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日晚上,电影院人并不多。排队买饮品的空档,身后传来声音,“蔚莱,莱莱!”
四人同时回头,一对伉俪手拉手过来。蔚莱有些许的不自在,还是扬起手挥了挥,“一帆,小默。真巧啊。”
世界好像总会不听使唤地变小,小到把不想见不能见的人都圈到一个空间里。
说话的男人走到她面前,“昨儿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怎么没接啊。”
“在手术,后来忘了。”蔚莱朝他们笑笑,“怎么啦?”
“能记着什么。”黄一帆伸出手点点她的额头,“没救了你。”
蔚莱一激灵,本能地看向他身边的钱默。都是雌性生物,她能捕捉到对方笑容前一秒皱眉的微表情。
邹晓月及时过来揽过她的肩膀,“呦,黄先生黄太太也来啦。”
“邹小姐也在呀。”黄一帆学着她的语气打招呼,随即注意到身后的两位男士,“一起来的?”
“许你们新婚燕尔,不许我们四人约会?”晓月与他斗嘴。
“四人约会?”钱默笑笑,“莱莱加油啊。”
黄一帆凑到蔚莱耳边,“这俩哪个是你的?真够意思,现在都不跟我报备了。”
蔚莱后退半步,“得了得了,先进去。”
“明天给我打电话。”黄一帆啧啧两声重新拉起钱默的手,后退着进场。
他们走后,杨林开口问道,“蔚莱你朋友呀?”
邹晓月瞪她一眼,带着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嗯,朋友,十几年的朋友。人都结婚了,醒醒吧朋友。你打算受他一辈子命令式么。”
蔚莱说不出一个字。
眼花缭乱的特效,铿锵有力的台词,荧光闪烁的巨幕,蔚莱却毫无知觉。她脑海里不断冒出钱默细微的表情,这个表情她太熟悉了——有质疑,有不满,有嫌弃,甚至有愤怒。
从两年前黄一帆把钱默带到她面前就存在的表情。
再到她后知后觉意识到这个表情背后是怎样的情绪。
懂得这些之后,她开始检讨自己,开始对每一个词汇和动作敏感,甚至有意无意地询问晓月自己到底哪里做得不对。问了很多次,她的好朋友有一天终于告诉她,你错的太多太多以至于都没办法修正了啊。
那是在三个月前黄一帆和钱默的婚礼上,这个答案出现的太迟了。
那天,蔚莱一直在笑。她站在黄一帆多年朋友的立场上,早早过去布置现场,告诉他别紧张好好发言,得体地替新人招呼来宾,接受新郎“莱莱啊多亏你在”的赞赏,她笑的真诚,笑的开怀,她笑到以为自己真的毫不心痛。可晚上刚刚打开家门,眼泪就再也止不住。
仿佛攒了很多很多年的眼泪商量好时间一起到来,她哭到没有知觉。
又能怎么样呢?时光可不会为谁倒流。
在这三个月里,她愈发刻意疏远着这对夫妇,可即便寥寥无几的几次见面, 每次都让她感觉低到尘埃,抬不起头。
大概,因为她一直单身,这太像她在等着那个人。钱默的某种敌意,并不难理解。
又或者,在心里某个连自己也不知道的角落,她确实这么想。
电影散场后,蔚莱独自回家。她与父母同住,往好了说是未出嫁的福利,往坏了想是无能为力的枷锁。小区是一片老住宅,自去年被划到房改区就再也没有人去理会年久失修的路灯,大家都在等着上头命令一声此地样貌大改。她未开照明,踏着月光走向小径深处。夜里很多新奇的点子总会浮出水面。只缘身在此山中,她想也许晓月没做错,自己确实需要一场相亲。生活里进来一个人,然后她会拉着这个人告诉他们,看,这才是我的真命天子哦。
到那时,所有的偏离就会得以纠正吧。
父母已经睡下,蔚莱直奔洗手间处理脏了的衣物。牛仔裤暂且不理,可米色卫衣被染红那一小块着实糟心。洗衣液洗洁精去污皂,工具悉数用上,痕迹就是消不掉。因为大力搓洗,那块布料褶皱成一团,耀武扬威地展示自己遭遇的迫害。蔚莱垂头丧气,完璧归赵算泡汤了。
她去翻领口处的标签,还好,不是奢侈品。怀抱希望去品牌官网将男装翻个遍,没有一模一样的款式。于情于理都要知会当事人一声,她从晓月处联系到杨林,又通过杨林要来周礼的电话,面对两个中间人一连串的问题,蔚莱找个“同学要去肯尼亚做动物研究问问那边情况”的理由搪塞过去,对这俩家伙实话实说今晚估摸会命丧审问台。
时间已晚,蔚莱决定发短信。第一条自我介绍,第二条说明情况加以致歉,第三条要对方账户。除了赔钱,她想不出更妥善的处理方法。周礼统统未回,直到蔚莱抱着手机睡过去,三条信息石沉大海。
隔天早晨仍无回复。直觉上对方不是斤斤计较的人,不然那时也不会直接脱了衣服扔进来,可到底全无了解,蔚莱对自己的第六感向来没信心。她尝试拨通号码,机械的女声回答,“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午休时又打去两次,情况照旧。
不在乎?真生气?还是觉得赔钱太轻浮?
蔚莱查好同品牌店铺位置,傍晚下班直接赶过去。既然给钱路数不通,补件差不多的总能彰显诚意了吧。她选中类似款式的灰色系卫衣,周礼肤色白净,大概能投其所好。买完折回咖啡馆,预备尽快解决完这桩糟心事。
她的到来让杨林颇为惊讶,听到要找周礼更是下巴掉到地上,“什么情况?Sam在香港你都嫌远,周礼那大非洲更远啊。”
早就猜到他必然误会,蔚莱把装衣服的纸袋往吧台上一放,懒得多做解释,“他来了替我转交一下。”
“不管。”杨林倒不拿她当外人,拒绝地颇为干脆,“再说那小子不一定过来,他过几天就回去了。”
忘了这茬,他是回国休假的,短暂停留而已。
杨林顺着自己的思路好心相告,“我本来是想把周礼介绍给你的,但他没相亲的意思……”
蔚莱白他一眼,“你们觉得我有相亲的意思?”
“你必须得有啊,不然一棵树上……”杨林抿抿嘴,不敢往下说。他当然知道蔚莱的情况,晓月形容为“一场看不到尽头的单恋”。心里那个人很早就住了进来,住得太久以至于整颗心都不再属于自己,全变成他的。杨林没有这样的经历,可他理解蔚莱,对于不能说出来的情感他感同身受。
可如果有人能撬开缺口,即便那人是周礼……想到这里杨林拿出手机发去一个地址,“周礼家,你不然送一趟吧。”
也只能这样,毕竟亏欠他人更不好受。蔚莱拿起纸袋,道声谢谢开始叫车。
杨林发去微信名片,“你加他,到了打招呼。”
“不用。你跟他说一声,半小时到。”蔚莱扬扬手,“走啦。”
周礼看到杨林发来的消息已是半小时后。他正陪母亲看电视,对着手机反应一会才意识到得赶紧下楼。回国期间他多半用肯尼亚号码以备紧急联系,国内电话卡通常三四天才会换上检查一次。所以对于蔚莱过去24小时的心理活动,他全然不知。
直到蔚莱走到面前规规矩矩递上纸袋,他仍是懵的。
就一件衣服,有必要大动干戈专程跑来?
“你那件洗不干净。”蔚莱语气真挚,“这是新的,你凑合穿。”见他无反应又补一句,“不好意思。”
“哦哦。”周礼接过,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两人面对面尴尬地站上几秒,蔚莱判断这事已经了结,后退一步,“那我就……”
一个中气十足的女声打破沉寂,“周礼,让朋友上来坐啊。”
两人同时抬头,背后建筑物三楼阳台窗户大开,有位妇人探出半个身子朝下张望。蔚莱正纳闷,对面的男人立马叫停,“妈,您别看了成吗?”
蔚莱不禁偷乐,果然天下父母一般催。
“不看不看。”妇人嘴上说着,身体却更诚实地往外伸。她越过儿子直接同蔚莱说话,“姑娘,上来坐会儿嘛。”
“不了阿姨。”蔚莱摆手,愈发觉得好笑。管你智商超群、叱咤职场还是年薪百万,在当妈的眼里你就是个找对象还得靠指导的废柴。
“那下次过来玩。”妇人一副指点江山的架势,“周礼,你送送人家。”
“行,您快进去吧。”周礼见窗户关上,人影还在,颇为无奈地朝蔚莱扬扬下巴,“走吧,我送你一段。”
饭后时段小区颇为热闹,有人夜跑,有人遛狗,有人慢走消食。周礼低头走在外侧,他本就不擅长寻找话题,对第二次见面的姑娘更不知说些什么。母亲的举动太过突兀,他正琢磨要不要解释一句,身旁的人开口,“杨林和晓月好像很亲密啊。”
他瞬间理解她的意思,扯扯嘴角答句,“放心,杨林不会。”
蔚莱用去五秒去理解这几个字,联想到杨林的举止装扮幡然大悟,“啊,所以杨林是……”
周礼点点头。蔚莱脱口而出,“那你们?”
我们?周礼眼皮垂下看她,一字一句说明,“我不是。而且他不喜欢我这一型。”
蔚莱这才开始打量起“他这一型”。个子很高,肩宽腿长,比例好。样貌中上,但绝不是第一眼会让人记住的长相。如果说有什么特别的,他身上有种自在的气质,顶着有些乱蓬蓬的头发,此时穿的衬衫也没刻意熨烫过,球鞋鞋带胡乱绑着塞在前面,倒有点儿类似杂志内页懒洋洋摆拍的日本艺人。尤其是刚才垂眼瞪她那一下,这让蔚莱想起昨天在医院里见过的一只哈士奇,生闷气而懒得理人的模样简直如出一辙。
“你有点儿像……”蔚莱顿住,她这有话直说的毛病改了二十八年还是一无所成。
“像什么?”周礼稍稍侧低过头。
像一个人?不对。像一只狗?不好。像一个物种?物种是什么鬼。蔚莱找不到词,只得摇摇头,“没什么。”
周礼也不再问。晚风拂过面颊,他第一次发觉春末的风竟如此舒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