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子第二

上智不教而成，下愚虽教无益，中庸之人①，不教不知也。古者，圣王有胎教之法：怀子三月，出居别宫，目不邪视，耳不妄听，音声滋味，以礼节之。书之玉版，藏诸金匮②。生子咳③，师保④固明孝仁礼义，导习之矣。凡庶纵不能尔⑤，当及婴稚，识人颜色，知人喜怒，便加教诲，使为则为，使止则止。比及数岁，可省笞罚。父母威严而有慈，则子女畏慎而生孝矣。吾见世间，无教而有爱，每不能然；饮食运为⑥，恣其所欲，宜诫翻奖，应诃反笑，至有识知，谓法当尔。骄慢已习，方复制之，捶挞至死而无威，忿怒日隆而增怨，逮于成长，终为败德。孔子云“少成若天性，习惯如自然”是也。俗谚曰：“教妇初来，教儿婴孩。”诚哉斯语！

【注释】

①中庸之人：智力平常的人。

②金匮（guì）：铜制的柜子。

③咳（tí）：指小儿啼哭、笑闹。

④师保：古代教导皇室贵族子弟的官员，有师有保，统称师保。

⑤尔：如此，这样。

⑥运为：言论行为。

【译文】

天赋超群的人，不用教导也能成材；天赋低下的人，虽受教导也于事无补；天赋中等的人，不教导就不会懂得事理。古时候，圣贤的君王就创造了胎教的方法：妃嫔怀孕三个月时，就要住在专门的房间，眼不看不该看的东西，耳不听胡言乱语，她所听的音乐、日常的饮食，都要受到礼仪的约束。还专门把这种胎教的方法记录在典籍中，收藏在铜柜里。孩子出生后，还在幼儿时，就确定了太师、太保，开始对他进行孝、仁、礼、义等方面的教育，并引导他温实践习。平民百姓纵然不能做到这样，也该在孩子已成幼儿，能识得大人的脸色、看懂大人的喜怒时，对他进行教育，做到大人同意他才做，不同意他做就立刻停止。这样等孩子长到几岁大时，就可以省去对他使用笞杖的惩罚了。父母威严而又慈爱，子女自然敬畏谨慎，从而产生孝心。我见世上有些父母，对子女不加教育，只是一味溺爱，我对此不以为然；他们对子女的饮食言行，总是放纵迁就任其为所欲为，该训斥阻止的反而夸奖鼓励，该严肃的反而和颜悦色。孩子长大懂事以后，就会认为理应如此。孩子骄横傲慢的习性已经养成，才想到要去管束制约，就算把他们鞭打至死，父母的威信也难以再树立，父母的愤怒导致子女的怨恨之情日益加深，等到孩子长大成人，终究会成为道德败坏之人。孔子所谓“少年时培养的品德宛如天生一般，从小养成的习惯恰似自然形成”，讲的正是这个道理。俗谚说：“教导媳妇要趁刚入门时，教育儿女要在孩提时。”这话说得很有道理。

凡人不能教子女者，亦非欲陷其罪恶；但重①于诃怒伤其颜色，不忍楚挞②惨其肌肤耳。当以疾病为谕，安得不用汤药针艾救之哉？又宜思勤督训者，可愿苛虐于骨肉乎？诚不得已也。

【注释】

①重：难。

②楚挞（tà）：杖打。

【译文】

一般家长不教育呵斥子女，并非想让子女走向犯罪；只是不愿见到子女因受呵斥而神色沮丧，不忍抽打子女，使其皮肉受苦。这该用治病来打比喻，一个人生了病，哪有不用汤药、针灸就能痊愈的呢？想一想那些勤于督促训导子女的父母，难道他们愿意虐侍自己的亲骨肉吗？确实是不得已啊。

王大司马母魏夫人，性甚严正。王在湓城①时，为三千人将，年逾四十，少不如意，犹捶挞之，故能成其勋业。梁元帝时，有一学士，聪敏有才，为父所宠，失于教义。一言之是，遍于行路②，终年誉之；一行之非，掩藏文饰，冀其自改。年登婚宦③，暴慢日滋，竟以言语不择，为周逖抽肠衅鼓④云。

【注释】

①湓（pén）城：也称盆口，湓浦，是湓水汇入长江之处，即今江西九江。

②行路：路上的行人，尤言陌生人。

③婚宦：结婚和为官。这里指成年。

④衅鼓：以牲血涂鼓，即祭鼓。

【译文】

大司马王僧辩的母亲魏夫人，性格非常严谨正直。王僧辩在湓城时，是统率三千将士的将领，年纪过四十了，但母亲稍对他的言行不满意，仍用棍棒惩罚他。所以，王僧辩才能成就功业。梁元帝时，有一位读书人，聪明且有才气，深受父亲宠爱，疏于管教。他一句话说得漂亮，父亲就到处宣扬，恨不得过往行人都知道，一年到头地挂在嘴上；他若做错了一件事，父亲极力为他遮掩粉饰，希望他自己能够改正。这个读书人成年以后，粗暴傲慢的脾气日甚一日，最后因为言语不检点，冒犯了周逖，被周逖抽出肠子，用他的血来祭战鼓。

父子之严，不可以狎①；骨肉之爱，不可以简②。简则慈孝不接，狎则怠慢生焉。由命士③以上，父子异宫④，此不狎之道也；抑搔⑤痒痛，悬衾箧枕⑥，此不简之教也。或问曰：“陈亢喜闻君子之远其子，何谓也？”对曰：“有是也。盖君子之不亲教其子也。《诗》有讽刺之辞，《礼》有嫌疑之诫，《书》有悖乱之事，《春秋》有邪僻之讥，《易》有备物之象：皆非父子之可通言，故不亲授耳。”

【注释】

①狎（xiá）：亲近而不庄重。

②简：怠慢，简慢。

③命士：指受朝廷爵命的士。

④宫：房屋，住宅。

⑤抑搔：按摩。

⑥悬衾箧（qiè）枕：把被子捆好悬挂起来，把枕头放进箱子里。

【译文】

父子之间的关系要严肃庄重，不可以过分亲昵；骨肉之间的互相关爱，不可以简慢不拘礼节。过于简慢就不能做到父慈子孝，过分亲昵就会滋生放肆不敬之心。一旦儿子受到朝廷命士以上的封赏，父子都不同室居住，这就是避免父子之间不过分亲昵的方法。至于父母身体不适时，儿女为他们按摩抓搔；父母每天起床后，儿女为他们整理卧具，这些都是避免简慢父母的方法。有人要问：“孔子的弟子陈亢听到孔子疏远自己的儿子，感到高兴，这是什么原因呢？”回答是：“这是有道理的。因为君子不亲自教育他的孩子。《诗经》里有讽刺君主的言辞，《礼记》中有自避嫌疑的告诫，《尚书》里有违礼作乱的事，《春秋》中有对淫乱行为的指责，《易经》里有备物致用的卦象，这些都不是父亲可以直接和子女谈论的话题，所以君子不亲自教授自己的孩子。”

齐武成帝子琅邪王，太子母弟也，生而聪慧，帝及后并笃爱之，衣服饮食，与东宫相准①。帝每面称之曰：“此黠②儿也，当有所成。”及太子即位，王居别宫，礼数优僭③，不与诸王等。太后犹谓不足，常以为言。年十许岁，骄恣无节，器服玩好，必拟乘舆④；尝朝南殿，见典御⑤进新冰，钩盾⑥献早李，还索不得，遂大怒，⑦曰：“至尊已有，我何意无？”不知分齐⑧，率皆如此。识者多有叔段、州吁⑨之讥。后嫌宰相，遂矫诏斩之，又惧有救，乃勒麾下军士，防守殿门；既无反心，受劳而罢，后竟坐此幽薨⑩。

【注释】

①东宫：太子所居之处，代指太子。准：参照。

②黠（xiá）：聪明狡猾。

③礼数：古代按名位而分的礼仪等级制度。僭：超越本分。

④乘舆：皇帝的车子，后用以代指皇帝。

⑤典御：古代主管帝王饮食的官员。

⑥钩盾：古代主管皇家园林等的官员。

⑦（gòu）：詈骂。

⑧分齐（jì）：等级之间的界限。

⑨叔段：即共叔段，春秋时期郑庄公的弟弟，从小受到母亲的溺爱，多行不义。后起兵谋反失败，逃亡至共地。州吁：春秋时期卫庄公的儿子，受到庄公的宠爱。桓公即位后，州吁作乱，自立为君，被大臣除掉。

⑩薨（hōng）：古代称侯王死为“薨”。

【译文】

齐武成帝高湛的三儿子琅邪王高俨，是太子高纬的同胞弟弟，他天生聪敏，武成帝和皇后都非常喜爱他，不论穿的吃的都和太子同级别。武成帝经常当面夸赞他说：“这孩子聪敏过人，将来必定有所成就。”太子即位后，琅邪王移居到别宫，他享受的待遇仍然十分优厚，超过其他诸侯王。即便如此，太后还不满意，常为此向皇帝进言。琅邪王才十几岁，就骄横放肆得不知节制，在器物、服饰、赏玩之物等方面都要与皇帝相比。他有一次去南殿朝拜，见到典御官向皇帝进献刚从地窖里取出的冰块，钩盾令进献早熟的李子，回府后他就派人去索取，没有得到，他就大发雷霆，骂道：“皇帝有的东西，我为什么没有？”他的言行不知君臣之别，在其他事情上也大都这样。有识之士多指责他与古代的共叔段、州吁是一类人。后来，琅邪王假传圣旨，把和他有矛盾的宰相杀了，害怕皇帝发兵来救，竟命令手下的军士守住皇帝宫殿的大门。他本无反叛之心，虽然受到安抚后也撤兵了，但最终还是因此被皇帝密令除掉。

人之爱子，罕亦能均；自古及今，此弊多矣。贤俊者自可赏爱，顽鲁者亦当矜怜。有偏宠者，虽欲以厚之，更所以祸之。共叔①之死，母实为之；赵王②之戮，父实使之。刘表之倾宗覆族，袁绍之地裂兵亡，可为灵龟明鉴③也。

【注释】

①共（gōng）叔：即共叔段。

②赵王：指汉高祖与戚夫人的儿子赵隐王如意。汉高祖曾经想立他为太子，后因大臣阻止而作罢。高祖死后，吕后将戚夫人囚禁，制成“人彘”，并将如意毒害。

③灵龟明鉴：古人以龟壳占卜，以铜镜照形，故以此二物比喻可资借鉴的事。

【译文】

家长都喜爱自己的孩子，却很少能做到一视同仁。从古到今，这造成的弊病太多了。那聪慧俊秀的孩子，当然值得赏识喜爱，那天资愚笨的孩子，也应该关心怜惜才是。偏宠某一个孩子，虽然本意是想多给他好处，反而因此给他带来灾祸。共叔段的死，实际是他母亲的责任；赵王如意被杀，实际是他父亲的责任。其他像刘表的宗族倾覆，袁绍的兵败地失，这些事例都可作为例子供人借鉴啊。

齐朝有一士大夫，尝谓吾曰：“我有一儿，年已十七，颇晓书疏①，教其鲜卑语及弹琵琶，稍欲通解，以此伏事②公卿，无不宠爱，亦要事也。”吾时俛③而不答。异哉，此人之教子也！若由此业，自致卿相，亦不愿汝曹为之。

【注释】

①书疏：指文书信函等的书写。

②伏事：即服侍。伏，通“服”。

③俛（fǔ）：通“俯”，低头。

【译文】

齐朝有位士大夫，曾经和我说：“我有个儿子，已经十七岁了，熟练掌握公文的书写，教他说鲜卑语、弹奏琵琶，稍稍入门，就用这些技能来服侍王公贵族，王公贵族没有不喜欢宠爱他的，这也是他的本事啊。”我当时低头不语。此人教育孩子的方法，真让人惊异啊！如果凭这些去服侍人，即便能够官至卿相，我也不愿你们这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