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疑是故人来

我们一生,除了吃饭睡觉,什么都不做,只是阅读,也读不完这世上的好书。有限的生命中自认为扎实的阅读比之人类能够创造的那些精神财富,实在是沧海一粟。那么在不同的作品中,你恰巧遇见了同一个地方,同一种风景,那当是阅读的幸运。

哈代的长篇小说《无名的裘德》,年少而贫穷的裘德聪明好学,立志成为学识渊博的人,他所敬仰的老师费洛特孙先生来自克里斯特敏斯特,于是那个城市也成了他向往的地方。他站在村外,“面向东北方向张开嘴把风吸进肚子里,就像是在喝甜酒一样”,因为他知道那风来自哪里,“一两个小时前你还在克里斯特敏斯特城”,从那以后,“裘德对克里斯特敏斯特爱悠悠、情绵绵,就像一个小伙子谈到自己心爱的姑娘一样,觉得不好意思再提它的名字”。裘德立志要到那里去生活,他最终去到了,在那里奋斗,在那里挣扎,在那里恋爱,在那里穷困潦倒。最终,他年轻的生命永远留在那里。

《罗素自传》中,罗素先生多次提到“威斯敏斯特”,我一直很好奇,这两个“敏斯特”是不是同一个地方。只是翻译不同,它们原本一个地方?或者它们就像我们所说的“大王庄”“小王庄”“前杨”“后杨”,一字之差,两个地方?我查了一些资料,得知罗素的“敏斯特”是伦敦城下属的一个区。那么裘德的“敏斯特”是一个虚构地名,还是真实地方?这种留在心底的悬念也蛮有意思。有一天午饭时听到新闻里说,在“伦敦市的克里斯特敏斯特街区……”,我赶忙跑到电视机前,看到画面上,繁华的现代化街道,商铺林立,行人匆匆,跟世界上任何一个大城市一样。我有点兴奋,像是听到一个老朋友的消息,还有点黯然神伤,无论是哈代、裘德,还是罗素,都已经作古,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新的人们又在“敏斯特”生活着。

茨威格有一部中篇小说《马来狂人》,讲述一个离奇而极端的故事。在荷属东印度群岛,也就是我们常说的爪哇岛上,远离行政中心的乡村,一个欧洲裔男医生,接待了一位美丽高傲的白人贵妇,她遮遮掩掩,欲言又止,兜了好大一圈却又不得不说,她想请他为自己堕胎。在老家因风流债失去财产又背井离乡的男医生,见惯了低声下气求着他解救自己的女人,见惯了能够委身于他这个白人老爷就感激不尽的黄种女人,而这位高傲的贵妇却在来之前就安排好了他的命运:将给他一万两千个金币(足够他后半生花),他帮她做完后离开这里,回老家去,永不再来——也就是说,要为她保守秘密,要为了她而从这里永远消失。这激怒了这个男人,他提出,答应他一件事,也就是委身于他,他就帮她,宁可不要钱。似乎这件事成为两人之间的一种较量。那贵妇人听明白他的话之后,放声大笑,拂袖而去。男人在瞬间后悔万分,他换好衣服追出去,女人已经搭上长途车跑掉了。他打听出女人来自几百里外的城市——行政首府,她丈夫是一名巨商,到美国去了半年,下个星期就要回来。

医生跑到那个城市,想向她忏悔,想帮她解决问题,他一天天求见都遭到了拒绝。他给她写一封长信表明自己的心迹,收到一个简单而匆忙的纸条,“晚了,不过在家等着,也许需要你”。而此时那可怜的女子冒充一个下等女人,来到华人居住区,让一个没有任何医术的“老巫婆”毁了她。医生赶来的时候,她已经大出血,躺在肮脏的地上,她不去医院,而是请求回家,“她仅仅是为自己的秘密,为自己的荣誉而搏斗”。整整一个晚上,医生用尽全力也没有保住她的性命,她最终死在自己家里。医生和那个忠诚的仆人一起,守住了她的秘密。几天后她丈夫归来,相信了自己的妻子死于一种“热带癫狂症”。在运输她的棺材回到欧洲的码头上,同船的医生跳入大海。

荷兰作家路易斯·库佩勒斯的长篇小说《隐藏的力量》,恰好也是写的这个地方。小说中有许多看似传奇的描写。想必那遥远的热带海岛,雨量丰沛,植被茂密,晴雨骤变,最容易生长精精怪怪的事物,当然也比较容易感染“热带癫狂症”一类的病症,高温使人生的一切发酵更快。小说里那些奇异的情节也就让人信服,比如桌子腿会回答问题——夜晚的时候,大家围成圈,吹灭灯,念咒语,向桌子腿提问,那桌子会跳着击出音符回答你。

我们常常在文学作品中看到一些用科学无法解释的现象,可谁又能说这不是文学的灵魂呢?文学最早的起源来自占卜和巫术,纵观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远至叶芝的散文,近到铁凝的《笨花》,里面都有着这种神秘的影子。如果你不相信这种“隐藏的力量”,你也就无法解释文学的微妙。

2008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