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天际之城

中午的饭局接近尾声，军军意犹未尽的点了两个巧克力味的哈根达斯冰激凌球。我为了控制体重，只吃了一个便作罢，随即感叹：“男生的食量就是比女生大很多，我实在是吃不下了。”

舅妈摸了摸军军的脑瓜子，一脸宠溺地说道：“我们军军天天打篮球，不论吃多少都能消耗掉。”他本就自来卷的蓬松短发被舅妈揉过更显杂乱，一脸呆滞的表情起身穿上了外套，完全看不出任何情感波澜。如果是我，一定会厌恶别人如此抚摸我的头顶，但军军从小就活在舅妈动辄打骂的阴影下，从来没有任何话语权，更别提拥有自主意识了。

大家都吃的肚子圆鼓鼓的，母亲和舅妈急着要上洗手间，趁这个档口，舅舅从外套内袋里掏出一盒雪茄和一只Zippo打火机，抽出一根后，熟练地拿在手里缓缓点燃，用嘴用力吸了一口后，从嘴巴里喷出烟草的清香，吸引了路过的行人回头张望。舅舅抬头挺胸、吞云吐雾的侧影像极了郁郁不得志的诗人，仿佛平日里无处发作的郁结，只能借由烟味排出，这一缕缕烟化作他的情绪，最终随风消散在广阔的世界里，连一粒尘埃都不曾留下。

我隐隐察觉到他在抑制内心的波澜，就像是即将要干一件惊天大事般的在拼命压抑自己内心的悸动。即使已经年过四十五，即将迈入五十大关，他的侧颜轮廓依旧帅气，脸上不见一条明显的大皱纹。与我出国之前相比，他的脸明显瘦了，这几年光景，事业上升的气势替代了原本饱满的脸颊，微皱的眉头充满了沧桑感，透着无奈。我们家族遗传的“不易老容颜”基因让舅舅看上去至少比实际年龄小了十五岁，如果不是微表情时不时挤出一些平时隐藏的皱纹，陌生人会误以为他才三十出头。

他的黑色风衣一角悄悄地随风起伏，感觉到了我的目光，于是转过头对我耐心解释着雪茄的门道，我仔细倾听，知道他是在变相地显摆自己的财力和高品位，但是我不仅没有嫉妒，反而不断点头表示佩服。在「世墨系统」工作的舒心和稳定带给了我十足的安全感，那是童年期间的父母缺席无法给予的，因此我真挚地认为，舅舅不论做什么都是对的，这让我不自觉发自内心地想讨好他，虽然知道自己的想法有些盲目和愚昧，但是面对这些无伤大雅的炫耀，我不仅无法讨厌，反而更加深了自己对于权力的畏惧和渴望。

也许有朝一日，我也能像舅舅一样，云淡风轻地与人分享自己最近着迷的某样昂贵的消费品，被人打心眼里崇拜或者妒忌。可能这就是人情的力量吧，它像一条看不见的纽带，把我和舅舅之间的关系紧密连接。

一支雪茄抽完，大家也都重新聚集在了一起，第一站目的地是我的新房子。相比较舅舅现在住的地方，我的新房子宽敞了许多，而且上一任房东的简装布局也非常合他们的心意。一顿比比画画之后得出结论，只要在家具上略作调整，他们就能搬进来暂住。他们一家都兴奋不已，随即立刻当场提出，等他们的别墅装修好了，会留出一间客房，邀请母亲和我随时过去住。

为了节约时间，母亲大人直接把窗户打开，一直拉到尽头，把他们都唤了过去，一副头脑发热、激情澎湃的样子，介绍道：“你们从这里就能看到外面的情况，你看这个十字路口附近有超市、火锅店、美发店、房产中介、还有棋牌室和咖啡厅。什么都有，方便得很。”

舅舅探出头，东张西望了一会儿，问道：“这个路口吵不吵啊？晚上影响睡眠么？”

“窗户做了隔音，不吵的，我刚才没打开的时候，你们听到噪音了么？”母亲赶紧解释道，由于我的工作事情，她在舅舅面前总显得低人一等，凡事都尽心尽力。

“没听到什么噪音诶，这个隔音效果挺好的。”舅妈抢着回答，给舅舅使了个脸色，面露不悦，他立刻转过头闭上了嘴巴。我在一旁被舅妈谄媚的嘴脸逗乐了，为了保持礼貌而使劲憋着笑。

“嗯，挺好的。”舅舅把头探出窗外，环顾四周，颇为满意地点点头，随后指着楼下的平台问道：“这里的露台面积是算二楼的产权吗？”

“可以算是，除了二楼的户主，其他人也到不了那里。”

“怎么没有人使用？二楼没卖出去？”

“二楼的业主把这套房子当仓库，里面堆的全是店里的库存商品，也不能放到露台上，怕给人偷了去。”

“哦......那是真的浪费了。”

舅妈见他们二人你来我往地闲聊起来，赶紧看了看手表，说道：“已经快两点了，我们要不要出发去【天际之城】，一会儿还要去接爸爸妈妈呢。”

在舅妈的催促下，我们才得以迅速下楼，但是一路上，舅舅仍旧和母亲二人乐此不疲地讨论着房地产行业在芈海市的前景，我们几个在一旁完全插不上嘴。

“我买的别墅虽然也在天幕区，但是比较偏远，房价倒是还好，但是周边的配套设施就不行。”舅舅一边开车，一边说道，舅妈提醒他开车要专心，搞得母亲也不好意思接话。

“你们这套房子离【朝霞机场】很近，属于天幕区板块。听说根据芈海市的未来五年规划，机场旁边要建一个交通大枢纽，包含一个高铁站，还有商圈。到时候房价肯定还会涨。”

“哎呀，你们那里肯定也会涨的，迟早的事。”

饭桌上香喷喷的烤五花肉、牛小排、鸡翅、鸡腿肉、以及美味的生菜和冰激凌，塞满了我的胃，它们此刻终于发挥了作用，我在车子后排开始昏昏欲睡，伴随着他们互相的吹捧和客套声，把头后仰，靠着椅背，把身体蜷缩成一团，毫无顾忌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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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侬好醒醒来！（普通话：你好醒醒啦！）”母亲轻轻地摇晃着我，笑着说道：“侬哪能像小宁一样啊！阿里的塞好困啧。（普通话：你怎么像小孩一样，在哪里都能睡着。）”

我睁开眼，打了个哈欠，发现车子已经在地库，他们都已经陆续下车，就等我一个人。舅舅慈爱地看着我，仿佛我在他眼里永远只是一个小孩子。于是我有恃无恐、欢快地跳下了车，一路上都对舅舅抱以微笑，崇拜的眼神仿佛可以随时化身成为他的粉丝，仿佛其他人的存在都是多余。军军看在眼里，向我投来了嫉妒的眼神，我这才把头转向别处，心想：怎么一个男人的心眼也能这么小，反正是你的爸爸，我又抢不走。

我这时突然想起还在上小学的时候，我的学习成绩一直在班级名列前茅，受到老师的嘉奖，军军的成绩一直比较普通。有一天他放学后问我：“姐姐，我们俩能交换妈妈么？”

我当时心里一哆嗦，舅妈可是为了教育他把鸡毛掸子都打断好几个了，我可不想要这样的母亲，于是果断回答：“我才不要和你换妈妈。”

但是他不死心，反复问着同样的问题，于是我用不耐烦的态度反问他：“那我们俩交换爸爸怎么样？”

没想到他哇的一声就哭了，声音很响，而且哭了很久，惊扰到了正在烧菜的外婆，她询问事情的原委过后，抱着军军哄了好一会儿才消停。我那个时候开始明白，舅舅是他心里永远的底线和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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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际之城】的一楼弥漫着木头香味，与传统的家具建材城不同，这里虽然人山人海，喧嚣吵闹，但是每一家店铺都装修的敞亮，商场路线规划得很好，因此并没有人挤人的场面。地面铺着干净的瓷砖，高跟鞋踩上去会发出咚咚的声响，但是很快就被人声给淹没了。商家展示的沙发有序地堆在公共区域，旁边虽设有护栏，但是架不住大家的热情，现场体验试坐的人很多，有人甚至直接躺在上面，惹得其他人在一旁指指点点地看热闹。

最吸引我的要数商场的扶手电梯，崭新的侧面可以倒映出人影，如同美妙的哈哈镜一般，时而显得我两腿修长，时而又腰细头大，如果不是为了躲避来往的人群，我可以对着玩好一阵子。

母亲和舅舅已经钻进一家高档家具店里，开始与店家探讨家具和简装的事情，我便更加百无聊赖地在一旁等待，一旁的小男孩也与我一样，无聊地摆弄着手上的玩偶。这时母亲把我叫进了店里，语重心长地说道：“你也在旁边一起看看家具，我们准备买些质量好的，你结婚了也能用。”

“啊？我结婚？还不知道猴年马月呢！”看不看家具是其次，对于这个老一辈给我安排的这个“人生重要指标”，我可是一点也不想完成。正好忙乱中看到斜对面的红木家具店门口立着“定制家具”字样的牌子，顺嘴说道：“我结婚肯定是要定制家具的。”

舅舅饶有兴致地看着我，调侃道：“看来是有想法了。”

“诶？没有没有......也没碰到过合适的人。”

“是的，她才进社会几天，哪里来的对象。”母亲帮我一起解释道，然后把手伸到一个实木写字台的下面，一边弯腰敲着下面的木板，一边把耳朵凑过去听起声音来。我好奇地问：“你这是在做啥呢？”

“不懂了吧，这个写字台外面是实木，但如果里面是用密度板作的话，敲起来声音听起来会空，全是实木作的话，声音会实在。”母亲不愧是自己开过建筑公司的，果然有经验。

“那么这个台子到底是用什么材料做的呢？”我指向母亲刚才仔细敲过的写字台问道。

“这个里面是用密度板作的，虽然看不到，但是可能会持续散发甲醛，不能买。”

“持续散发甲醛，是多久？”

“这个讲不清楚，因为用料在里面，也许十年也不一定能散发掉。”

“这么恐怖啊。”

“看来挑家具是个功夫活儿，我们今天不知道来得及都买齐吗？”舅妈皱了皱眉头，想看舅舅到底如何作答。

舅舅思索了一下，用鼻腔呼了口气，无奈地说道：“以这个速度，今天肯定是来不及的，我们过会儿去接爸妈，之后的事情让姐姐帮忙搞定吧。”

“可以，没问题，我最近也没其他事情。”母亲很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好的，那谢谢姐姐了。”眼见时间快到了，舅舅带着一家人迅速撤离了现场，走的时候，舅妈还在不断抱怨这里气味重，感觉头晕。这才是他们想快速离开的原因吧。

我关切地问母亲：“你长时间待在这里没事嘛？不怕持续散发的甲醛对身体有害么？”

“当然不能长时间待着啦，我们也赶紧走吧，你明天还要上班。我下周再来逛。”

于是母亲领着我一起走到了【天际之城】的外部，虽然同样穿着高跟鞋，母亲走路的气势总是更胜我一筹，岁月仿佛忘记在她的脸蛋和身材上雕刻出痕迹，除了赐给她熟女的气质和气定神闲的姿态以外，其他一切如旧。走在路上，她的回头率比我高出许多，我就像是不懂事的小跟班，年轻的躯体中装载着并不强大的气场，也没有勾魂摄魄的魅力。相比之下，母亲是带着光环的存在，而我则显得暗淡无光。

我们一走出门则立即被这幢楼的外部形体结构所吸引，它从整体来看气势磅礴，但却同时异常让人有安全感，半圆形构造把大门围在了中间，就好像在用手环抱每一位顾客。看似朴实无华的白灰色墙体，竟内有乾坤，不仅表面结构呈菱形状交叉，里面还镶嵌了一块块的玻璃，不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呈现了完美的立体视觉效果。虽然看的久了也会头晕，但这样的建筑设计风格，无疑是前所未见的领先。再加上里面的店铺规划设计都很有秩序，亦不似其他家具建材城里面弯弯绕绕，逛起来总是容易迷路。

回家的路上母亲的情绪都非常亢奋，或许是今天舅妈没有阴阳怪气地说话，反而表现出很尊重她的态度，亦或是家具建材正好出触发了她的专业知识开关。总之，她一路上都在与我热烈地讨论这家商场带给她的良好感受，我也是从她口中得知，在房地产行业迅猛发展势头的推动下，【天际之城】已经把版图扩张到了其他一线城市，再有【欣欣然】这对话题不断的姐妹作为代言人的加持，可谓是在行业内一时风头无二，前途不可限量。

我突然发现，自己最近的关注点不是在工作上，就是在游戏上，这样下去很可能会与社会脱节，若不是母亲告知我这么多信息，我甚至不会想到去关注这些象牙塔以外的事情。我不由得感到内心一阵恐惧：难道一旦有了工作，就要变得与社会脱节么？诚然我可能在某些领域会变成专家，就像母亲对家具建材非常精通一样，至少她的技能还能对生活有所助益，而我在职场学习的那些技能，放在生活中却感觉百无一用。

我不禁开始沮丧，陷入低落的情绪，也无心再听母亲的各种分析和唠叨。快到家的时候，母亲提到想把大量现金从银行取出，用于炒股，我完全没有概念，敷衍地问她：“你准备取多少出来？这个风险大不大？”

“还好，也就拿三十万出来把。”

“三十万这么多？”对于每个月三千块工资的我来说，这已经是天文数字，没有经济大权就等于没有话语权，我是个连养活自己都困难的刚毕业的大学生，自然也不配对母亲的决定指手画脚，她走过的路比我长得多。

“这不算多了，我们那帮姐妹有人拿一百万出来呢！”

“一百万！？这么有钱啊！”

母亲见我如此惊讶，笑着说道：“你的房子早就超过这个价格了，有什么好惊讶的啊。”

“哦......也对，但是房子毕竟不是我自己赚钱买的，靠我那点工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有房子住。也不知道上班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你以后也许就知道了。明天就上班了，今晚记得早点睡。”

我嘴巴上虽然应承着母亲，却被她打开的电视节目所吸引，于是一屁股在客厅的红木沙发上坐下，顺便捏一捏小腿，缓解一下穿高跟鞋太久引起的疲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