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锋性”一词,来自《中华读书报》(2006年3月8日)上陈思和先生的《五四文学:在先锋性与大众化之间》一文。文中提出现代文学有两种发展模式,一种是“常态”,一种是“先锋”。五四新文学就是先锋。最具有“先锋性”的,当然是鲁迅。诸如他发表《狂人日记》,参加“左联”等,都是他的先锋性的表现。可见,所谓“先锋性”当指在新文学发展过程中,始终站在前沿,以激进的态度推动历史的进程。陈思和先生的文章从创作和行为两个方面论证鲁迅的先锋性,所举出的例证我也是赞同的。这里只是就具体论述中的问题做一点补充,并就正于陈先生。
对五四时期的鲁迅先锋性,是从文学创作方面举《狂人日记》为例。陈先生的解读是《狂人日记》表现的是“每个人都要吃人,甚至于狂人自己也吃过人”。这个主题“与五四的主流完全不一样。五四的主流是人道主义,张扬个人,……反对社会把个人吞噬”,而“鲁迅明明写的是自己是吃人的。这是对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反思,是对人自身的追问”,是“对人的解构”。但鲁迅这种思想认识太先锋了,不被当时的人们理解,造成“批评失语”,才被人“演化为另外一些命题:如历史是吃人的,礼教是吃人的”。历来对《狂人日记》主题的这种解读,认为是在于揭露封建礼教的吃人本质,则被他认为是误读,是被“演化”出来的。而我认为,历史吃人、礼教吃人不但不是误读,恰恰是鲁迅先锋性之所在。
狂人怀疑自己也吃过人,这样的认识在当时是具有先锋性的。但这不是《狂人日记》所要表达的唯一或最重要的思想。《狂人日记》写了人是要吃人的,包括狂人自己也有这可能。狂人对大哥说了一大段话:“大约当初野蛮的人,都吃过一点人。后来因为心思不同,有的不吃人了,一味要好,便变了人,变了真的人。有的却还吃,——也同虫子一样,有的变了鱼鸟猴子,一直变到人。有的不要好,至今还是虫子。这吃人的人比起不吃人的人,何等惭愧。怕比虫子的惭愧猴子,还差得很远很远。”这是使用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的一段话,也可以说基本上是那一段话的“翻译”。尼采原话鲁迅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导言》中也引用了,就是说人虽然越过了虫豸、猴子,但有许多人还是虫豸,许多人比猴子还猴子。[21]尼采是用生物进化论,来揭示人的荒谬,对人自身作深刻的批判。在中国,在五四时期,这种思想确是很新鲜的,但那时熟悉尼采的人已经不少,还不致于造成“批评失语”,并且把这段话“演化”为别的意思。《狂人日记》如果真的只是对人自身的批判、解构,那只能说鲁迅不过把尼采思想搬到中国来了。那它的先锋性就不够强烈、鲜明了!
实际情况是,鲁迅用了尼采的“人吃人”的思想,进而揭示在中国,有一种人表面上很文明,其实还在吃人,还很野蛮。这种掩盖吃人的文明就是封建礼教,就是奉行了几千年的“仁义道德”,它的实质是“吃人”。唯此,才震动了当时的思想界。如果说“人吃人”含有尼采的影响,那么具体地揭出“封建礼教吃人”,锋芒直指儒家观念的核心,则是鲁迅不同于尼采的地方,也是他超越尼采的地方,事实是他这时已经批评尼采的“渺茫”,明确指明《狂人日记》的主题是批判封建礼教的弊害。这才是他的先锋性,不能说是别人“演化”出来的“误读”。
五四前后流行的人性论,承认人由动物进化而来,身上还留存着兽性,因此还会有人吃人的现象。这也是五四的主流思潮,即人道主义思潮的重要内容。鲁迅早在1908年《破恶声论》中已经指出过:人类由微生物而虫蛆、虎豹、猿猴,进化“以至今日,古性伏中,时复显露,于是有嗜杀戮侵略之事,夺土地子女玉帛以厌野心”[22]。这证明在1908年鲁迅对“人吃人”问题已经有了认识。随着对生活的深入观察、思考,他更进一步发现中国的封建主义、封建礼教的吃人本质,这比一般地谈论人“嗜杀戮侵略之事,夺土地子女玉帛以厌野心”,也就是人还会吃人,要更具体,更有针对性,也更深刻。这才是鲁迅的独创。他曾答许寿裳:“以偶阅《通鉴》,乃悟中国人尚是食人民族,因此成篇。”[23]可以证明《狂人日记》是看了中国的史书,针对中国的问题而发的,而非只是表达一般的对人的认识。鲁迅在留学日本时受美国学者亚瑟·史密斯(Arthur Henderson Smith,中文名明恩溥)所著Chinese Characteristics (有的译为《中国人德性》,鲁迅译为《支那人气质》)的影响,就已经在思考改造中国的国民性问题,他的思想锋芒所向非常明确,就是思考“中国人”的问题,而不是一般“人”的问题。后来他又解释《狂人日记》的主题,是“意在暴露家族制度和礼教的弊害”[24],很明白地告诉人们这篇小说是“暴露”社会“弊害”,而不是什么对人自身的追问、反思等。他后来一系列言论,都与《狂人日记》一脉相承,如指出“所谓中国的文明者,其实不过是安排给阔人享用的人肉的宴席”[25];中国人或者是“想做奴隶而不得”,或者是“暂时做稳了奴隶”,这样两种时代循环着,等等。[26]都可看出他要揭示的是阔人吃奴隶,而不是阔人或奴隶都一样地吃过人。《狂人日记》之后的许多小说都是描写被封建思想吃掉的人,对他们寄予深深的同情。也写那些被吃的人不自觉地参与吃人,但都放在次要的地位。吃掉阿Q的主要人物是谁?绝不会是王胡、小D,虽然也可以说他们与阿Q之死有关。他的这些思想认识与五四新文化的主流完全一致,有所不同则在于他发现得更早些,认识更深些,更早把问题提出来,因而也更具先锋性。
五四是一个启蒙的时代,当时急切的任务就是批判、清扫封建观念。这段时间虽然不很长,对推进中国社会的进步却起了非常大的作用。这时,鲁迅通过狂人之口,揭露封建礼教的“吃人”本质,喊出了时代的呼声,《狂人日记》才具有那么大的思想冲击力和影响力。所以,没有必要为了证明鲁迅的先锋性,显示他的与众不同,就把《狂人日记》的主题解释成只是表达一般的人会吃人的思想。
鲁迅一生都受尼采思想的深刻影响。他早年认为“唯超人出,世乃太平”[27]。这样,在他的第一篇新文学作品《狂人日记》中,很自然就要塑造超人的形象,狂人就是超人。但是他也知道中国不可能有超人,只有狂人,这就是他说的:“中国很少这一类人,即使有之,也会被大众的唾沫淹死。”[28]这就是他把超人写成狂人的原因。到了《彷徨》《野草》中,尼采的影响还是很鲜明的,直到晚年的《死》等,还可以看到尼采的影子。虽说后来接受马克思主义的影响,言论上对尼采有所批评;但在1930年代,还是经常表现出对尼采的喜爱,热情推动尼采著作的出版。至于他的思想性格中,我认为一生都带有超人的色彩,这是很难改变的。
按照这样的理解,只要鲁迅保持着尼采对他的影响,甚至渗透到他的个性中,则随着中国社会的发展变化,他还能否永远保持先锋性呢?因为五四过后又有许多更具先锋性的新思潮出现,鲁迅思想也必有变化发展。陈思和先生讲到“左联”时期,不用创作而用鲁迅的行为来证明他继续保有先锋性:“他一直把前卫、尖锐的思想放在文学创作和行为标准之中。”说到行为,鲁迅的先锋意识使“他永远与周围的人合不来”。大概凡是要保持自己的独异性的人,往往是这样的;所以尼采也只有最后发疯了,成了欧洲狂人。但是,陈先生又有描述:鲁迅“一直在与最激进、最革命的组织联盟”,“他一生都在寻找可以和他结盟、可以给他支持的先锋力量”。说到加入“左联”这时段里,有一些费解的事,按照他“永远与周围的人合不来”的特征,他就应该不参加“左联”。加盟“左联”的先锋行为是跟他的性格相抵牾的。
一、他对创造社成员早有了解。不仅在1928年的革命文学论争中受到创造社的无理的猛烈攻击,他曾经做出过强烈的回应,而且早就跟创造社有矛盾,早在《呐喊》出版后便受到成仿吾的批评,鲁迅对成的批评是不满的,这才有再版时抽去《不周山》之举。鲁迅还创造了一个颇具贬义的新词儿“创造脸”,只认郁达夫最没有“创造脸”。直到加入“左联”后,还在文章中批评创造社作家是“才子+流氓”。鲁迅明明知道“左联”的主要成员就是创造社、太阳社的人,这些人中还有在文章中伤害过他的,为什么还要加入进去?这和他与顾颉刚那种势不两立的态度形成鲜明对比。这是不好理解的。
二、鲁迅明明认为中国建设无产阶级文学不是时候,条件不成熟。他在革命文学论争中写过《扁》(匾),用两个近视眼争论匾上的字,匾却还没挂出来的故事,说明建设无产阶级文学不到时候。可是他最终还是加入“左联”,不但承认了现在已有了无产阶级文学的社会基础,而且认为它是现在中国唯一的文学运动了。鲁迅本是个非常严谨的人,他经过考察、思考形成自己的观点以后,一般说轻易不变,是个非常能坚持的人,这是他的重要的性格特征。而在1930年代的文学舞台上,前后思想这样的大转变,很难想象是怎么变过来的。
三、退一步说,就算鲁迅同意现在就来建立无产阶级文学,但对怎样建立这种新的文学,他和当时的左翼作家,也有不同的意见。早在革命文学论争中,他就主张“当先求内容的充实和技巧的上达,不必忙于挂招牌”[29],表现了他的实事求是的稳重的态度。特别是在“左联”成立大会上的发言,振聋发聩,显然不是即兴之作,而是深思熟虑过的,是有明显针对性的。他就没有想想在一个与自己思想并不一致的团体里,他究竟能起什么样的、多大的作用?他决定加入“左联”是否思虑不足?
四、再进一步说,“左联”把自己视为(中共)“第二党”,据现在看到的老同志的回忆,在上海等白区,“左联”执行了中共党内左倾路线,因为当时白区力量损失惨重,一些冒险的行动也要这些作家来参加了。鲁迅和朋友谈话,都说自己不适于做革命党。“左联”工作的实际情况,鲁迅或者不很清楚,只觉得自己已经很努力了,“工头”还不满意,不免委屈。当初他考虑过加入这样组织的必要吗?
五、鲁迅参加了“左联”的成立大会,会后给章廷谦写了一封信,诉说自己的与会观感。他称会场上的人“皆茄花色”[30]。我问过章先生“茄花色”指什么?章先生回答“不好看”。现在我们已经知道参加成立大会的人是谁,都是革命文学的英俊,鲁迅都看不上。信中还说我能做梯子,他们都未必会爬梯子,可见评价很低。我觉得这还是尼采影响的痕迹,也表现出鲁迅对新团体的不了解。对来找他的青年作家,不管是否共产党员,都热情相待,给予帮助,如对柔石、殷夫、萧军、萧红等。但有的党员作家并不需要他做梯子,对他们来说,有更可靠、更坚固的梯子。这一点,鲁迅大概还没有想清楚。后来,毛泽东给鲁迅以最高的评价,但毛泽东依靠、看重的是周扬,是鲁迅印象很不好的人。
再说,鲁迅作为“左联”的领导人、旗帜(不管是否有名有实),对“左联”有意见,为什么不在内部来批评,却要到盟外跟私人去讲呢?说明鲁迅实在并不一定要加入这样的团体。
六、鲁迅写信给胡风,认为来到上海的萧军不必参加“左联”。因为近几年还是外围有成绩,“一到里面去,即酱在无聊的纠纷中,无声无息”[31],反而什么事也干不成了。看得多么透彻!那为什么自己当初却要加入呢?他对萧军的意见其实也适于他自己,他如果在外面可能更愉快,更自由,也就可能干得更好一点。
七、“两个口号”的论争把“左联”内部的矛盾大暴露,鲁迅也公开发文章批评“左联”的领导是“工头”“奴隶总管”,无论他的工作做得多么好,还是要拿鞭子打他。情绪是相当激烈的。现在搞不清楚指的是哪些事情?1949年后,“两个口号”的问题炒来炒去,包括“文化大革命”时的大揭发,也没有把周扬等人是如何当工头、当总管,如何要鲁迅拼命工作,如何拿鞭子打他,等等的“罪恶”弄清楚。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鲁迅的情绪很大,也就是对“左联”很不满。“左联”这时已经到了结束的时候了,这证明了鲁迅和“左联”的关系自始至终都不是很好的。
八、1927年的12月,就是鲁迅到了上海后,应邀在暨大做了题为《文艺与政治的歧途》的报告,对文艺家与政治家的关系做了很透彻的说明,指出一旦革命胜利,革命家会把当初他反对人家的那一套用起来,文艺家就会又出来反对,“又非被排轧出去不可,或是割掉他的头”。他指出“革命文学家和革命家竟可说完全两回事”[32]。他把文艺跟政治的关系,文艺家跟政治家的关系都看得这么透彻,为什么在明白“左联”是革命家领导的团体时,还要加入?
为了实现左翼作家的联合,成立“左联”,中共派人做鲁迅的工作。但是具体怎么做的,怎样让鲁迅抛弃心中的不满,和许多他不喜欢的人联合起来,这方面的材料还是少。给人的感觉是做通鲁迅的工作,把他请进“左联”来做旗帜,好像也不太困难。陈思和先生的说法是“马上就接受了”。这是中共在文艺战线上的巨大胜利,是非常成功的。但是对鲁迅来说,却不一定是一个成功。现在对问题的解答,只能是鲁迅自己也有很强的联合的意愿,这是被陈先生说中的,只是参加“左联”有背他的思想性格,应该是他的思想矛盾的一种表现。
鲁迅从厦门到广州,从广州到上海,都有与创造社联合作战的意图。他南下到厦门,心里是非常的寂寞、失望甚至绝望,这在给许广平的信中说得非常清楚。这时他的思想出现激烈的动荡,在给许广平的信中,在广州和初到上海的一些演讲中,我们都看到他肯定、赞美武装斗争,把文学当作最无用之物的言论。这里面包含着他对自己过去的启蒙思想的否定,可以想见这时他的思想是很不平静的。在这样的状态下,他要寻找出路,就是“寻找可以和他结盟、可以给他支持的先锋力量”。这表现他不甘于孤独彷徨,不甘于被边缘化,他要进入主流,以保持先锋的地位(不仅是“姿势”)。而这,恰恰是中国知识分子的行为“常态”。学术界提出过鲁迅是不是自由主义者的问题。我认为在政治上他不是,以发表《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为标志,已经宣告与自由主义决裂了。这就决定了在国共两党激烈斗争的背景下,他的政治取向倾向中共。他的思想已经不再停留在批判“封建礼教吃人”之上,他已经进而接受了阶级论,接受“某阶级(地主、资产阶级)吃人”的思想,认为应该用“火与剑”推翻他们。所以,尽管前有他所不喜欢的在创造社、太阳社,后有他仍然不喜欢的在“左联”,只因是中共所领导的,他还是要去。“皮之不存,毛将焉附”,鲁迅未能超越一般中国知识分子的这条路,这条“常态”之路。他也要依附于某一政治力量,因为他也毕竟是书生。五四以后,文化革命先驱中的一些人,就分别找皮,胡适也一样。最终鲁迅找到了“左联”,只是当时中共还在受着国民党的压迫,还没有政权,所以鲁迅还有个自由身,他还是一个“自由撰稿人”。此后在政治上便越来越靠拢中共,如给中共发长征胜利的贺词,送火腿,批驳托洛茨基派等,我们看到越到后来,鲁迅越加政治化了。以至1936年要解散“左联”他还不同意。这些都可以证明鲁迅的先锋性。
但真正先锋性的获得,还须在创作上。鲁迅也有不少杂文揭露、抨击国民党的叛变和屠杀人民,一直批判到自由主义的胡适,并不是像李敖说的那样不骂国民党。但只有这还不够,他还要写小说,写红军战斗的小说。如果这样的小说写出来,才是极具先锋性的。为此会见了在上海秘密养伤的陈赓,向他了解红军作战的史实,有写作红军反围剿战争的意图,虽然这是难以实现的。
这样,鲁迅最后十年的思想必然比起前期来,更加充满了矛盾。加入“左联”后,又跟“左联”发生不少摩擦,都是必然的。因为他毕竟还保存着自我,这个自我还是受过超人思想深刻影响的。虽然在政治上告别了自由主义,但在思想上还保持自由主义,这就是坚持个性主义,不放弃从五四带来的自我,坚持并且要求尊重他的独异性。这在新的体制内是很不适宜的。革命还没有成功,鲁迅思想上就已经与先锋力量产生矛盾,有不少精神上的痛苦和困惑。鲁迅身上同样包含着二十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的深刻思想矛盾,他又要走进“左联”,又跟“左联”有不少矛盾,又要做先锋,又看不惯这先锋。正如后来不少进步作家又要奔向延安,到了延安又与环境发生种种摩擦,其实都是一样的,鲁迅并不例外。这是鲁迅与“左联”关系呈现不谐状态的根本原因,而不仅仅是跟哪几个人私人关系亲疏好坏的问题。他在“左联”里没有发挥更大的作用,心怀“独战”的悲哀,他还想去写最具先锋性的题材,也不可能成功。和五四时期相比,那时他在朋友的动员下,参加《新青年》,写出《狂人日记》,而且一发而不可收;这时已经再没有那时的得心应手,愉快胜任了。这些真实的历史,过去都被遮蔽了,我们的现代文学史上,对这时期的鲁迅评价最高,认为他找到了依靠的力量,过去的思想矛盾、痛苦便烟消云散,浑身充满了精神力量,杂文对事物的评论也更全面了,他比五四时期更伟大了。这是不准确的。人们在肯定鲁迅的先锋性时,对这种矛盾似乎也应该有清醒的认识和分析。
尽管陈思和先生的“先锋性”概念还有不很精确的地方,如“反社会”“反主流”“更激进”等,也有说不清楚的,如为什么先锋就常常乱打枪等;但循着他的思路,我们发现鲁迅每隔十年,思想就上了一个台阶:
1898年,接受进化论(肯定人从动物进化来的,身上还有兽性);
1908年,指出人吃人现象(《破恶声论》);
1918年,揭示封建礼教吃人(《狂人日记》);
1928年,进到批判某(剥削)阶级吃人(接受阶级论,批判人性论)。
这样,终其一生他都在追求先锋性,也都站在先锋的位置上;只是到他接受了“某阶级吃人”的观点时,他自己也被定位于“有闲阶级”,是属于应该受批判的阶级,并且已经被批了一阵子。他越是先锋,越是往前走,就越走向被否定,先锋色彩就越为弱化。与众不同的是他后来得到革命领袖的最崇高的评价,极大地淡化了他生前与先锋力量的紧张关系(用陈思和先生的说法,这是“先锋与主帅和大部队有一种紧张关系,一种潜在的对立”,而且好像还是规律)。此后人们就尽量来洗刷他身上尚有尼采影响之类的事实,把他说成与最先锋的革命政党在精神上是完全一致的,一些精神上的痛苦、困惑只是与几个不尊重他的同志间的矛盾所造成的。有人的思路就局限于鲁迅的鞋上溅了几滴泡沫,而忘了至少忽略了他与整个革命洪流的关系。陈思和先生的文章在这方面倒给了我们启发,我就是因了他这启发才想到这样一些问题。
(原载《鲁迅:厦门与世界》,厦门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收入本书时有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