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谁编了新诗集?

胡适的白话新诗集(《尝试集》)(1920年3月出版),文学史上都称之为新诗的第一部诗集,似乎是一种定论了。

胡适等人在提倡白话文,以现代口语为文学语言时,遇到一个问题或曰难点,那就是散文可以用白话,诗是韵文,也能用白话吗?

中国是诗的国度,古典诗歌成就极高。而古诗无论律诗、绝句或词曲,都属格律体,音乐性很强。这与古代汉语音韵学的发展密切相关,是经过长时期实践,总结出汉语音韵规律,才形成的。诗有了格律后,就好比戏曲表演的程式化一样,很难打破。而主张文学革命的人,如胡适,都把这格律视为束缚人们思想感情的很沉重的镣铐。为了写白话诗,只有大胆地拋弃格律诗,来个诗体大解放。这时,可以借鉴参考的,便是西方的自由体诗。因此最早出现的白话新诗,便都是自由体的,这么一来,不但古代格律诗的音乐性丧失了,就连那种简约集中含蓄蕴藉的特征也没有了。似乎只要分行写的,能把意思表达清楚的,就可以算诗。尽管寡淡得像白开水,但凭敢于这样写的勇气,也会有人欢呼,有人赞美。因此,白话新诗虽然诞生了,至今也有了近八十年的历史了,其间还有许多人做了艰辛的探索、天才的创造,但至今其艺术尚难以说是已经成熟了。新诗的成绩,便落在了其他文学部门之后。

胡适不仅有理论主张,而且也亲自实践,因而有《尝试集》出版。但这部诗集用胡适自己在几篇序里的话来说,“实在不过是一些刷洗过的旧诗”,好比已经缠脚的妇人虽已放脚,“总还带有缠脚时代的血腥气”。例如该集的第一首诗《蝴蝶》:

两个黄蝴蝶,双双飞上天。

不知为什么,一个忽飞还。

剩下那一个,孤单怪可怜;

也无心上天,天上太孤单。

这是很容易就可以还原为一首绝句或古诗的。用的白话,确实“平白如话”,实在读不出多少诗味来。当时人们把这类诗称为“胡适之体”,这个名称是对一种历史过程的概括,中间还多少带点贬义。但这首诗卻可以堂而皇之做了《尝试集》的排头兵,挺着胸脯立在最前面。这也证明新诗的艺术创造,确实比白话小说、散文等困难很多,初创期的新诗,只能是这样子的。

后来,新的发现纠正了《尝试集》是第一部新诗集的不准确的结论。广州中山大学现代文学研究室,难得保存着一本1920年1月出版的《新诗集(第一编)》。这部书的版权页上写着:“编辑者新诗社编辑部(上海西门外唐家湾憩园内);发行者 新诗社出版部;印刷者 上海国光书局;代售处 群益书社、亚东图书馆、时事新报社”,出版时间是“中华民国九年一月初版发行”,显然,比1920年3月出版的胡适的《尝试集》还早两个月。

《新诗集》有序,题为“吾们为什么要印新诗集?”这篇序的结尾用大号字印出“望大家要努力去做新诗,新文学万岁,新诗万岁!”诗集中选录了胡适、刘半农、沈玄庐、周作人、康白情、郭沫若、沈尹默、俞平伯等五十余人的诗,分写实类、写景类、写意类、写情类四大门类,共一百〇二首新诗。而以胡适的《我为什么要做白话诗?》《谈新诗》和刘半农的《诗的精神上之革新》三篇论文为附录。上面点到的几位作者,都是当时创造新诗的先锋人物,人们对他们的诗比较熟悉。而这部集子有五十多位作者,其中不少可谓名不见经传,在诗史上如流星般一闪而过,收录他们的诗,便更可以看到新诗创造初期的热烈景象和一般水平。这也是这部诗集的价值。如果笼统一点,亦可统称这里的诗为“胡适之体”。

那么编这部集子的新诗社是什么样的团体、由什么人组成?这还未能考证出来。可以肯定不是文学研究会某些成员如朱自清、叶圣陶、刘延陵等所组织的新诗社,那是晚一年(1921)才成立的。朱自清在1935年为赵家璧主编的《中国新文学大系》编《诗集》时,曾见到过这部《新诗集》。那是赵家璧借了若干诗集供朱做参考,其中就有《新诗集》,而朱自清那时已经说不知道这诗社是谁的团体,不知道这部诗集是谁编的。

到了1988年,北京的人民文学出版社选印中国现代文学作品原本时,出版了许德邻主编的《分类白话诗选》,并说明:“本书是我国新文学史上第一部新诗总集。”这部《诗选》原出版于1920年8月,比《新诗集》晚了半年多,而且在5月,还有一部《诗歌集》出版(署叶伯和著),所以它不能说是“第一部新诗总集”。它选入二百多首诗,数量比《新诗集》多了一倍,但编辑方法完全同于《新诗集》,也分为“写景”“写实”“写情”“写意”四类。而且《新诗集》注明了每首诗的出处(即原载的报刊),还专门介绍了发表这些诗的报刊杂志。其中既有《新青年》《新潮》《少年中国》这样著名的刊物,也有不少不知名的报刊,总计二十二种。而许德邻的《分类白话诗选》不注出处,读者便不知道他选的诗原发于何处,即从保存史料上看,也不如《新诗集》。由此看来,《新诗集》值得在新诗史里记上一笔。

至于谁为第一,看来不妨设两个第一。古代图书分经、史、子、集四部,在集部中又分总集和别集,别集指个人的诗文集,与总集相对。则《新诗集》为白话新诗的第一部总集:《尝试集》则为第一部别集。第一部总集显示了集体创造新诗的努力和贡献;第一部别集证明胡适个人在开创新诗中的突出地位。这样,不必争一日之长,大家都光辉。

历史事件往往有偶然性,但偶然性中又往往含着某种必然性。《新诗集》《分类白话诗选》和《尝试集》,都在1920年同一年问世,这是偶然的。然而出版时间这么集中,说明作为初创期的“胡适之体”,这时已经发展到相当的程度,已经得到普遍的承认。或者说这时达到了它的顶点。

到了1921年,第二部新诗别集诞生,这就是郭沫若的《女神》。虽然只是晚出一个年头,却标志着新诗的一个新开端,《女神》在诗的艺术上已经超越了上一年那些诗集。举有代表性的《凤凰涅槃》中的一段为例:

啊啊!

我们这缥缈的浮生,

好像那大海里的孤舟。

左也是漶漫,

右也是漶漫,

前不见灯台,

后不见海岸,

帆已破,

樯已断,

楫已飘流,

柁已腐烂,

倦了的舟子只是在舟中呻唤,

怒了的海涛还是在海中泛滥。

这是白话,然而已不能说“平白如话”了。诗句不整齐,短的三言,长的达十二言,跌宕颇大,有的如长吁,有的如短叹,节奏感非常强。因为不整齐中有整齐,前后句往往对仗工整,念起来朗朗上口,情绪随着诗句或飙升或沉落,得到了淋漓酣畅的宣泄。这里看得到对古典诗词的某些继承,如“前不见灯台,后不见海岸”,一下子就让人想起了“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表达方式;但又以白话较能自由运用的特点,使感情表达达到相当的力度,这是文言文所达不到的。新诗只有充分显示用白话写诗的特长,显示自身有着文言所无以取代的优势,才可能真正在诗歌创作中占据主流的地位。

1920年连续出现的诗集,可以说是给“胡适之体”,也就是初创期的新诗做了一次比较全面的总结。而1921年后,新诗发展便进入了一个新的《女神》的时代了。白话新诗在其艰难的艺术创造过程中,迈出了新的一步。

(选自《百年中华文学史话》,香港新亚洲出版社199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