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郭增福进门之前就已经有了心里准备:入得门来,一定是看不见什么好场景的。张先生年过六十,马上要够奔古稀之年的人了,身体不好是肯定的。郭增福心里明白:老爷子生性要强。土生土长的BJ爷们儿,遇到事情总是喜欢自己一个人扛着,不愿意麻烦别人。这一点应该就是北方人与南方人的区别吧:南方是片好地方,终年和风细雨艳阳高照,而且冬天还成了好不容易才会到访的稀客,寒风每次来到南方的时候,老是不愿意多待上个一年半载的再走,老是好似一个游荡江湖的侠客一样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往往都是只象征性的刮了一阵风以后,又像徐志摩先生诗里写的那样:挥一挥衣袖。又看似轻描淡写的走了,人们还来不及裹上过冬的衣裳呢,就又穿回汗衫了。南方的四季没有什么分明的界限,反正别管四季如何轮回交替,南方还是一片大好风景。
北方的春夏秋冬不是明显,而是刻意,何为刻意?明显的前提下,四季之特点还非常的鲜明。按照古代大明年间那些说神论怪的小说的叙述方式、再结合上当时人们的思想习惯,加以陈述就是:我觉得南方的天神大人过于慷慨大方,将满园春色的美景常年留在了江南,北方的天神大人虽然不至于吝啬,当然就不会把囊中美景都倾囊相授,南方人崇尚发财稳食的金钱主义,北方人则大多都是埋头苦干的耕牛,敬仰的是先苦后甜的实干精神。
所以,北方四季分明,天神既不想让人们老待在春天的温柔里,也不忍心看人们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故而让四季分明了起来。每人都有登场的机会。南方人的水土不服,就是适应不了北方这分明的四季。(我是个无神论者,上面天神的说法完全就是为了行文方便。)南北差异也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当地人们的性格。关于这个,我不举例,我只说各有千秋。南方的姑娘是叫江南雨打落的树叶,静得娇态可人。北方的爷们儿是坚硬的磐石,独自抗下那凄凄冷冷的北风。
而张先生就是那样的坚如磐石,他心里跳着的是北方人的心脏,流淌的是北方人的血液。郭增福已经很多次从医院那里拿到张先生的病危通知书了,对于张先生的病情,郭增福听一个护士提起过:郭老师,我知道老爷子对你很重要,可是还是很遗憾的告诉你:癌细胞已经扩散,老爷子这病,唉,我们也是回天乏术啊。
郭增福没上过学,肚子里的墨水比文盲多点儿有限,人家护士和他说这话的时候,他愣是没明白人家护士说的专业术语:癌细胞已经扩散。到底是什么意思?
后来有人用大白话给他一解释,郭增福着实有点害怕:癌细胞扩散就是说癌细胞原来像个大球一样聚在一起,现在已经分开扩散到张先生身体的每个角角落落去了。只要一扩散,治愈率非常低,也就是:基本没得救了。
郭增福一摸后背,衣服都被冷汗沁湿了:再是英雄好汉也跳不出这阴阳八卦去。虽然说人生即是为死而生,价值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都是后人的评说之语。但是凡人大多都是贪生怕死的,别的不说,若人不畏死,为何跳楼寻个短见还要犹犹豫豫的呢?也不是没有古来大贤者看破生死。只是,到了最后还能平静而归的人,不过是凤毛麟角而已。
郭增福现在已经很清楚的知道:张先生的大限将至了。郭增福现在也不知道还能再见这个可爱的老头儿几眼。
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我叫张文顺,你既然无处可去,咱爷俩一起干番事业,愿否?
现在,在空空荡荡的病房里,郭增福抓起了张先生冰冷的手,泪如泉涌的说:先生,您说过这事业得咱俩一起干的吧?您怎么倒了啊?相声好了!相声马上就要复兴了!先生,这不是您一直都在期待的吗?先生,您起来看看啊,先生,您起来看看我啊。
郭增福趴在床上,哭得撕心裂肺。
张先生仍然昏迷着,并没有要睁眼的迹象。时间仿佛静止,郭增福就这样一直与张先生对视着,他心里一直憋着一个希望,他相信奇迹是会发生的。张先生一辈子又很是注意行善积德,没做过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顶多就是爱在后台逗逗闷子,这样一个老头,现在怎么大限将至了呢?
虽说活到70岁的人古来稀少,但是生命如长河一般往前流,人们当然希望多活些日子,没有人想着早早就撒手人寰的。就算对死寂的生活失去希望,人们都还在咬牙坚持。相信明天,明天就会好的。
郭增福实在无法接受张先生将要离他而去的这个事实,老爷子陪着他整整十年,除了任劳任怨,就没有能安享晚年。郭增福一直是把张先生当成自己最亲的人看待的,还经常在后台给张先生开玩笑:你可得多活些日子,等到日子好过了,咱账上有盈余了,我就给您买个大房子。
明天和意外永远不知道哪一个先来,在郭增福还没有把未来蓝图画完的时候,张先生就已经倒下了。
郭增福不是没有哭过,以前每次受了磨难,吃了苦以后都要自己哭一场,哭完了好有力气继续生活。可今天不知怎么了?郭增福哭完一抱以后依然双目无神,觉得心里空荡荡的。
病床上的老人抬了抬手,声音很小的问:增福啊?
郭增福浑身一哆嗦,赶紧答应:先生,是我。
张先生醒过来了,但是还是一副虚弱的状态。脸上毫无血色的像一张白纸,特别吓人。也因为长期化疗的缘故,伤到了嗓子。以前老爷子的嗓子是非常亮堂的,唱京剧什么的都不在话下。专挑高腔儿唱,郭增福还记得那回演出:老爷子一出《智取威虎山》。唱到独白时,气冲霄汉四个字一出口。技惊四座。现在老爷子的嗓子已经非常沙哑了,高音肯定是再也唱不上去了。
别说身体,张先生现在是性命堪忧,岁月无情,它马上就要带走这个可爱的老人了。张先生的生命像沙漏一样,在一点一点的流逝。郭增福只能看着,静静的陪着张先生走完这最后一程。
张先生哑着嗓子问:我听说你回了一趟天津,怎么样,演出还顺利吗?
郭增福抹了抹眼泪:出了点儿小问题,不过演出没受影响。观众很开心,演出还是顺利的,放心吧!先生。
张先生轻轻嗯了一声,看着天花板,仿佛在自言自语:人到了岁数了,就该走啦。言语中满是不舍与伤感。
郭增福赶紧打住:先生,您别说这么丧气的话。谁说您要走了呀?现在的医生都是吓唬人的,屁大点儿事儿能让他们说得特别严重。他们是骗您的。您这身子骨硬朗的很。再活个十年八年没心烦啊。哈哈哈。
郭增福笑着笑着,就哭了。张先生赶紧说:爷们儿擦擦眼泪。
郭增福拿纸擦着泪水,耳边就听张先生一刻不停的唠叨:其实你也不用诓我,我已经感觉到了,这几天啊。是真没意思。脑子里来来回回的都是以前的经历。一遍一遍的跟过电影似的。后来有天晚上我把这个感觉说给了人家护士。人家说你是脑子里跑走马灯呢,哈哈,我是真没几天活头了。
郭增福听着眼泪啪啪的往下掉。
张先生一指病房的窗户,郭增福顺着张先生的手指看了过去,只见窗户下面是一张白色小圆桌,桌上放着一只黑钢笔,还有两个白色的笔记本。
等到郭增福的目光回转,张先生才自嘲的说:我住院之前不是跟你说了,我要在医院里写小说吗?纯粹当消磨时间。可是我到了这个地方,真的处在了这个氛围之下,我就没有写小说的心了。你不信你把那两个笔记本拿过来看看。
郭增福起身。到桌子上拿了笔记本坐回来,翻开一看,除了某一本当中第一页上画着几个圈圈,其他就一个字也没有了。
张先生又说:以前没病的时候,我对医院是一点儿不怕的,反正我又不来,是不是?唉,现在不一样喽,躺在床上看着身边儿的病友一个一个的。要不就做手术,要不就直接推到停尸房里去了。我就害怕呀。我有一天也给推到停尸房里去。然后就在那里长眠了。
张先生平时这么一个乐观的人,现在,现在却在反复念叨着这么消极的话。郭增福感觉胸口压了一块石头,难受的要命。
张先生今天比平时在园子里还要唠叨,说个不停:我倒不是怕死。我是怕啊,我死了以后,有些人对你不怀好意,对咱们的园子图谋不轨。说到这儿,张先生看了看郭增福:经济合同签了吗?
郭增福回:都是一起闯过江湖血海里爬出来的兄弟,把人家给限制住了,我有点儿不忍心。
张先生叹了口气:哎,也许是我这个老家伙的意见落伍了,你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看似是两句前后不相干的话,却预言了将来。
张先生问:增福,相声是给外行听的,是不是?
郭增福道:是,相声本来就是给外行人送快乐的。
张先生道:我问你,如果将来我们这些老家伙都死绝了,相声怎么办?
郭增福默不出声。
张先生道:我老张平时说一不二,我是真的不怕见阎王爷,可是人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总是会有些东西舍不得。我舍不得舞台。所以我想求你一件事,你就当是咱们爷们儿之间的最后一个约定吧,一定要答应我啊。
郭增福道:您说。
张先生道:班主,帮我这个老家伙弄一场告别演出吧,让我们再像从前一样说一段儿相声吧。
果然如此,在舞台上干了一辈子的老艺人,死在舞台上。就是他们最高的荣誉。人死没什么,大不了身体腐化。百年之后化作一股清风飘去。
可是眼下张先生还不能死。还有一帮观众在惦念他呢。
郭增福点头:您放心,我这几天尽快安排。
张先生脸上终于浮现出难得一见的笑容:谢谢,爷们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