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暗杀芹泽鸭

故事刚开始的时候,土方岁三才二十八岁。当时他的身份也不过是武州多摩郡石田村一户农家的三儿子。

文久二年的年底,他们志同道合的一伙人——同门的冲田总司、山南敬助、井上源三郎,还有来自其他门派的友人永仓新八、藤堂平助、原田左之助,跟随近藤勇一起加入了幕府组织的浪人团。后者之所以成为这个小团体的头目,是因为他是天然理心流第三代掌门近藤周助的养子和继承人,而周助则是土方、冲田等人的师父。

转过年来的二月四日,浪人团的成员们才首次齐聚一堂。聚会的地点选在江户小石川传通院内的处静院,也是在这里土方邂逅了那个男人,后来与他的种种纠葛都是从这一天开始的。

直接由幕府征募来的浪士共有二百三十四人。在幕府与浪人们中间奔走斡旋的人物叫清川八郎,在他的建议下这个队伍暂定名为浪人队,不过没过多久就又改称为新征组。

新征组公开的使命是护卫目前驻跸于京都的幕府将军。不过也有传言说,他们真正的任务是镇压目下正横行于此的尊攘派浪人。而且据说幕府已经出了赏格,根据功勋的高低,其中的佼佼者甚至可以一跃获得旗本的身份。因此一时之间,从声名显赫的剑客、慷慨不羁的豪侠,到素行不良的赌徒,乃至赌场、妓院雇佣的打手都前来应募,甚至有些来头可疑的人也混迹其中。

集会当天天气非常冷,方丈堂的会场又是间一百叠[33]的大房间,其情状可想而知。与会的幕府官员只有两人,一个是浪人奉行鹈殿鸠翁,另一个是浪人取缔役山冈铁太郎。会议的主持人是山冈的好友清川,为大家斟酒、活跃气氛则是清川的两个心腹:彦根浪人石坂周造和艺州浪人池田德太郎。

最开始先是鹈殿的讲话,讲话结束后在场所有人都得到了数额相同的安家费。然后开始吃午饭,最后则是酒宴。开始喝酒之前,清川八郎走到末席:“那么,就请各位敞开胸怀,一醉方休吧。”说完之后,他又回到上座去了。这时石坂、池田也从座位上下来,开始挨桌敬酒,他们和每个人都说同样的话:“在座诸位,很多人都还是初次见面,不若趁此良机,畅所欲言吧!”

对这样的建议,浪人们都沉默以对。又不是小孩子,即便是听了训词,拿到了钱,又大白天地就被招待在一起喝酒,可是还不至于因此就立即与来历不明的邻席之人称兄道弟,打成一片。于是,那些入队前就认识,脾气相投的故知旧友们渐渐地扎堆聚在一起,玩笑畅谈了起来。新征组内的派系,可以说从成立的第一天就出现了。

不一会儿,近藤站起身:“到那里去吧。”说着用手指了指房间东面一个略显昏暗的角落,于是同行的其他七个人都走了过去。其实今天他们几乎都没怎么饮酒,而且这个小集团的头目近藤本来就是个少言寡语的人,所以谈话并不热烈。他们并不是出名的剑士,在江户可说是无名之辈,也就不会有慕名向他们搭讪的人。当时在他们周围饮酒的众人中,有谁会想到呢?——就是这占据了房间东面一隅,毫不起眼的八人,在将来竟会成为新选组的核心干部。

和他们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另外一撮,五六个人聚在一起,端着酒菜坐在宽廊边,旁若无人地谈笑风生。他们之中为首的是个眼若铜铃的壮汉。这男人虽开怀大笑,笑声却并不寻常,像是劈开东西时发出的尖利噪音,与其说是笑声,毋宁说是恫吓更加恰当。再往他脸上看,此人尽管咧着嘴角,眼中却毫无笑意。他那大大的眼珠儿,如同是附着在脸上的另一个活物,哪怕男人兴致勃勃地推杯换盏,这眼珠儿也不停地转来转去,警惕着四周的动静。

此人绝非凡品。

禁不住好奇心的驱使,土方悄悄地问身旁的冲田总司:“那个人是谁?”

这总司不但有天然理心流免许皆传的资格,而且年龄虽说比大伙小,武艺却在近藤、土方之上。还有一点更令人觉得不可思议:无论何时,他总是一副天真烂漫的少年神情。

“是呀,这人是谁啊,真是个奇怪的家伙。”眼下也是同样,他笑嘻嘻地继续道:“我猜一定是水户藩的。”

“你怎么知道?”

“那个人的水户口音很明显嘛,而且他们声音大得唾沫都快喷到这里来了。”

土方想了想,又向坐在另一边的近藤问了同样的问题。后者也觉得“水户”的答案有理,不过近藤给出的答案更为具体:“那个人大概是芹泽鸭。”

“那个人吗?”土方又重新打量起那男人。

假如眼前这人就是芹泽的话,那可是天下闻名的剑客。芹泽的剑法属于神道无念流,当年他们一干水户藩攘夷派浪士,聚集在常州的潮来馆,自称“天狗党”,以疯狂残忍的杀人手段而声名鹊起。芹泽鸭作为“天狗党”中为数不多的生还者之一,据说依旧恶习不改,杀人如同儿戏。

“那就是芹泽喽?”

“恐怕是的,不过,土方君,”近藤拉了拉他的袖子,“还是不看他为妙。”

土方无言地点点头,将头转了过来。对面的原田左之助突然插了句:“这烤鱼做得可真香。”原田是从伊予松山脱藩来的,那儿是以鱼肉鲜美而闻名天下的地方,大概他是因烤鱼勾起了乡愁。

新征组的组员一共二百三十四人,从板桥宿出发,向京都行进。到文久三年二月八日,已经是他们启程后的第四天了。

新征组下设七个小队,每个队伍的队长被称为“伍长”,能成为伍长的人,必是蒙山冈和清川青眼有加。他们大多名声赫赫、武艺超群。例如一小队队长就是江户远近驰名的浪人,名叫根岸友山。其实,也只有这样武艺高超的剑客,才能控制住手下闲散惯了的浪人。然而,也有例外。山本仙之助本来是甲州一带赌徒无赖们的首领,大伙给他取了个诨号,叫“佑天仙之助”。也不知道是看中了他身上的什么才能,清川竟让此人当了五队的队长。

芹泽鸭被授予的官职是“取缔付笔头役”[34],这职位与各队长同级,故而可以免于他们的辖制,根据情况甚至可以反过来控制、指挥对方。以芹泽的性格来说,这是相当令他心满意足的位置了。

混混出身的人都能当上队长,可是近藤一派八人却遭到了异常的冷遇。要论武艺,近藤以下,土方、永仓、冲田、藤堂、山南、井上,个个都是不输给组内其他人的高手。可是,这种实力还不为人知。这不得不说是寂寂无闻者的悲哀。他们八人一起被安排在六队队长村上俊五郎的麾下,排着队沿木曾街道,默默地走向京都。当初道场虽小,近藤也是一馆之主,现在却成了普通队员,他心中大概觉得非常屈辱吧。到京都以后,他就和新征组分道扬镳,所以说这时所受的冷遇的影响,大概不可小觑。

幕府方面派遣鹈殿鸠翁、山冈铁太郎带领队伍进京。托二人的福,昨天还不过是流浪汉、无赖团体的新征组,一路上却获得了直参[35]才有的待遇。

他们的队伍里每到一处,本阵[36]、旅笼的主人总是亲自诚惶诚恐地出来迎接。

他们每到一处,旅馆门上都会贴上奉书纸[37],写道:

鹈殿鸠翁大人御宿

山冈铁太郎大人御宿

新征组御宿阵

见到这种排场,有的队员兴奋得好像小孩子。这样的人基本是乡士[38]、足轻、农民或町人。正经武士家庭出身的人,很少有这么大惊小怪的。

按照惯例,当大名、旗本出行,仪仗走在驿路上的时候,会有一名家臣预先把主人和家臣团的住处按照他们各自的身份安排妥当。干这种工作的人被称为“宿割”。这次新征组上京,路上也安排了这样的人先行一步。在前几天里,各组的一般队员轮流充任“宿割”。他们从板桥驿出发,经过了蕨、浦和、大宫、上尾、桶川、鸿巢、熊谷、深谷,这天晚上应该在本庄过夜,结果正巧赶上近藤负责“宿割”。

岁三担心他没有处理这种杂务的经验,恐怕办不好,就对近藤说:“不能让您来干这种卑贱的差事。请您称病,让别人替您吧。”

“没关系。”

“那请允许我和您同去吧。”

“这种工作要带上助手,不太好看。”近藤显得有点不高兴,“这种工作是谁都要做的,我也应该试着做。再说也不是我一个人单独负责,还有其他人帮忙,不会干不好的。”

“到底行不行啊。”土方还是放心不下。后来正如他担心的那样,近藤的工作到底还是出了纰漏。

提前赶到驿站的近藤,按大家的身份和官职顺序,逐一安排一行人的住处。首先是幕府官员鹈殿和山冈,他们自然是住在本阵。居中负责协调联络的清川则安排在高级旅馆;七个分队的队长分别安排在各队泊宿的旅笼里的上房。最后他又订好了剩下的一般队员的房间,自以为万事大吉。可是,等大队一行人马赶到,大家各安其位,却独独缺了那个难缠的芹泽鸭的下榻之处。

“这事情可怪了!真奇怪!”芹泽一面用刻着“尽忠报国”四字的大铁扇敲着自己的脸,一面走进近藤的屋里说道:“我的房间在哪里?”近藤听罢,脸上一下褪了血色。

“没有我的房间吗?”

“不,马上给您安排。”

近藤战战兢兢与同伴商量办法,得出的结论是无论如何先去道歉。他从屋里一出来,就四处寻找芹泽,孰料后者正盘腿坐在大路中间,抽着旱烟,不知道心中作何盘算。近藤无法,只得走上前去,在他身边坐下。

“这次的事情,真是非常抱歉,都是我粗心大意才铸成了大错。”说着,他跪在地上,双手触地,行了个大礼——对这个男人来说,这是无法容忍的屈辱。“请您大人有大量,原谅我吧。”

芹泽依旧侧着身子,也不作回答。让近藤在路口跪了半天,他才开口道:“没什么,您千万别为我这样的人费心。对在下这条丧家之犬来说,这条大路就挺符合在下的身份。不过夜晚寒气袭人,请准许在下点起一堆篝火。鄙人的篝火也许会弄得很大,为免各位受惊,所以先把话说在前面。”

说罢,他立即叫来了自己的党羽:新见锦、野口建司、平山五郎和平间重助。他们拆掉了附近的一间小屋,以拆下的木板作柴,在路中间点起了巨大的篝火。不久,天已经黑尽,篝火映红了天空,火星木屑纷纷落在邻屋的屋顶上。附近村里的人还以为这里着火了,都跑来看热闹。

从带队的鹈殿、山冈,到整个队里的队员,都担心万一发生意外来不及反应,所以大家都衣不解带地干躺了一宿。近藤更是难堪极了。半夜,藤堂平助提着刀,一边大叫:“我去砍了那家伙!”一边杀气腾腾地冲向门口,可是半路就被近藤制止了。两人就这样反复折腾了好几次。

冲田跑到了二楼,饶有兴致地从窗户眺望那束巨大的火柱。土方则一声不吭地盯着天花板——这天夜里只有他,从始至终没说过一句话。

二月二十三日,一行人终于踏上了京都的土地。但因京都中心没有适合的房屋,所以全体队员都住到了京都郊外的壬生村,在那里租了几间乡士的房屋作为宿舍。而办公地点则设在新德寺。

不过,他们在京都仅仅停留了二十天,事情就起了变化。表面上的理由是因为发生了“生麦事件”[39],继续让浪人团留在京都可能发生意想不到的事情。其实这中间另有内情:清川正暗地里和公卿款曲襟抱,企图将新征组转卖给对方。鹈殿等知悉此事,就准备再率众返回江户。然后不愿离开者出现了,嚷嚷着要“贯彻初衷”。不肯回乡的就是以近藤为首的八人。不过奇怪的是,芹泽竟然也响应了这个口号,宣布:“老子也要留下。”

于是,两派人马合起来一共十三人。他们仿佛命中注定一般的派阀斗争,就此拉开了序幕。

两派人还住原来新征组给他们安排的宿舍,即八木源之丞的空房里。不过今时今日的他们已经失去了幕府的认可和当局的庇护,成了无业者的集团,失去生活来源,不得不忍受贫困的痛苦。

三月十三日,京都正值绿肥红瘦的暮春时节。这天,近藤勇一伙人给京都守护职[40]松平容保递上了一封联署的请愿书。意想不到当天就得到了回音,特许他们挂靠在会津中将(容保)麾下继续为幕府效力。这样一来,无论是大义名分,还是经费用度,一下子都有了保障。

因此可以说新选组就是在这一天诞生的。

生计问题一旦解决,他们就马上着手四处招募同志,充实新血。结果到了初夏时节,这支新生的组织就有了一百多人的规模。

在编制上,局长是队伍的最高领导。新选组成立之初,局长共有三个人,首席为芹泽、次席是近藤,末席则为芹泽的心腹新见锦。显而易见,在最高领导权上芹泽一派处于优势。

可是从中级干部开始就是另一番情况了。局长以下又设有副长,分别是山南和土方。在实战中领导队伍的“副长助勤”共计十四人,其中的冲田、永仓、原田、藤堂、井上都是和近藤一同自江户来的心腹。加上经土方周旋招募来的大阪浪人山崎蒸、松原忠司和谷三十郎,还有明石浪人斋藤一。由此看来,在从江户出发时还籍籍无名的近藤一党,现在的势力却能与芹泽派平分秋色了。

芹泽派的人,在副长助勤一职上只占四个。芹泽为人粗鲁豪迈,性格大而化之,而且缺乏政治敏感,在组里扶植势力拉拢人心这种细致的工作,他根本不屑去做。然而土方和山南却是这方面的高手。尤其前者一直在队员中间暗地活动,以近藤的名义拉拢人心;又时不时地讲一些近藤的逸事,诱导队员对他产生仰慕之情。

有次,土方又以“我说呀,近藤兄……”这种聊天似的口吻,巧妙地向近藤献策。

顺便说一句,如果没有第三人在场,岁三就会毫不拘束地使用这种伙伴间用的亲热口气和近藤搭讪,这次就是这样。近藤也同样,两人独处的时候,他就“阿岁、阿岁”地叫着土方的小名,和在江户时一样亲热地待他。

这两个人都出身于多摩的农家,近藤的家在武州多摩郡上石原,离家不远有个供平民习武强身的道场,流派是天然理心流,道场的主人叫近藤周助。近藤被过继给他作养子,从十八九到二十出头,他走遍了八王子一带,挨家挨户地劝说下乡的年轻人进道场学习剑术。

因缘际会,同在多摩郡,日野村有个乡士叫佐藤彦五郎,他不但是天然理心流的赞助者,还是土方的姐夫。便是此人,将以后要成为新选组局长和副长的两人联系在了一起。

话说这二人初次见面也是在这个佐藤的家里。当时近藤二十二岁,土方也不过二十一岁。屈指算来,从那时起两人已一起度过了十个春秋。他们携手共度的这段青春岁月,让彼此间产生了一种他人无法介入的亲密情谊。

“我想,新选组总有一天会掌握在你的手里。”

其实,就连为了达到这个目的需要先做好哪些事情,土方都一一考虑好了。而他这话甫一出口,听者就立即露出一副心里有数的样子,嘴角也挂上了浅浅的笑意,看来他对这话很是赞赏。

见此情形,岁三接着说道:“我这么想可不是为了一己私欲,而是为了成就一番大事,也可以说是为了这天下。新选组目前正处于万丈狂澜的中心,情势要求我们须将新选组确立在和诸藩、公家平等的位置上。要达到这个目的,让芹泽、新见这种匪类领导组织,是万万不可的。”

近藤慎重地答道:“此计甚妙,但不可操之过急。”

“我也知道,可是近藤兄,”后者继续劝说,“我以前就曾说过,您在组中什么都别说,只管笑容可掬地坐着。这才是您目下的要务。唯有如此,方能令众人自然而然地对您产生仰慕、爱戴之心。”

“我明白了。”

土方觉得近藤具备成为一军统领的素质。而居于幕后,辅佐他成就霸业,对于岁三来讲,也别有一番难以言喻的乐趣。

况且促使他进行这个计划的还有别的原因。

首先是他对芹泽这个人本身的憎恶。更重要的是,就像坚信近藤的将才一样,他对自己运营组织的才能充满信心。而这一点恐怕才是驱使他孜孜不倦地筹谋策划的根苗。

早在多摩郡时,二人就是这么分工的:土方走访三多摩的四乡八镇,招募喜好剑术的年轻人,进道场研习。近藤则负责在道场坐镇。本来天然理心流只是默默无闻的乡下剑术,但在多摩一带却极富盛名,这些都是岁三一手建立的。

现在他又以同样的热情,把心血投入到比以前的道场更为复杂、坚固的作品中去了。这就是新选组。甚至可以说土方正准备把自己的一切都献给它。

然而,妨碍他完成这件艺术品的只有一个人——局长芹泽鸭。不过,要除掉他却并非易事。芹泽只要喝了酒,就像发狂了一样,令旁人无法近身。加上他那一身神道无念流的武艺,还有让人胆寒的膂力,都让土方不敢贸然行动。

岁三从副长助勤平间重助那儿打听到很多关于芹泽在常州潮来馆的掌故,这个平间乃是从水户就一直跟随芹泽的门人。

说是掌故,其实全都是骇人的故事。比如,有次他寻了个破坏队规的由头,拉出三个年轻队员,让他们在法场上站成一排。他自己呢,一边在嘴里诡异地吆喝着,一边迅速朝牺牲品跑了过去,他停下脚步的瞬间,只见三个血淋淋的人头滚落在地上。结果因为擅用私刑,芹泽被关进了队内的监牢。

“让汝等见识一下,我的一片丹心!”放出这样的豪言壮语后,缧绁之中的芹泽绝食数日,又咬破小指,在张纸条上用血作诗:“霜雪洗出凌寒色,零落成尘土犹香。”把它贴在牢门上。大伙看了都很惊讶,原来这个杀人屠夫还颇有文采。

芹泽的故乡是常州芹泽村,他是乡士的儿子。据说本名叫木村继次。“芹泽鸭”这个名号,是他脱藩后闯荡江湖时自取的。至于因何要取“鸭”这么奇怪的名字,那就不得而知了。不过取这种一个汉字的单名的确在当时所谓的志士中很是流行。

随着新选组日益壮大,芹泽的言行也变得更为暴虐。有一回,他带着队员们去岛原的角屋登楼痛饮。酒兴正酣之时,他不知是看见了什么碍眼的东西,勃然变色,怒吼:“快给我叫老板来!”他当时早已烂醉,那副歇斯底里的样子,简直与地痞无赖无异。

碰巧土方也在场,一见情势不妙,马上悄悄跟身边的队员耳语了几句,让他下楼,叫老板角屋德右卫门赶快逃走。然后又仔细嘱咐好女招待,让她敷衍芹泽说:“德右卫门不巧出门了。”

“出门?到底去哪儿了?”

“并不清楚。”

芹泽听罢嗤笑了一声:“土方君,你什么时候都这么机敏过人啊。”

土方装作听不懂的样子,若无其事地问:“您这是什么意思?”

“别多心,我这是在称赞你。聪明如土方君,肯定知道德右卫门的去向喽。请你带我去找他好吗?”

“实在不凑巧,在下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和我说话不用这么客气。”

即便烂醉如泥也依然心细如发,这让土方感觉有点意外。不,这正是芹泽的可怕之处啊。瞬间岁三的心里像结了冰似的,从里往外泛出一股凉气,他思量道:“可畏啊,这男人就算酒醉如斯,感官和动作也不会迟钝,这下可棘手了。”

这时芹泽故意坏心眼地建议:“土方君,你与我一同冲进那厮的房间看看怎么样?新选组局长芹泽鸭、副长土方讨伐角屋德右卫门!”

结果一进德右卫门的房间,就发现这个不走运的酒店老板并未走远。

“他的坐垫还是温的!”醉酒的男人高声嚷嚷着,“这家伙有眼线在席上,风闻不妙就从后门溜了。”说罢凶狠地瞪了土方一眼:“现在这儿就是座没有主人的空城,反正留着也没用,不如趁现在就把它拆了吧。”

言罢他突然“呀”的一吼,灯笼架应声而断。芹泽的动作真是快如闪电,结果没等大伙反应过来,他就又转移了目标。顷刻之间屋内器物均被他用铁扇毁坏殆尽。

从土方的脊背上,窜上来一股凉气,他觉得自己的寒毛都竖了起来。这个芹泽就像发狂了一样,像猛兽般嚎叫着,从一个房间冲进另一个房间,所经之处犹如台风过境,什么家具、器物均叫他砸得稀烂。

只有岁三回到座位上,默默地饮酒,忍受着这噪音。别说是劝止芹泽了,此刻他甚至想怂恿他把事情弄得更大、更不可收拾。

端起一杯冷酒,土方在心中默祷:“发狂吧,发狂吧!”而后又喃喃自语道,“不必多久,你这个狂人定会众叛亲离,自取灭亡。近藤也盼着这一天呢。”

——突然他被酒呛着,剧烈地咳嗽起来。

京都市民畏新选组如畏脱笼的猛虎,讽刺的是在新选组内部,大家都恐惧着芹泽,他简直是养在家里的一匹豺狼。

不过近藤对此一向默然以待,从不对芹泽提出一句批评。倒不是他对芹泽格外客气,而是就算他想说说芹泽,也无从谈起。因为但凡是关于芹泽的行动,组里就没人敢告诉近藤。理论上队里的大小事情都要经芹泽、近藤、新见三个人商量之后,达成了统一意见才能实行。可实际上芹泽有事只和新见锦商量,带着他这个心腹独断专行。

新选组成立五个月后,八月三十日这天,芹泽又犯下了一项骇人听闻的恶行。

这天近藤正站在游廊里,只见对面的庭院中,芹泽正大声喊着号子,指挥队员们把大炮从仓库里拖出来。他不敢断喝一声“你们这是在干什么”,担心因此发生内部冲突,只好装作没看见,一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悄悄地叫来了土方。

近藤低声问自己的军师:“院子里的动静知道了?”

“知道了。”

说罢土方换上了一副愁容:“您准备怎么做?那门大炮是特地从会津中将大人那儿借来的,本是为了有朝一日攘夷大令一出,就用它攻击洋人。按道理,使用它需要三位局长的一致同意,还要经过会津中将的批准才行。”

“你跟我说有什么用!”不过他还是让冲田总司出去打探了一下。

冲田回来说,芹泽一伙人拉着这大炮往朝葭屋町下一条的大和屋去了,目的是找店主庄兵卫勒索钱财。

土方吃了一惊:“大和屋,不就是预告文上的那个?”

“对,好像就是那个预告里的大和屋。”冲田和平时一样,不知有什么高兴的事情,笑眯眯地说。

“大和屋事件”的起因是:不久之前,京都内发生了一连串与尊攘志士有关,不可思议的暗杀事件。后来调查得知,暗杀的首谋是藤本铁石和吉村寅太郎,他们都是天诛组[41]成员。为了筹划在大和地方起事的经费,假借诛伐奸商的名义,堂而皇之地闯进佛光寺高仓的油商八幡屋卯兵卫处,不但将仓库里金银洗劫一空,还把主人卯兵卫拖到千本西野砍了头。不只如此,又把他的首级挂在三条大桥旁边,一旁又立了一块木牌,木牌上除了写有卯兵卫的名字、年龄和“罪行”外,又预告说:“此外,还有大和屋庄兵卫等其他两三名豪商,近日也将同样枭首。”

近藤一党虽然为寻找凶嫌忙得焦头烂额,一时间却并没什么头绪。因此眼下最心惊胆战的人莫过于被点了名的庄兵卫。病急乱投医的他,一方面通过守护公用人[42]向新选组寻求保护。另一方面,又在醍醐家的朝臣的周旋下,以向醍醐家、朝廷还有藤本铁石等人提供巨额现金为条件,希望留自己一条性命。不过,这些事好像都教芹泽知道了。

“原来是这个缘故。”土方倒是头一次听说。

冲田像个聒噪的孩子似的,用一种稚气未脱的口吻表达了自己的看法:“我觉得是大和屋做得不对,芹泽先生发火也是理所当然。他们一边寻求我们保护,另一边又悄悄地给那些四处流浪的奸人盗寇送钱。以我之见,是这些人忒不地道了,真是可恶的家伙!”

“小子——”岁三带着一点宠溺对他说,“你的意见大家都知道,这次大和屋理亏在先。但是芹泽他们用大炮是准备干什么?现在情况怎么样了?这才是我让你去打探的事。”

“嗯!”冲田点了点头。

“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嘛。芹泽先生用大炮去吓唬他们。据说还在门口喊:也给我们点辛苦钱,就是这样。”

“冲田君,你精神还正常么?”土方对仍旧一脸笑容的总司表示怀疑。

后者却满不在乎地回答:“我这叫每临大事有定气。首先,我承认芹泽先生的行为不妥。耍这样的手段,他和那些不法之徒又有什么区别?我们新选组自己去抢劫勒索,这不是骇人听闻么?可是,我也欣赏芹泽先生这种豪气——不是鬼鬼祟祟,偷偷摸摸,而是在光天白日,堂堂正正地用大炮去恐吓对方……”

“够了!下去吧。”土方挥了挥手。

“近藤兄,就趁现在!”土方向近藤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他认为芹泽已经给他们提供了可以公然将他及一党在院子里处决的名分。第一,芹泽未经许可擅自使用大炮。第二,局中法度规定“不可私自筹措资金”,违反者自行切腹或是斩首。就算是局长,也不能免于处罚吧。

“不过,”近藤移开了目光,“有谁能制服芹泽及其一党呢?”

“冲田应该没问题吧。我也决心与他一决生死了。至于新见,靠原田那柄宝藏院流的长枪就可以对付。平山、平间有藤堂和永仓就绰绰有余了。”

“我懂了。我倒不是说你赢不了他们,可这不是打仗杀敌。战场厮杀赌上性命是应该的。目下则是处刑罪犯,为处刑受伤送命就不值得了。所以,还是……”近藤想了想,做了决定,“此事还需等待时机啊,阿岁。”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再说芹泽这厢。

这天,在他的命令下,其一党蜂拥着大炮,从壬生村屯所咕噜咕噜地拖到了葭屋町的下一条。炮口正对大和屋。在大炮旁边,他们又点起了一堆篝火。不光是大和屋的伙计,就连近邻的居民也都走出家门,潮水一样围拢过来,一起看热闹。

新选组的队士们把十几个铁弹扔进火堆中,他们这是在制造烧弹,一会儿好用大炮发射出去。芹泽趁队员们做准备的工夫,一边用铁扇啪啪地敲着自己的脖子,一边大步流星地走进大和屋。“主人家在吗?”说着一屁股坐在玄关入口的地板上。

“希望你们给我个痛快的回答。庄兵卫他明明拜托了我们新选组保护他,结果却把辛苦钱给了那群杀人越货的盗贼。怎么想这也不像是人干的事情。庄兵卫最近恐怕是变成了狐狸,要不就是变成狗了。”

听了这番话,从掌柜到伙计,全趴在泥地上四肢着地,行起了大礼。他们个个吓得体若筛糠,别说是回答,连大气都不敢出。

“还好我这次特地发个慈悲,让庄兵卫变回一个人,你们就拿一万两吧,赶紧的!”

“容……容我向您禀告一句。”

“什么?”

“不巧,主人他出门了,今日不在家。”

芹泽脸色一变。此人的毛病,就是病态地厌恶别人撒谎。

“噢,出门了吗?”

撂下这么一句,芹泽就出了门来,站到大路当中。

“看他下面怎么办吧。”大伙这么想着,都屏住呼吸静待命令。刚咽下嘴里唾沫的工夫,芹泽就已经走进了油漆匠藤兵卫家里,从他家二楼上的窗户爬了出来,在屋顶上舒服地一坐。于是这片屋顶成了芹泽的“指挥部”,他“啪”的一声打开铁扇,低头向下问:“准备好了吗?”

这厮本来就是个爱出风头的家伙。他看着下面,等着来看热闹的人们都兴奋起来,这才模仿古时发炮的号令,大声喊道:“准备,发——射。”

只闻得炮口轰隆一响,炮弹立即咣地打进了大和屋仓库那厚厚的墙壁,不过火却没着起来。

“再来!再来!”

结果又打了两三发烧弹,可是被击中的仓库就是不起火。倒是打偏了的炮弹因为击中了木板搭的杂物间,一下子引燃了房子,先是冒出白烟,片刻之间又钻出了烈焰。

“就这样,再发、再发!”

终于,通知火警的小吊钟,铛铛铛铛地响了起来。听到警铃,不但京都所司代[43]的差役跑了来,消防队也出动了。他们将大和屋团团围住,然而一听说闹事的是新选组,个个都吓得畏首不前。更何况新选组的队员个个尖刀出鞘,对他们吼道:“我们是秉公办事的,眼下正在惩治奸商,熄灭此火的人,视同背叛将军大人,一律斩首伺候!”

炮击持续了几个小时,待大和屋的仓库化作一片瓦砾之后,芹泽一党才意犹未尽地拉着大炮回了壬生村。

他们既回了屯营,谈的也无外乎是这件事情。然而和往常一样,没有一个人敢来把这些告诉近藤和土方两个。不,有一个人是例外,那就是总司。

入夜之后,他来到岁三的房间,开了个玩笑:“土方先生,您看上去心情很不好啊。”

“我呀……”冲田笑容可掬地咬住嘴唇,不往下说了。

土方看穿了他的心思,苦笑道:“你是想说喜欢看着火吧。”

“是呀,我一直想看那个来着。而且,这次可是大炮点起来的火。这种大炮火灾,就算在以火灾闻名的江户,也难得一见呀。”

这个年轻人出身于奥州白河藩江户定府的武士之家。在近藤的道场里,只有他才称得上是“万里挑一的天才”。不过大概因他是在江户市内长大的关系,有着像町人一样无话不说的开朗性格。

“不过,芹泽先生也真是个怪人。白天行事那么暴戾,晚上睡觉时,却还说梦话呢。”

“梦话?他讲了什么?”

“那是上个月十四日,我和芹泽先生一行人去大阪。我们不是从伏见寺田屋的码头坐十三石船去的吗?我那天夜里怎么都睡不着,可一边的芹泽先生,毫不夸张地说,真是一沾枕头就睡着了,后来竟还嘟嘟囔囔地说起了梦话。我虽不想听,可他的声音那么大,一会儿什么干松鱼、一会儿是金平糖,说的全是吃的。这时船经过淀川,我想叫他起来看碾米的水车,于是使劲戳他,喊先生、先生,可他就是不醒,只好死心作罢。看着他的睡脸——那张脸可真叫天真无邪,就像个孩子一样。我那时候打心里觉得,搞不好他是我认识的人中,最善良的一个呐。”

“冲田君。”土方一脸正色地问,“真是这样吗?确实是芹泽他只要睡着,就算戳他,他也不会醒么?”

“没错!”冲田点了点头,突然反应过来,“好像这不是什么好事吧。”说罢,他像说漏嘴的孩子,慌慌张张地出了房间。

“原来那个男人还有这么个弱点。”岁三思忖良久,想出了个计划,可是又立即自我否决了,“这可不成!”他心想。

其实在七月十四日这天,他们原是受了京都守护松平容保的特命赴大阪巡查。同行者除了冲田以外,还有近藤、土方、山南、永仓等一共十五人。结果,芹泽却寻衅滋事,酿出了一场祸事。

新选组任务本是镇压打着尊王攘夷旗号,四处为非作歹的浪人。到了芹泽这里就颠倒了过来,他所到之处无不鱼肉乡里,反而让新选组成了制造社会不安的罪魁祸首。

这天,他们一行人沿淀川而下,投宿在大阪天满[44]八轩家的船宿[45]。主人家的名字是京屋忠兵卫。到了十五日,老板忠兵卫建议说:“夏天来大阪,最好是乘一乘画舫。”于是当天下午,大伙从在堂岛川上租了艘纳凉用的画舫,又叫上几名艺妓,痛快淋漓地饮酒取乐。

不知不觉日暮西沉,转眼已届黄昏。芹泽说:“在河上已经待腻了。去北阳的新地再饮一场吧。喂,船老板!”

“在呐,您!”

“开船!”

他们在中之岛对岸的锅岛浜上了岸。芹泽此刻醉得路都走不稳了。他身后跟着近藤,近藤的右边是土方,左边是冲田。队伍再往后是芹泽派系的野口健司、平山五郎。

当他们来到老松町的窄道时,麻烦来了。

迎面走来一个大阪的相扑力士,也已经相当醉了。而芹泽正步履蹒跚,嘴里哼着刚才船上艺妓教给他的小调,迎了上去。这条道非常窄,一定要有一个人侧身让开才行。这个力士大概是个诙谐的人,走到芹泽跟前像小孩耍恶作剧似的,平伸开两条胳膊,笑着说:“就不叫你过去。”

芹泽不理他这一套,脚步也并没见缓,反而迎了上去。眼看两个人就要撞上了,只听“啊”的一声惨叫,鲜血四溅。力士连胳膊都没来得及合拢,就挨了一刀,刀口从他的右肩一直切到小腹。相扑手肥硕的身子狠狠地栽在地上,连路面都为之一震。可芹泽连头都没回,径直走了。

岁三驻足在尸体旁,仔细看去。死去的力士圆滚滚的肩头,白色的脂肪像成熟后裂开的豆荚似的豁着,看刀口之深,应该是连肋骨都被砍断了几根,巨大的创伤从肩头一直延伸到肚脐附近——只不过用一刀,这可真是出类拔萃的武艺。

不过真正的祸事还在后头。

新选组一行人撇下死尸,来到了北阳新地最有名的“住吉屋”酒店。然而不到半刻的工夫,外面突然人声喧哗了起来。

刚才还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恣意忘情于酒色之间的芹泽,突然站起身来,一下拔出了长刀:“近藤君,助兴的人到了。”

“……”土方也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手扶栏杆从二楼往下看,四五十个壮汉,头上绑着额带,和服的下摆掀起缠在腰里,杀气腾腾地拿着八角棒、四角木料,挤在狭窄的街上。这时领头的人大声喊道:“给我们滚出来!我们给朋友报仇来了!大阪三乡的相扑力士,可不怕你们新选组!”

近藤这时才站起身来,吩咐道:“土方君,你来部署吧。”

“要开战?”

“到了这个份上,不容不战了。”

说罢近藤脱掉夏天穿的纱羽织,又用酒润了润爱刀的目钉[46]。据说他的佩刀是一把二尺三寸五的“虎彻”。土方的则是二尺八寸长的“和泉守兼定”,短刀是一尺九寸五的“堀川国广”。不过土方此刻满脑子想的不是如何对敌,而是:自己到底能不能像芹泽一样,漂亮地把眼前的这肉块切开。

他将各助勤和普通队员安排好,而后领着大伙从楼上下来,可刚走到楼梯的一半,他突然纵身一跃,轻轻地落在玄关前的地上——真是个身手敏捷的男人。还没等双脚沾上地,刀就已经拔了出来。

“吾乃新选组的副长土方岁三,若是不惜性命,就请上来吧。”他本来背靠着屋檐下的一棵柳树,这时忽觉脑后生风,一回头,只见一根木梁正向他砸来。岁三的刀如同旋风一般,反手一挥正砍中敌人的前胸。力士“哇”地嚎叫了一声便仆倒在地。观其伤口,虽然白花花的油脂层被切开,翻了出来,但骨头并没断。

“不行!我比芹泽差得远。”对这个结果土方很不满意,“下一刀一定要砍断骨头才行。”

正在这时,从他左手边又冲出一个力士,拿着八角棒向他挥来。可是,这人好像是中途丧失了勇气,突然哭嚎着要转身逃走。岁三刀尖往前一探,赶上前一步,使劲全力在他背后斜砍了一刀。

“这次应该行了。”土方暗想。相扑手的身子像被刀锋吸住了一样,往上弹了一下,然后又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土方站在尸骸旁,斜眼冷冷地看过去。对方已经断气了。可是,和芹泽刚才那一刀还是不一样。芹泽的刀子下去就像是用厚刃的柴刀劈开干枯的柴枝。而他还达不到那种程度。

然而已经没时间让土方懊恼了。不待他回神,就又有一个人从他身后袭来。土方跳过尸体,转身迎敌。他先用刀剑挑开砸过来的木棍,然后沉下了腰,蓄积力量。最后,由上至下狠狠地劈了一刀。这一刀一气呵成,岁三只觉得刀锋切进皮肉,斩断了筋骨——这滋味委实奇妙。

和泉守兼定锋利非常,相扑手连哼都没哼一声,脑袋就被劈成两半,他重重地倒向背后的墙,又顺着墙溜到地上,仰面朝天地断了气。

“这才赶上芹泽刚才的那一刀。”土方心想。不过芹泽刚才是举刀便砍,自己却有时间摆好架势,所以“还是不如他”,岁三最后下了这样的判断。

刀上缠的防滑用的棉布条已经被血水浸透,变得滑溜溜了。况且刀刃上裹了一层人的油脂,不如适才那般好使了。所以虽然土方又前后左右地随手砍了几个人,结果都不是什么致命伤。

这次私斗,不过十五分钟就结束了。原因是力士一方的前辈出了面,他先大骂了自己人:“你们这些糊涂蛋,对武士大人干了什么!”然后立刻就跪在芹泽面前赔礼道歉。令人意外的是,看到对方这样的态度,“这样啊。”芹泽这么含糊地回答了一句后竟不再追究了。

他收刀入鞘,开口询问:“土方君,我们这边有没有受伤的人?”

“没有。”

“那好,我们继续喝酒吧。”

不过相扑力士这方死伤却惨重之极。当场身亡者五人,送医不治者又五人。十五六个重伤,轻伤者二十几人。反观新选组,除了平山五郎胸口受了一点伤之外,大家都毫发无损。这次大阪北阳新地斗殴,令新选组威名远扬,天下好事之徒莫不为之战栗。但是对于芹泽个人来说,这正是他不幸的开始。

不久,大阪西町奉行所[47]的与力[48]内山彦次郎,将斗殴事件的始末写成报告,通过大阪城代[49]交给了新选组的保护者京都守护松平容保。这件事彻底破坏了芹泽在容保心中的形象,据说后者曾悄悄把近藤、土方叫到二条城,命令他们除掉芹泽。不过,对此事近藤显得有些犹豫。与其说他恨身为局长的芹泽生事,倒不如说更恨提交了这份报告的大阪与力内山彦次郎。

此人才应该杀掉!

对近藤来说,新选组是在国家存亡之际挺身而出的义士组织,不顾国家存亡的大义,抓住新选组一点小节上的不当就拼命中伤,这不正是俗吏所为?所以近藤觉得首先要诛杀这个俗吏以确立新选组的权威才行。

于是,又过了十个月,即元治元年五月十二日的傍晚,内山彦次郎于大阪天满桥桥头,因弹劾新选组之故,被刺客给暗杀了。

与这次大阪斗殴的时间相去不远,新选组内也发生了一件“阿梅事件”,始作俑者不是别人,还是局长芹泽。而把这件事情告诉给土方的正是冲田总司。

这天总司来找他玩,两人不知不觉就聊起了天。本来冲田是个绝口不提女人呀、恋爱呀这类事的青年,这次却一反常态地问:“土方先生,您见过了么?”

“什么啊?”

“您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啊。永仓兄他们都说,那种尤物在江户是见所未见的。那个女人一来队里,大家就都兴奋起来了。不过,我可不喜欢那种女人。”

“什么啊,你是说女人的事么。”

“真是的,您以为我在说马[50]吗?”

据冲田讲,最近几乎每天都有一个女人到屯所来找芹泽。女人名字叫阿梅,是位于京都四条堀川的一家和服店老板的小妾。那个老板叫菱屋太兵卫。太兵卫的正妻已经去世,所以阿梅就相当于他年轻的妻子。

“芹泽倒是艳福不浅。”

“呀,难办了。土方先生您这么聪明的人,这次可想错了。”

“这话怎么说?”

“我不是说男女之间恋爱的事情。风流韵事对芹泽先生来说是家常便饭,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可这个女人不一样,她是来讨债的。芹泽一看到阿梅来了,就脸色发青地东躲西逃,这不是很可笑么?”

“什么啊,无聊!”

可冲田还是详细地讲起了这事情的经过:芹泽是个爱在穿衣打扮上花心思的人,他在菱屋太兵卫的店里定做了和服,但是从头至尾一文钱都没付过。太兵卫可发愁了。他派了掌柜来,三番几次地委婉地向芹泽要钱。但后者就是不予理睬。有一次话说得露骨了一点,芹泽直接把刀拔出来,架在掌柜的脖子上问:“我说了就一定会付钱的。你们当我芹泽鸭是小偷吗?”吓得掌柜立即跑回了店里。

“可是,老板菱屋太兵卫也是个有智谋的。”冲田笑着道。太兵卫又生一计:如果对手是弱质女流,芹泽也不会来硬的了吧。于是催讨欠款的工作就交给了阿梅。结果真被他料中,恶人芹泽这下也没了对策。只要一听到阿梅来了,他就吩咐手下:“不在,不在,就说我不在。”说完立刻躲了出去。

可是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这样三番五次之后,阿梅听说局长不在,就回答说:“那就请让我在这里等候局长大人归来吧。”说完就走进一间空着的佣人房,一直等到傍晚才走。局长正为这件事情头疼呢。

“是不是挺有趣的?果真是一物降一物,这世间也有芹泽先生的天敌啊。”

“有什么有趣的?真无聊。”

转过天,土方一早照例和队员们在道场做剑术练习,完毕以后为洗去汗水,他脱下防具,穿着练功服往井边走去。一个队士赶紧跑到前头,摇起吊桶,为他打好水。正当土方用水哗哗洗脸的时候,忽然感觉背后过来一个人。

“是谁?”他低着头,对着洗脸的木盆发问。意外的是背后并未传来回答。土方下意识地觉得那人正在向自己行礼。没有法子,他抬起还是湿漉漉的脸,一看——岁三惊呆了。他心想:“竟然有这么美的女子。”

“奴家是菱屋的阿梅。”

“……”

她的肌肤像牛奶一样洁白,饱满的耳垂是诱人的粉色。阿梅眯起了眼睛:“请恕奴家唐突,您可就是那位土方先生?”

“正是在下。有何贵干?”

“芹泽先生常来光顾小店。如果还能蒙土方先生大驾光临,那小店就更蓬荜生辉了。”

“到时候,我会去叨扰的。”

“可是,芹泽先生他……”看来这才是阿梅的目的。按她的想法,像土方这样的高级干部是不会轻易扯谎的。“芹泽先生他不在吗?”阿梅终于问出了口。

土方感觉到一丝失落:“说起来,下午就没见到他。”

一说完,他就像逃跑似的,飞快地躲进自己房间,刚一坐下就立即唤过侍从来泡茶。这时他还是觉得心脏怦怦直跳,这样激动的自己真太狼狈,太丢人了。“我真像个傻瓜!”为了平复情绪,土方开始擦拭佩刀,然后再上打粉。

土方用力擦了好长时间,然后就一直呆呆地盯着眼前光闪闪的刀锋,满脑子都是刚才阿梅的一举一动。

“我这是怎么啦?我这是怎么啦!”

为了驱散脑中女子的幻影,他立刻提起刀回了道场。接下来的几天,他天天和队员练剑,大家都在私下里悄悄议论:不知何故这两天副长练功练得异常勤奋。

可是事情并没有就这么结束,几天后冲田又送来了新的消息。结果一听完,土方脸就变得铁青,这让后者倍感吃惊。

“您怎么啦?”

“没,没什么。”

“您脸色很难看,是不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啊?”

冲田显然并没有想得太深。

“刚才你跟我说的话,别到处乱传!”

“土方先生!”冲田扑哧一下笑了出来,“您真会开玩笑,这件事情在队伍里快成旧闻了!”

“是吗!?”

土方显得十分尴尬,话也说得没了条理。

“当然都知道了,包括久助。”

这久助是近藤的马夫。

冲田说,有天阿梅又来讨债了,芹泽这次可没那么老实。他一把将阿梅拖进寝室,掐着她的脖子,意欲轻薄。阿梅连叫都没叫一声,她像是很怕别人知道这件事似的。

“太惨了。”来讨债,结果连贞操都赔上了,这事真是又滑稽,又叫人扼腕叹息。

而土方则是妒火中烧,他这次是下了狠心非要除掉芹泽。

可让人吃惊的是,阿梅从此之后,每到傍晚,都会浓妆艳抹,梳着时下流行的“松叶返”到屯所来。据说她一到屯所,就直奔芹泽的卧房,两个人“旦为朝云,暮为行雨”,直到天亮才回家。土方听到这件事,心里想:“阿梅被羞辱后,反而当了仇人的情妇,女人啊,真是搞不懂。”

芹泽干的事不久也传入了近藤的耳中,这天晚上他把土方岁三叫到自己房间,先是闲聊了一番,突然说:“芹泽真是前世积德啊。”

土方听了自是一头雾水:“您在说什么?”

“把长头发的讨债鬼变成自己的情妇,甚至连借的钱都不用还了,便宜都让芹泽占了。可是那个赔了夫人又折兵的菱屋太兵卫也太不要脸了!”

“您也知道了这件事?”

“可惜了那个阿梅,是个远近闻名的美人。”近藤略略显出一丝妒忌。

土方点点头,回答道:“菱屋也是个乌龟,叫阿梅来讨债,那不是羊入虎口,一去不回的事么。”

“我想说说这只饿虎。”近藤顿了一顿说,“看来不彻底解决是不行了。”

“时机成熟了吗?”

“我看差不多了。”

“要悄悄地干,等办完了,再把这些丑事在队员之间散布,待芹泽的名声扫地,我们再干掉他就是理所应当。队里也不会搞得人心惶惶。”

“什么时候?”

“九月十八日,怎么样?”

“我看行。”

土方是近藤的心腹,不用细说就已清楚了近藤的想法。九月十八日队伍里的全体干部准备在岛原角屋喝花酒,这个安排早已传达下去。近藤就是准备在这天夜里,趁着大家都喝得烂醉的时候动手吧。

“所有的行事都要保密,不能向任何人泄风声。最后要伪装成长州人干的,下手的人以你为首,加上冲田、原田、井上。”

所有参与行动的人都是江户时期以来近藤的心腹。

“土方君,这可不能失手。你要趁着白天,好好在芹泽的卧室、走廊、雪隐(厕所)多走上几遍,记住地形。要闭着眼睛也能走一遍。最好把卧室和隔壁房间相隔距离,用脚步量一量。”

“遵命。”

“那么土方君,局里金库中还剩多少钱?”近藤这个问题让他有点摸不着头脑,不过土方每天都会听取会计岸岛由太郎的报告,所以大致情况还是有数。他一说出现金的数目,近藤就放下了心:“噢,还有这么多,那就好好用上一票。”

“什么?您要用来做什么?”

“葬礼。把队里经费的一半全都花在葬礼上,好歹也是新选组局长的死,葬礼的级别千万不能出一点纰漏!”

他竟然连这些地方都想过了,土方对近藤计划的精密感慨不已。

而被委以重任的冲田则还是那么不可思议,虽然嘴里总是说:“芹泽真可怜!”但对暗杀计划准备得最热心的也就是他。其实他原本就是个工作狂,现在更是专心致志。冲田时不时到芹泽的屋里串门,从房门到屏风到第一间房间用脚量了几次。各个房间的关系,寝室天花板的高低,走廊的长短,房檐的样式,甚至连芹泽的卧房里的行灯(方形纸罩做灯)摆在哪里都调查清楚了。

“没问题啦,现在我闭着眼睛都能走一圈!”

冲田对即将来到的工作显得跃跃欲试,但是还要时不时说:“芹泽真可怜!”对这个纯洁天真的年轻人来说,眼前的事情让他倍感矛盾。

然而有一次他甚至说出了这样的话:“土方先生你真坏!是不是准备冲进去砍第一刀啊!我不答应!负责打探地形的我出力最大,你要把这个(任务)让给我!”

土方深知这个年轻人的秉性,干脆顺水推舟道:“就照你说的做。”

“但是我担心一件事,阿梅,那天晚上要是阿梅在房间里怎么办?”

“杀了。”土方斩钉截铁地说。

“非杀不可,这女人的生死全凭天命。运气好的话,阿梅那天就不会来。但是如果她在的话,那就是目击暗杀现场唯一的证人了,所以对不住,只能杀了她!”

“真可怜。”

冲田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神情显得异常痛苦,土方无法理解他这是出于怎样的心态。

终于,那天来了。

在天黑以前,新选组就把角屋整个给包了下来,戌刻(晚上八点)拍子木(关门的暗号)响起来之前,副长助勤尾形俊太郎舞剑舞到一半,就倒地打起了呼噜。大家都喝得有些高了,连平素道貌岸然的近藤都喝醉了(虽然大概是装醉)。

傍晚时分下起了小雨,到了夜里雨势渐渐变大,打在周围的灌木上,沙沙作响,紧接着又刮起了狂风。

“芹泽先生,您要回营房吗?”

近藤异常诚恳地问道。芹泽已经喝得连北都找不着了,但还是说:“我要回去。”他扶着心腹平山五郎的肩膀站了起来:“阿梅在家里等我呢。”

土方心里咯噔一下,但还是若无其事地说:“平间、平山你们照顾芹泽先生回去。”

芹泽前脚刚出门,近藤就跟了出去,风雨交加之下他连伞都撑不住了。

“正是月黑风高夜。”

“新见那次也是这样。”

近藤毫无表情地说道,指的是新见锦,这个芹泽从水户带出来的心腹,现在已经不在人世了。

九月初,新见到经常去的祇园的“山之尾”喝花酒,正喝得开心时,近藤带着土方一帮人闯了进来,大声数落着他干下的坏事,硬逼着新见切腹自杀了。于是芹泽身边从江户带出来的老部下,只剩下平间重助、平山五郎、野口健司三个人而已。

近藤一行人回到前川庄司宿舍时,已经是晚上九点了。

芹泽的宿舍在八木源之承的家里,和近藤的宿舍只隔着一条窄窄的小路,这两处房子合在一块就是新选组驻屯地。

只见暴雨倾盆,小路寂静。

冲田在八木家佣人的房间里一直盘桓到天黑,跑回来时已经浑身湿透了。

“芹泽先生回来之后,还是大喊拿酒来、拿酒来。不过现在已经彻底安静了,我看是时候了。”

“平间重助、平山五郎、野口健司呢?”

“平山带了岛原桔梗屋的吉荣睡在芹泽隔壁房间,平间睡在大门进去靠右的房间里,和轮违屋的系里在一处。”

十点过后,雨终于停了。从窗口可以看到天上飘过的白云,以及高挂在天边的明月。

“土方兄,走。”

大伙把羽织都脱了,身上扎上襟带,把碍事的袖口绑好。他们光着脚,悄悄从前川家的后门走了出来,快速穿过中间的小路。一伙人推开八木家虚掩的大门,踢倒屏风,急风暴雨般冲入黑漆漆的房间里。

冲田一马当先冲入芹泽的房间时,西侧的窗口泄入了一丝月光,借着这一点点亮光,冲田一眼就看清了敌人的所在——芹泽赤条条躺在床上。

大概云雨一散就睡着了,这家伙连兜裆布都没系。阿梅也睡得很熟,虽然穿着襦袢,可她白白的脚连同赤裸的下身全都露了出来。

冲田手中刀光一闪,杀戮正式开始。

芹泽先是右肩挨了一刀。

“啊!”

他立刻清醒了,挣扎着去抓摆在床上的刀,却扑了个空。他放弃了反击的念头,连滚带爬来到隔壁房间。这时从后面赶上的原田左之助兜头就是一刀,但是刀被门梁给挡住了,芹泽总算逃过了这一劫,跑到了走廊里。不幸的是走廊里横着一张书案。

他被书案一绊,身体失去了平衡。芹泽急忙用手支撑住身体,就在这个当口,土方一刀捅了过来。和泉守兼定缓慢地,冰冷地刺进了他的胸口。

这时阿梅早就咽了气,她连哼都没哼一声,就被人当作飞蛾一般碾死了。可是要说是谁下的杀手,就不知道了。应该不是土方,或许是冲田?

平山五郎被原田一刀砍掉了脑袋,非常奇怪的是,陪寝的桔梗屋吉荣不知道哪里去了,她算是个聪明的女人。

平间的卧榻上也空无一人了,是不是听见响动溜掉了?大家虽然把各个房间走了个遍,可依旧没找到人。这个男人大概觉察了刺客的身份,反正从这天开始,平间就从新选组消失了。到了明治时代,旧新选组队员纷纷开始出头,发表各自回忆感言的时候,身为芹泽派最后一人的他也没有再出现在人们的视线中。

翌日清晨,近藤来检查了尸体,然后给京都守护打了个报告——“病没”。

葬礼在事件发生后的第三天举行,这天是文久三年九月二十日。葬礼的排场异常盛大,除了京都守护派人来祭奠,诸藩的京都留守役也遣人参加了仪式,水户藩还找来了芹泽鸭的亲哥哥木村某某,一块来参加葬礼。

近藤当时的表演异常出色,简直可称得上他的巅峰之作。他先是充满感情地朗读了长长的祭文,一边读一边还擦着不断涌出的泪水。事实上,近藤的泪水是激动与喜悦之泪,当祭文读完时,新选组这个组织就彻底落在他的手里。而这天的到来,距新选组成立,不过半年。

葬礼的指挥者土方突然在参加者中发现了一张陌生的面孔,那是张属于四十岁男人的懦弱的泛着青色的脸孔。冲田告诉他那是阿梅的丈夫菱屋太兵卫,年轻人的表情异常严肃:“那个男人是来拉生意的。”

土方一开始没理解冲田在说什么,问了几句才知道,菱屋想成为新选组的御用和服商,所以特地拿着香典来祭拜,借着这个机会套近乎。

“噢,他是为了生意啊?”

“就是啊。”

冲田罕见地没露出一丝笑容。

(原来世界上还有这么不知死活的人啊!)

土方突然想:参加葬礼的菱屋太兵卫也好,指挥葬礼的自己也好、局长近藤也好、冲田也好,在不知死活这一点上都是一样的。

(阿梅也一样,人、所有的人——都是不清楚自己的斤两啊!)

虽然已过了仲秋,但是葬礼这天的天气直到傍晚都闷热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