还是相信那段龙衙监修的堤坝可以保护他们。可是……”她停顿了一下,半晌才道,“龙衙愧对他们的信任,把这些人当成了祭品。”

“祭品?”卫无端愕然。

“按照龙衙卷宗的记载,堤坝溃塌是因为意图化龙的妖孽踩在上面,想要借力越过龙门。其实那个时候,它并不在龙门前。”叶雪澜转开头,看着床上睡得正沉的蒲松龄,“龙衙的说法,只是想要掩盖他们炸毁堤坝的事实。因为前人的卷宗上还写着,斩龙之后龙灵之力会有异动,必须以人命祭献方可安抚,使其继续护佑中州。”

卫无端觉得脊背发凉,几十万人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成了祭品。

叶雪澜收回目光,叹了口气:“我入龙衙本是希望能保护他们,现在却成了草菅人命的凶手。”

“话不能这么讲。”卫无端眼一闭心一横,有些话虽然违心,但若能让叶雪澜因此觉得好受些,偶尔说一次也无妨,“你杀了那妖孽,保住了中州的万世长安。整个中州的人,连带着我算在内,都该给你立长生牌位,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炷香。”

叶雪澜掩口失笑:“总捕头,你自己都不相信的话,说了就不怕扎了舌头?”

“我……”卫无端被她问得语塞,闷头喝了口水,“怕你跟自己不过去。”

“有什么过得去过不去的,那地方跟自己想的不一样,离开也就完了。”叶雪澜起身往蒲松龄那边走,嘴里一面道,“当个普通人也好,万一哪天剑臣皇榜高中,我这个结义姐姐说不定也能落个诰命加身,对不对?”说完,她一手捏住蒲松龄的耳朵,轻轻一扯,“总捕头这儿眼巴巴等着,你倒好,装睡?”

蒲松龄吃疼,一面“哎哟”一面顺着叶雪澜的力道起来:“姐我错了,你放开你放开,耳朵要掉了。”

叶雪澜放开手,蒲松龄揉着通红的耳朵,委屈地道:“真是狗咬吕洞宾。”

“你耽误总捕头的正事,倒好像我冤枉了你。”叶雪澜含笑嗔道。

“就是冤枉我。”蒲松龄一个翻身从床上跳起来,一溜烟躲到门口,离着叶雪澜远远的,“我装睡,是为了不打扰你们两个叙旧。装得这么辛苦,你还拧我耳朵。总捕头,你给评评理,这不是冤枉是什么?”

卫无端只顾着低头喝茶,耳朵比蒲松龄的还要红。

蒲松龄没察觉,叶雪澜却已经注意到了,于是岔开话题道:“明知道自己怕尸体,还往跟前凑,莫不是看到了什么线索?”说完,她冲蒲松龄使了个眼色。

蒲松龄瞥了卫无端一眼,面上露出为难的表情。

叶雪澜了然一笑,她没有猜错,蒲松龄的确在梦中见到了极重要的线索,只是不知该如何说服卫无端相信。

提到线索,卫无端立刻像变了个人一样,起身向蒲松龄问道:“什么线索?”

“呃,这个。”蒲松龄还没想好怎么跟卫无端说,不由自主地将目光移向叶雪澜,求她帮忙。

叶雪澜且不管蒲松龄眼睛里的哀求,问道:“凭此线索,可破这桩杀人案?”

“能。”蒲松龄干净利落地回答。

“好。”叶雪澜点头,“卫总捕头的人品我是信得过的,否则我也不会答允让你入六扇门,跟着他做书记官。事关你我姐弟性命,我相信就算对他直说,他也不会传扬出去。”蒲松龄愣了一下,待要再说什么,被叶雪澜抬手止住,“无妨,有我呢,不怕他不信。”

卫无端听得满头雾水,扭过头茫然地看着叶雪澜。

只见叶雪澜走到蒲松龄的桌子前,指着叠放在案角的纸道:“这摞纸足以解总捕头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