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出身于京都室町匠人之家的阿敬,在洛中九条一户村农家租了间独门独院的小屋,和一个有点怪癖的男人同居了。这个男人任职新选组诸士取调役[1],名叫篠原泰之进,是一个操着江户方言、肤色白皙的壮汉。所谓“怪癖”是指此人如逢闲暇,必奔至井边用井水哗啦哗啦地盥洗耳朵眼儿。
有一次好心的医生告诫泰之进:“这种事以后还是别干了吧。要是耳朵里面因为进水发炎溃烂,命可就要没了。”
转天泰之进依然如故,阿敬追在后面,按住已被他拿在手里的吊桶,大喊:“别这么干啦!”她要把吊桶接过来,可泰之进却孩子气地一边说着“不要”一边把吊桶死死地抱在怀里。阿敬只好劝他说:“从今天开始就别再这么干了好么,对身体不好。你要是耳朵里痒痒的话,我每天给你掏耳朵怎么样?来,把吊桶给我吧。”
“傻瓜!”泰之进骂完又开始我行我素,“所谓的男人就是要保持从小养成的各种癖好,怀着童心地过一辈子。和你们女人可不一样。要是男人们改了癖好,那对女人来说这个男人和那个男人不就没有区别了嘛。”总之泰之进的理论是:有了癖好,男人才成为男人。
“可是,这可是要命的啊。”
“寿命也是运气的一种。我要是那种洗个耳朵就会死的倒霉鬼,早就在刀光剑影的修罗场上死掉啦。”于是,泰之进到底没听阿敬的劝告。
另外,虽然谈不上怪癖,这男人还有个让阿敬颇为困扰的嗜好——他爱吃猪肉。泰之进会时不时地拿回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猪肉,命令一声“阿敬,快煮了来”。这种时候身为京都人的阿敬都会感到相当为难。
当时人们习惯食用的肉类仅有鱼肉和鸡肉,不怎么吃其他肉类,再说幕府的法规也禁止吃四足兽类的肉。虽说猪肉呀、鹿肉呀、用味噌腌渍的牛肉什么的在江户、大阪的野味店也有卖,不过都被称作“药膳”,非病人或装病之人不得其食。而且做这种“药膳”也有很多忌讳和讲究,比如要特地用纸糊上神龛,做了“药膳”的锅也要放在院子里让太阳晒上两天。
起先阿敬向男人讨饶,她双手合十地说:“只是这一件,您就饶了我吧。”爱吃猪肉的男人对她的哀求只报之一哂,“别开玩笑,今时不同往日啦。京都人就是这么因循守旧才惹人讨厌。在江户连将军大人的继承人一桥卿(庆喜)都喜欢吃猪肉,这在町人中间也非常流行。吃猪肉可说是江户人的骄傲。”
于是,阿敬觉悟了:在泰之进面前自己是赢不了的——她的道理和这人是说不通的。和他在一起,与其说是情人间的相处,倒不如说像是阿敬单方面在养育一个调皮的小子。
他们两人这种关系开始的契机也无比奇妙。
阿敬结过婚,当初嫁入一户和娘家同行的人家,结果离了婚。孤身一人的她不愿意回娘家,就在祇园的饭馆当了个招待。当时泰之进的脸对阿敬来说也不过是“饭馆的常客”这么个印象罢了。可是男人倒像是注意了阿敬好久。
之所以有这样的推测乃是因为:有天晚上她和大概是刚从厕所回来的泰之进在阴暗的走廊里擦肩而过。突然之间,怒气冲冲的男人无声无息地一把搂住阿敬,使她动弹不得。泰之进在她耳边说:“俺是新选组的篠原泰之进。要不这么抱着,女人可是抓不住的呀。”这话倒像是在说怎么在森林里捉小鸟似的。
然而,到底是哪里,怎样地被控制住了尚且不知,阿敬就是想挣扎也无计可施。后来她曾就此事问过泰之进,原来男人当时是使出了拿手的良移心头流的柔道技巧。
“虽然看起来不像,我可是诚心实在的男人呐。来我的休息所工作吧。”
“……”
“就在九条村茂兵卫家。”
阿敬心不在焉地听着这些话,她更在意的是不知何时泰之进的手已经扯开她的衣襟伸了进去。
“不要吗?”
阿敬觉得说不要的话肯定会被杀掉,但她还是拼着命地点了点头。
“这是置装费。”泰之进把三枚金币塞进她怀里。
“对了,差点忘了。”泰之进这才突然有点不好意思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阿,阿敬。”
“是嘛。”
所谓“好上了”的契机就是这样。阿敬只记得自己瘫软在当场,目送着泰之进那厚实的肩膀消失在走廊尽头的阴影里。
新选组内部规定局长近藤勇以下到伍长一级的干部可以在屯营外居住。他们的住处称为“休息所”,而在休息所大部分的干部都雇女性佣人,也就是妾室。
后来提起那一夜的未尽之事,泰之进只是用道歉似的语气说:“其实我当时也是想找那个的。”
总而言之,在阿敬看来,尽管泰之进已经不年轻了,却是个天真无邪的男人。
当他第一次把女人搂在怀里的时候,只觉得阿敬的身子是那么娇小、肌肤是那么柔嫩,不禁反复感叹道:“啊,女人可真好。”男人还天真烂漫地嚷嚷着:“自我到了京都,早就想这么抱一回京都的女人喽。像这么和女人躺在一起,不由得就会留恋尘世不愿赴死了吧。”
因为听了这番话,当天夜里,阿敬就下定了决心:要把自己的一切都仔仔细细、亲亲热热地托付给这个男人。当然,闻到从他身体里散发出的血腥味,或是瞥见溅到衣服上的血迹,她也会心惊胆战,几乎连寒毛都要竖起来了。可是一旦看到他那张天真无邪的脸,就又会不自觉地忘记,自己的情郎其实是几乎每天都在京都街头杀人的新选组浪人团成员了。
然而,让她到底重新认识到了这一点——泰之进可不仅仅是个孩子气的男人,他还是被京都人称为“壬生浪”的亡命之徒,是庆应二年三月末的事情。并且,在这件事情之后,由于泰之进周遭发生了巨大的变故,最后甚至演变为将新选组一分为二的大骚动,所以连那天的日期阿敬都记得一清二楚,那是庆应二年三月三十日。
那天一早起来,泰之进像往常一样去新选组报到,她一直把他送到篱笆门前。男人身着黑泡泡纱的羽织,佩着黑腊鞘的长短刀,脚踩穗子洁白的草鞋,身姿风流,仪态潇洒。突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回头嘱咐阿敬道:“明天晚上要炖猪肉。肉嘛,屯营的仆人和助会给你送来,只需准备葱和酒即可。要来的客人有四个,分别叫伊东甲子太郎、茨木司、富山弥兵卫、毛内有之助。”
伊东的头衔是新选组参谋,和副长土方岁三同级,在新选组内也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
“好!”阿敬顺从地点了点头,把男人送出了门。
当时正是赏樱花的好时节,天空的穹幕中云气浮动,东寺[2]的佛塔就像水墨画一样晕染了出来。
二
以下的事情都是后来才知道的。
那天下午,泰之进从屯所出来带着铃木三树三郎去清水寺赏花,回来的路上又顺道去了一间经常光顾的祇园茶屋[3]小坐。
庆应二年三月三十日傍晚——命运的引线无声无息地点燃了。
在京都那是个难得一见的傍晚:西方的天空垂着一轮鲜红的落日,河原各处都笼罩在晚霞余晖里。桥上熙熙攘攘的行人,脸也染上了夕阳的油彩。
泰之进和三树三郎此刻也正走在归家的途中。泰之进已经醉了,不过,同行的铃木三树三郎醉得更甚。铃木原本就是个贪杯的人,现在更是连走路都摇摇晃晃了。
三树三郎是新选组的伍长。虽说伍长不过是下级干部,但作为小团队的领导核心,每当冲锋陷阵,却也需要一流的武艺。故而自新选组结成以来,伍长的选拔均在近藤勇、土方岁三的监督下,严格按武艺的优劣评定。铃木是唯一打破这项惯例的人。他之所以能够不经武艺考查,直接跻身伍长之列,全赖其乃伊东甲子太郎胞弟的缘故。三树三郎虽然师从北辰一刀流,武艺却比新选组的一般队员还差。伊东也常为这个弟弟担心,因此他特地拜托在江户时就有交情的好友泰之进:“请把三树当作自己的弟弟教导吧。”
现在,在离泰之进前面距离不过四间[4]的地方,这个铃木三树三郎正踉踉跄跄地走着呢。
正当两人踏上三条大桥的时候,迎面走来三个武士。看他们的打扮大约是西国[5]的脱藩浪人,兴许也是在哪里赏花归来,浑身散发着酒气,也已经喝得烂醉。三树三郎摇摇晃晃地走过去,突然朝左侧一歪,重重地撞上了其中一个大块头武士的肩膀。
“没礼貌的家伙!”这么嚷嚷起来的反倒是三树三郎,而且还亮出了家伙。
新选组在京都尽管专务打架厮杀,但现在这种行径,委实不合情理,所以桥上的行人都一齐停住了脚步,想要看个究竟。
有了观众,三树三郎更加来劲,只听他嘴里一边发出“哇呀呀,哇呀呀呀”的怪叫,一边脚底使劲,猫下了腰——这姿势怎么看也不是个高手。
反观他的三个对手,则个个都像是使刀的行家。他们默默地拔出刀鞘里的家伙。泰之进这时才发觉事态不妙,可等他踩着桥板,咚咚咚地跑将过去,敌人已摆出举刀过顶的架势,眼看就要招呼到三树三郎的脸上。原本,泰之进是打算为两方说和的,但眼前的情况已不容他如此打算了。
泰之进立即跳入战圈,先把眼看就要落在三树三郎头上的刀尖一挡,又把脚上的草鞋一甩,道:“鄙人乃新选组篠原泰之进,愿作足下的对手。”
听见新选组的名号,对方马上变了脸色。大概是觉得惹上扎手的角色了吧,他们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两三步。
篠原本就是同门之中的佼佼者,他原属千叶门下,那里与其说是传授使人强身健体的武艺,毋宁说是更重视战场上的实战技巧。因此他清楚,倘若真刀真枪地干起来,务须趁敌人畏缩的瞬间,全力发动攻击,如此定能取胜。
首先对上的,是三人之中块头最大的男人。泰之进拔刀的同时,那男人正打算绕到背后去袭击他。泰之进却满不在乎地上前一步,猛地朝对手举高刀身。对手下意识去看头上的刀,结果就露出了破绽。说时迟那时快,泰之进以迅雷不及掩耳的疾速,砍进了男人右侧的前臂,“分出胜负了吧。”他说。
“还早呢。”对方仍不死心。
魁梧的男人尽管右腕负伤,却并不严重,只是流下几滴血,溅落在桥板上罢了。这时他转而以左手执刀,继续战斗。泰之进因此又得以展示另一项绝技:他在对手的伤口上补上一刀,这刀下去,精确地斩断了敌人的筋骨。紧接着,他反手将刀尖轻轻一转,对手的右腕便如活物般地跳上半空,又如离弦之箭一般飞了出来,落在看客中间。
“快跑!”不知是谁带头喊了这么一句,转眼之间三人已经逃了个无影无踪。敌人逃后,醉后的倦怠感才向泰之进袭来。
“铃木,走吧。”
“嗯!”三树三郎使劲点了点头。
泰之进冷眼看着铃木:厮杀引起的亢奋好像还在他身上持续着,伊东的这个弟弟一边挥舞着拳头一边继续往前走。
二人又走了几丁[6]路,来到誓愿寺附近,泰之进发觉右边的大腿湿了。“小便失禁了吧。”他暗忖。之所以如此推测,是因为与人性命相搏的时候,有时的确会粪尿失禁。不过,当他把裙裤掀起来一看,才发现哪里是尿——分明是血,而且已经把整条小腿都染得通红了。
“糟糕了啊。”
泰之进试着用手指探查伤口,终于发现在裙裤腰带上方某处,一按就“哧”地陷了下去——这是个深有一寸的伤口。战斗时精神高度集中,所以当时并没觉得疼,自然不会察觉。
“喂!”泰之进把嘴一咧,对三树三郎说,“看来今天就是我的死期。”
三树三郎脸色苍白地看了看泰之进的后背:“不像是致命伤啊。”
“我说的可是肚子。”
“不对,伤口在后背上呢。”
“跟你说这些,简直是浪费时间!”泰之进不愿再和这个蠢货纠缠,叫了一顶驾笼[7]回到九条村的家里,然后又找了外科大夫。
“这是怎么弄的?”阿敬问他。
“在祇园的石头台阶上摔了一跤。”泰之进故意用滑稽的姿势,模仿摔倒的样子给阿敬看,逗得她咯咯直笑。
尽管阿敬准备好了热水和绷带,可医生一进泰之进的房间,他就不许阿敬再进来了。好不容易等大夫回去,阿敬拉开泰之进房间的隔扇——眼前的景象却让她大吃一惊——男人盘腿坐定,腰抵着壁龛的柱子,他刚拔出短刀,正要往自己的肚皮上刺呢。尽管阿敬看过几次歌舞伎表演中的切腹,但目睹有人真在自己肚子上下刀还是第一次。
“让你看到啦?”泰之进露出些许不好意思的神色来。
阿敬一言不发,她像冲锋陷阵的武士似的,朝泰之进冲了过去。可就算阿敬使出了浑身解数,泰之进还是轻而易举地把她给撂倒了。
“你在那边闭上眼睛安静会儿,这事儿等下就完了。”
“什么事?”
“这个。”泰之进指了指自己的肚子。
“您这是为什么要切腹啊?”
“是没有法子的事。”
新选组有着令人闻风丧胆的严酷队规。
作为史上最强的杀人团体,新选组可谓名声大噪。能在入队选拔中脱颖而出的剑客,自然也是武艺超群。要让他们心甘情愿地聚集在新选组的“诚”字旗下,就需要秋风扫落叶般的,毫不容情的纪律。
而且,近藤和土方深知人性的弱点。所以他们意图恢复战国时代那种弱肉强食的武士道来约束队员——在当下的武家社会中这种武士道早已湮没无迹,那是只存在于传说中的无情铁律。总之,这种律例的核心就是,无论是谁,但凡显示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恋生怯死的迹象,就会遭到毫不姑息的砍头、暗杀,或是切腹之刑。所以自新选组成立以来,光是判处死罪者就不下二十人。
举例来说,武家自古以来的惯习是:大将战死,其士兵就可以撤退。新选组的规定却是:组头[8]倘若战死,组众也应一同奋战至死——骇人听闻到了这种地步。而且,在激战之中,假如战友身亡,则禁止其他人将遗体带回后方。所谓:“危如虎口之险境,非组头之亡者不得为其收尸。”总之,这些规定无论哪一条都绝不逊于战国武士的遗风。
除此之外,还有更残酷的队规:因私进行决斗,未使对方毙命而己身负伤者,乃贪生惧死之辈,理应切腹谢罪。据说制定这项规定是为了让队员意识到,除了将对手杀死根本没有活路。一旦有了这种意识,队员为了生存下去就只能变得愈来愈彪悍残忍。就是知道这个规矩,泰之进在发现自己受伤时才吓了一跳——敌人已经逃了,他的伤又是后伤[9]——让新选组的人知道了的话,自己根本没有活路。
“所以只能切腹了。何况,我在队中的任务是监督纪律,只有在此地漂漂亮亮地切开肚子才是武士所为。”这番话与其说是在向阿敬解释自杀的原因,倒不如说是在说服自己。
阿敬柔顺地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可心里却是另一番计较。她此刻的盘算,将来会成为新选组最大内讧事件的导火索。不过这已是后话了。况且她就是再神机妙算,此时此刻也绝想不到后来因自己的决定所引起的纷乱。
“总之,请您一定要心无挂碍地切腹。”
“不用你说我也正打算这么干。”
“可是,迄今为止,您从未对阿敬我说过您的身世。一旦您离世,我连您的遗发都不清楚要送到哪里。您夫人此刻身在何处呢?”
“老婆?根本没有。”泰之进咬牙切齿地扔下这句,就开始把自己进入新选组的经历,简要地告诉了阿敬。
泰之进出身久留米藩[10]江户定府[11]的足轻[12]之家。他父亲早年失明,所以不能像别的武士一样从事副业维持生计。泰之进的少年时代,过的是几乎天天以粥充饥的赤贫生活。到他哥哥成年,开始做起了绘制纸牌的副业后,家里才多少宽裕了一点。托哥哥的福,弟弟泰之进才能在神田玉池的玄武馆学习剑术,一直到取得大目录[13]资格。又因与他同藩的武士中有人拥有良移心头流柔术的印可[14],泰之进就向他请教柔术,最后甚至青出于蓝。
可是一个足轻家的次男,武艺就算如何纯熟,最终也难以出人头地。泰之进的一生注定是靠已经继承家业的哥哥来养活。这样的他,无论到什么时候都没能力娶妻生子。因此,泰之进早早就下定了决心要脱藩。
这时在泰之进的人生中,出现了一个名叫伊东甲子太郎的人。他是泰之进的同门前辈,常陆志津久藩[15]的脱藩浪人,在深川佐贺町经营一家小道场。此人文武兼备,又颇有辩才。他不但与江户府内的攘夷论者交往频繁,在志士中间也小有名气。伊东自号蛟龙,所谓“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雨便化龙”,他在这自号之中大概是寄托了这样的野心吧。为了伺机乘着风雨化身为九天巨龙,伊东一边在深川佐贺町经营道场,一边招揽志同道合之士,培植势力。泰之进也时不时地来道场做客,当起伊东攘夷论讲座的听众来了。
元治元年六月五日这天,新选组局长带领着全部队员,奇袭了在京都三条小桥馆池田屋总兵卫处聚会的诸藩浪人,结果连江户都为之震动。此事件之后,幕府方面对新选组大加赞赏,决定继续扩大新选组的规模。为了增募队员,上至局长近藤,下至新选组一般队员都来了江户。自然这消息也传进了泰之进的耳朵。
这一天,泰之进再次来到伊东的道场。伊东说了一声“我有件事想特别听听您的意见”,就把他让进了里屋。伊东虽说是道场之主,年纪却刚过三十,而泰之进则比伊东大五岁,所以伊东待泰之进总是很客气。
“我是粗人,您要说深奥的话,我可是听不懂的。”泰之进率先声明。
“哪里,我只是想征求您的意见,借以确定自己的心意——请看这个。”
伊东递给泰之进一封信。寄信人是新选组局长近藤勇,送信的使者据说是伊东和泰之进的同门,现任新选组副长助勤的藤堂平助。而信的内容则是劝说伊东加入新选组。
“我看看是什么。”
伊东是出了名的美男子,一双明眸更是令见者难忘。就是这双眼睛此刻正微微翻起眼珠望着泰之进,这副神态在后者眼里显得有点轻佻。
“伊东不该是勤王论者吗?”泰之进心中泛起一丝鄙夷,脸上却未露分毫,只一笑就把信扔回给伊东,“这玩意对我来说太难懂了。不就是殉守死节,或者屈身去做佐幕派的爪牙么?这种决定是不容他人置喙的。作为男人,应该抱着宁死不悔的决心,自己下判断。”
当时流行的是攘夷论,所以泰之进也姑且算是站在攘夷一边。不过,若真论起思想问题,却是个无可无不可的人。他既非顽固的佐幕派,也非激进的尊王论者,对他来说与其奢谈什么思想,不如想想作为男人该怎么堂堂正正地度过一生。他就是这么个人。也正因如此,此刻他才能看穿伊东的真心。
“这个人可不咋地道。”他想。
伊东看了看泰之进的表情,苦笑了下:“您太直来直去了,这才不能参议所谓的国事。”
和篠原不同,伊东是个惯于在精神层面上进行思考的人。何况他本来就有一种容易对政治产生过度热情的倾向。在这种野心和气质之上形成的人格,也就不可能如泰之进一般单纯。
“说句老实话,我加入新选组是想借其力量为尊皇攘夷大业竭尽所能。”
“这样,你不就成清川八郎了嘛。”
这个清川八郎,在去年,也就是文久三年的四月十三日就已经过世了。他死在了“见回组”[16]佐佐木只三郎等人策划的暗杀之下。纵观他的一生,倒可称得上复杂诡异。他原本的主张是在京都确立新政权,然后施行攘夷政策;可落实到具体的行动,却是向幕府建议设置新征组(新选组的前身),镇压从诸藩流入京都的脱藩浪人。此组织甫一确立,他又准备悄悄地将其出卖给其他势力——使这个浪人集团充当京都革新派公卿的爪牙。
“伊东您可不能成为清川之流啊。想要以小伎俩窃取天下,这是不可能成功的。”泰之进想要点醒与清川一样同为才子的伊东。
“不,我与清川可不是一路人。我是打算一边忠实地履行在新选组的职责,一边耐心地劝说近藤、土方两人改变想法,共襄尊皇大业。”
“您要有这个自信的话,加入新选组也无妨嘛。”
“可是这个任务需要像您这样的高人相助。说句心里话,您要是不加入新选组,这次的事情我就决定放弃了。”
“哎呀,瞧您这话说的。”
“在这风起云涌之时,我可不能忍受只是在江户城郊开一间小道场。话虽这么说,以一介浪人之姿投身于天下大事到底势单力薄。不得已,我只好先寄身新选组再图谋大事。篠原先生,您看我这想法怎么样?”
“我啊……”其实他早已在心中做了决定:反正就这么在江户蛰居下去也没有什么出路。况且,自己明明已经修炼了一身剑法、柔术,却不能像个武士一样快意恩仇地生活,这是泰之进最不能忍受的。
“我和你一起去京都吧。不过你刚才说的那些计划不符合我的性格,恕不奉陪。在下去京都仅仅是为了领一份俸禄。”
“的确是篠原先生的作风。”伊东拍着手,显得非常高兴。
伊东很快就召集来了不少志同道合者,他们这个应该称为“新选组伊东派”的小团体,是值得在新选组的历史上大书特书的重要存在。不过他们从江户出发准备前往新选组所在的京都时,已经是元治元年的晚秋了。同行者以伊东、篠原为首,以下还有伊东的弟弟铃木三树三郎、加纳道之助、中西升、佐野七五三之介、服部武雄、内海二郎,统共八人。他们个个皆是武艺超群的剑客,然而其中的大半都在随后的短短数年间惨死异乡了。
到京都后伊东并没有立即去新选组的壬生大本营报到,而是和同行众人一起投宿在市内的一间旅馆。然后,伊东自己一个人去见了近藤和土方,两方就八人的待遇问题进行了谈判。不知道是否是这次谈判奏了效,在近藤勇从江户新招募的四十余名队员中,只有伊东派的八人得到了特别重用。“伊东派”的成员甚至超越了那些老资格的队员:伊东甲子太郎得到了与副长土方岁三比肩的“参谋”一职,另外又兼任队内的“文学师范头[17]”;篠原泰之进被任命为“诸士取调役监察”,兼队内的“柔道师范头”;铃木、加纳、中西都得到了伍长的官职,作为一般队员入新选组的只有佐野七五三之介、服部武雄、内海二郎三人而已。
从蛤御门之变[18]以后,篠原泰之进开始在各处工作,在队内也打响了自己的名声。尤其是庆应元年七月,他奉命搜查潜伏在大和奈良的不轨浪人,漂亮地完成了任务。
这事后来被称为“奈良事件”。原本搜查队的成员包括了伊东甲子太郎为首的五人,不过,在夜里只有泰之进和一个叫久米部正亲的普通队员两个人出来巡逻。他们叫同行的一个中间[19]提着印有“新选组”字样的灯笼,正准备再去一趟市区的旅馆。
走了没多久,三人到了游女町。刚靠近十字路口,辻行灯[20]突然灭了。事后才知道有五个手持尖刀的浪人在辻行灯附近埋伏已久,灯火熄灭正是他们一起发动袭击的暗号。
没等泰之进察觉事有蹊跷,就觉得有个巨大的人影正朝自己冲过来。他下意识地认定会被砍到,身体也不由得绷紧。但是,所谓的武艺,就是不假思索地对攻击做出反应。泰之进也是,他简直是在不知不觉中闪开了攻击,等回过神来,敌人已被他凌厉的柔术摔到排水沟边去了。
“来者何人?”泰之进边问,边脱掉身上所穿的纱质夏羽织[21]。
不过,敌人并不止一个。转眼之间,久米部正亲就被不肯报上姓名的三人围在当中陷入了苦战。与篠原对敌的人,看起来像个头目:瘦高个儿,穿着件和服,却只用带子束腰,下身也不穿裙裤。此人双手举刀过顶,上下挥舞,脚下也一点一点儿地朝他逼近。
“来者速速报上名号!我等乃领京都守护职会津中将大人麾下新选组是也。”泰之进知道十有八九这么一说敌人就会逃跑,但这次情况却不同,对方依旧步步进逼。
“只要说出藩和名字就饶了你们。”直到这时泰之进的刀仍没有出鞘的意思。他和其他的队员不同,从不滥杀无辜,这一点虽有鼓吹勤王的伊东甲子太郎的影响,更主要的还是他本人性格所致——这男人本来就生性温和。
敌人一言不发,突然往上一蹿,“呀——!”的一声呐喊,顺势砍过来一刀。泰之进巧妙地闪避,同时抓住敌人的右手腕,麻利地折断了其小指。紧接着瘦高男人被他的一个跳腰[22],头朝下摔在了地上。篠原将他掉在地上的长刀踢开,随后又把男人的短刀也拔了出来,扔向远处。趁泰之进扔刀的工夫,瘦高个儿手脚并用,恨不能快点逃走。
“哪里逃!”泰之进捡起敌人的长短两柄刀,三步并作两步赶了上去,“这东西忘了吧,给我接着!”说着,把刀扔了过去。然后他又转身去帮助后面的久米部。不过,围着久米部的三个人见机不妙,早就仓皇而逃了。
这事让泰之进在新选组内名声大噪,唯独副长土方岁三面无喜色,他对泰之进说:“作为监察,您这次的作为可不能称之为队员的榜样。您要是打算炫耀这种空手入白刃的表演,就令人为难了。为什么不干脆杀了他们?”
“是让我切腹么?”这是泰之进对动辄就令队员切腹的近藤和土方的讽刺,另一方面他也相信土方不能判自己死罪——毕竟他的武艺在组内评价很高。
“篠原君,我这可不是在说笑话。”
“哪里哪里,副长的话可是可怕到让我考虑是否就这么切腹的程度了,自然不是玩笑。”
“好了,关于切腹的事,就交给你自己把握了。”这意思就是从今以后倘若再有过错,就二罪并罚。
“交给我自己了吗?”
“不错,以后再有失误,就请您自行解决吧。”
“不敢当啊。那把切腹之刑权交给我的又是哪一位呢?”
“你就当是近藤局长交给你的就可以。近藤局长对你这次的作为也颇为不悦。”
——就是因为有以上的事情,这次三条大桥事件发生后,泰之进就已经做好准备,心知是难逃一死了。
“我已经完全明白了。”阿敬点了点头,“可是既然决定好要切腹,也就不急于一时,为了和这个尘世告别,总要喝点酒才好。舒缓自在地去到那个世界岂不更好?”
“酒?这是个好主意,确实要喝。”泰之进答应了。一旦要喝,这个本来就嗜酒的男人肯定不会浅酌几杯就罢休。兼之,阿敬又准备了大酱、干鱼等佐酒小菜,泰之进兴致勃勃地对阿敬说:“今天可是老子的守灵夜[23]啊,阿敬也喝一杯唱支歌助兴吧。”
酒才喝了一半,刚包扎好的伤口就在酒精的刺激下裂开,绷带也都教鲜血浸透了。但是,泰之进依旧杯不离手,直到拂晓才因醉意和伤痛晕了过去。
待他醒过来,早已是夕阳西下。庭院中有十棵左右的老松树,其间又有几株新植的樱树,樱花在稚嫩的枝条上悄然绽放。落日的余晖从松枝的缝隙里一条一条地流泻下来,夕阳笼罩中的樱花也纷纷不绝地飘落而下。这简直是只有在极乐世界才会出现的美景。
“阿敬——!”叫了一声后,泰之进就坐在廊下发起了愣。他思忖道:“人呀,可真是善变。昨天还下定了决心要立即切腹的,可一夜过去,过了这兴奋劲儿再看,昨天的自己和今日的自己简直不是同一个人。”等阿敬来了,他就说:“如此看来,我又回到这个世界了。”
阿敬以手掩口呵呵地笑着,泪水却已湿了眼眶:“反正人终归是要去往极乐净土的,目前暂时就别切腹了吧。”她对自己那已经得逞的计谋一字未提。随后女人轻轻一笑,这笑容的背后虽像是还隐藏着什么,但在泰之进的眼中,阿敬的微笑却和庭前飘落的樱花花瓣一样美丽动人。
男人这时突然想起来了什么:“忘记猪肉了!今天晚上伊东他们要来喝猪肉汤。新选组那边,就说为了击退那些乡下佬,我得了感冒了。好啦,既然活了过来,赶紧去洗洗耳朵去。”
“还要洗您的耳朵吗?”
“别这么斤斤计较的,真死了的话还能洗耳朵吗?”泰之进说完就跑到井边痛痛快快地洗起了耳朵,一边洗一边下定了决心——自己身上的伤一定不能叫组里知道。
说起来可真是奇妙,泰之进对新选组生出明确的反抗之心,这根苗竟是从决定隐瞒负伤所起的。
到目前为止,泰之进听伊东甲子太郎站在尊王论的立场对新选组进行批评时,心情都不怎么愉快。他觉得既然加入了新选组,就该痛痛快快地服从新选组的决策,唯有这样才是大丈夫所为。可是现在,他的心境改变了,至于为什么会改变,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像泰之进这种秉性正直的男人,为了要隐瞒负伤而耍各种阴谋诡计的话,一定会产生巨大的心理压力。这种压力,随后化为某种愤慨——他心想:“我为什么非要受这份罪呢?”最后再为这份愤慨找一个出气筒的话,那除新选组主流派之外就不作他想。
所谓“新选组主流派”是指过去曾在近藤经营的道场里当食客的人,具体讲就是土方岁三、冲田总司等人。原本,泰之进加入新选组时就不大喜欢土方岁三。虽然不少组员都厌恶土方阴险的个性,但是这些人一般又都仰慕近藤的为人,新选组的团结因此才得以维持。遗憾的是泰之进不知何故,打从一开始看近藤也不怎么顺眼。
目光锐利的伊东甲子太郎在这天,也就是来喝猪肉汤的这个夜里,察觉到了泰之进心境的变化。“看来最近足下终于了解我的苦心了。”虽然洞察了这种变化,他却并不知道泰之进后背上的伤痕。一是后者早就向铃木三树三郎下了严格的缄口令,二是即便伊东知道了负伤之事,也绝对想不到泰之进作为新选组一员,其忠诚心发生动摇的源头竟然在此。
三
其实,经过了这些日子后,参谋伊东甲子太郎在新选组内已经有了相当的威望。原本近藤只要一听到组员有不轨的行为,立即就下命令“杀了”,这句话简直成了他的口头禅。近藤、土方施行的这种恐怖统治,自新选组成立以来,一直像乌云一样笼罩在组内诸国浪人头上。可是,伊东加入新选组后,只要近藤一下令杀人,他就从旁“算啦算啦”地和稀泥。这么一来,不少人都在伊东的介入下捡回一条命。为此确有不少人敬慕伊东。其实,做这样的事情,一方面是伊东性格使然,另外还有一点是他有意识地在向队员施恩,以便笼络人心,培植自己的势力。
土方岁三一开始就预想到了伊东会有这样的表现。而且,庆应二年以后,伊东的言行变得更加露骨:以游说为名,递交了出差申请,随后把公务放在一边,到广岛、名古屋、九州等地四处旅行,肆无忌惮地与各地的勤王派名人聚会。关键是有传言说他在广岛与长州派的人物关系匪浅,在京都又偷偷和今出川萨摩藩官邸的联系人中村半次郎(日后的桐野利秋)频繁接洽。不久,这些传言都被一一证实了。
因此土方警告近藤:“那家伙要变成清川了。早晚会在组内拉帮结派,竖起叛旗。”近藤也早就发觉:伊东这个人,无论俊美的容貌、白皙的皮肤还是明亮的眼睛都像极了清川。“先充分地调查,然后在风声走漏前,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他。”
“听到您这么说,我真松了口气。我和伊东职位一样,难免担心您认为我是出于嫉妒诬告他,所以一直非常担心您会怎么答复。”
“你我之间,不用这么客气。”近藤说罢露出了只有土方才有幸一窥的神情。
然而,近藤对他的戒备,伊东方面也有所察觉。伊东没有麻痹大意的道理。在近藤的心腹中,藤堂平助与他关系最厚,伊东已对他坦言自己也在留意近藤等人的动向。倘若近藤决计要铲除自己,伊东就打算先发制人。话虽如此,伊东并没有因此离开新选组,大概是为了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吧。
据说,让伊东下定决心脱离新选组的契机,乃是从江户以来就与他一同行动的盟友泰之进。直到他也赞成离开新选组,伊东才最终作出了决定。不过想来也是,秀才气质的伊东,肯定需要如篠原这样豪放磊落的人来帮他确定新的行动方向。
庆应二年二月二十五日。
在这之前的几天,泰之进明显地察觉到伊东在思考着、计划着什么,因此以款待几人喝猪肉汤为名把伊东请来自己九条村的住所。推杯换盏之间,他突然问道:“足下现在正考虑什么呢?”
伊东微微露出些狼狈之色。其实他在萨摩藩的中村半次郎保举下,正悄悄推动“御陵卫士”队的建立。这是个勤王色彩颇为浓厚的浪人组织。当然,表面上的发起者并非萨摩藩,而是个不会给人什么政治联想的老僧——五条大桥边戒觉院的长老湛然,他是挂名的负责人;内幕情况则是,事情已经进展到相当的程度了——连“御陵卫士”的费用都决定好由萨摩藩京都官邸的账房筹备。但是,虽说前途总算是有了着落,伊东却苦于不知该如何在钢铁一般森严的局中法度下安全退出新选组。
无奈之下,伊东只好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给泰之进听。听罢,泰之进一笑道:“我想应该这么办,土方大概已知道了点什么,那个男人的眼光一向锐利,就算一时被蒙蔽,被戳穿也只是时间问题。所以还不如先发制人,把这些事情向近藤、土方挑明,堂堂正正地退出新选组。您看怎么样?”
“原来如此,这就是所谓的无策之策吧。”
“什么无策之策我可不晓得,只是想与其讲究手段、追求小节,还不如把事情摊开来谈,到时反而令对手难于招架。”
“我明白了。可是,篠原君,怎么样?您也加入我们如何?”
“行,我干。”泰之进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据说,伊东一听此言,旋即面露喜色,乐而忘箸。
“感激不尽。探知尊意,方能一决己心。蒙足下大恩,吾亦能参与回天之大业了。”
“哪里哪里,没您说得这么严重。”泰之进像是被人胳肢了似的,脸上露出笑容。
等伊东告辞后,泰之进立即大声喊:“阿敬、阿敬,如此看来我很快就能大晴天在人眼前一丝不挂啦。”这才是他的心里话。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伊东退出新选组是泰之进后背的伤口引起的。
四
这时,正好流传着一种说法:自局长起新选组全员都要提拔为幕臣[24]。事实和传言一样,几个月后,即庆应三年六月,正式的聘用文书就颁布了。伊东就打算以此为借口脱离新选组。他和篠原泰之进一起去近藤位于七条醒井的妾宅,拜见了近藤和土方。伊东先把御陵卫士的事轻描淡写地说了说,随后便开始了口若悬河的辩解。
“我们不愿意成为幕臣,一旦成了幕臣就会被这个身份束缚住。所以,我们才打算另组浪士队。但是,这无论如何都不是脱队,而是要从新选组分离出来,您不妨就当作是新选组的发展壮大。虽说这个新队与萨长[25]关系匪浅,但不过是为了刺探机密,以资新选组总队而已。”不用说这些都是伊东的诡辩。近藤像是已经知道了似的,出乎意料地平静,甚至还安抚着脸色大变激烈反驳伊东的土方。泰之进目睹此景,对近藤冷哼一声,转过了身子。
“足下呢,有什么见解?”
“在下,说句老实话,只是厌倦了刀尖舔血的日子,如此而已。”
“我明白啦。会妥善地送走各位的。”不知近藤是否已有了对策,总之他非常痛快地表示了认可。
从新选组退出的御陵卫士共十五人,在庆应三年三月十日,以传奏[26]命令的形式被令移防,转移到五条大桥东端的长元寺。这一年的六月八日,又迁至高台寺月真院,最后这里成为了御陵卫士的大本营。营外挂上了“禁里御陵卫士屯所”的门牌,伊东又特地获得朝廷允许,在大门两边拉上染着菊桐纹样的帐幕。
伊东是个有经营长才的人,经他四方奔走,筹措到许多经费。根据他自己的手记,当时御陵卫士们的花销,仅饭费一项,一天就是八百文。当时走一次“东海道五十三次”[27],路上都住最豪华的旅馆每日也不过二百文。因此饭费八百文,不可不谓奢侈。
到此为止新选组对伊东一派,都采取冷眼旁观的态度,平静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步。
“篠原君,近藤好像对我的行动非常谅解的样子。”伊东对此倒是得意扬扬。常以才子自居的他,对自己言谈的说服力很有自信,但是,这反而证明了伊东的浅薄。
“佐野君来了也这么说:最近近藤的心情不错,好像还对组员说过去月真院做客也成之类的话。”这里的佐野就是佐野七五三之介,伊东为了以防万一在离开新选组的时候把心腹佐野、茨木司、中村五郎、富永十郎四人留在了组里。他们是伊东的内应,负责通知他新选组的动向。
“咳,谁知道呢。”泰之进对伊东所说的话抱有怀疑。以前搞组内清洗的时候,他就对新选组的惯用伎俩了如指掌了——他们用的都是武士想也想不到的阴招。按篠原自己的想法,原因在于近藤、土方的身世,他们二人皆非真正的武士出身,而是武州[28]乡下的农民之子。
正如他所推测的,这时的近藤、土方已经展开了一系列周详的布局。“总之,我们的目的是歼灭所有敌人。不过在白天大举闯入敌营,斩杀对手,这多少有点困难。不如悄悄地一网打尽。土方君,能听听你的想法么?”
“第一步,除掉他们的内应。如果在组内杀了他们难免走漏风声,反倒打草惊蛇。要是让月真院的家伙们警惕起来,以后的事就不好办了。所以,下手的话就要选其他的地方。”
“就按照你的想法放手去干,我等着看你的手段了。”
于是,不久之后的某日,土方岁三把佐野七五三之介等四人叫来,对他们说:“组内有一笔钱等着急用,已经差使者去黑谷的会津藩官邸说明了此事,所以你们几个只要去收钱再带回来即可。数目是两千两。”这一手耍得非常高明。新选组的经费都由会津藩官邸资助,所以去那里取钱是经常有的事。
“土方大人也一起去吗?”
“嗯,我也一起去。”这样就更没有可疑了。
伊东派的四个卧底到了黑谷的会津藩官邸,拿到了钱。他们并没立即离开,因为官邸的人为了慰劳他们已经端出了酒菜。卧底们一旦拿起杯子,就不知不觉从红日西沉喝到月上中天。
“别客气,尽管喝。”会津方面的接待人员很有技巧地不断劝酒,结果四人都喝到酩酊大醉。惨剧就在这时发生了。
也在此时,身在东山高台寺月真院饮酒的篠原泰之进感觉耳朵深处响起了好像人临死前呻吟一般的不可思议的声音。
“我好像听到了奇怪的呻吟声。”
“这是你的错觉吧。”伊东并不以为然。
另一方面,在黑谷的会津藩官邸,佐野等四人正在屋里喝酒,从屋外悄悄潜入了十个新选组队员。他们全副武装,个个手持长矛。负责指挥的人是大石锹次郎,他还有个诨名叫“刽子手锹次郎”。这男人无论武艺还是为人都非善类,他嗜杀成性,并且以此为乐。正因如此,近藤每逢对组员处以私刑,都派此人负责。
这时会津松本家的家臣来叫土方:“请您到隔壁来一下好么?”
“知道了。”土方爽快地站起来,到隔壁的休息室去了。土方的离席就是十人组成的长矛阵闯入的信号,还没等喝酒的四人受惊站起身来,只听几声惨叫,就被扎了个透心凉。
为了确认是否死透,大石锹次郎一干人又用长矛托往已经断了气的尸体上反复地扎刺。后来连土方都看不下去了,大喊“住手”,大石这才无奈地转而用脚踢着早已入了鬼籍的佐野七五三之介的脸——大石有施虐的嗜好——现在也唯有这样方能一解他羞辱遗体的渴望了。
这时发生了件不可思议的事。据说,在大石踢到佐野遗体的瞬间,佐野竟然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只见他拔出短刀,缓慢地砍下,将大石从脸到脚划出一道浅浅的伤痕,这才扑通一声倒下,又变回了死人。这大概是佐野在被踢的瞬间苏醒过来,使足浑身力量向大石表达自己的痛恨吧。
以下就是题外话了。新选组大败之后,大石锹次郎前往驻扎在武州板桥的官军本营,当然他这时已经是农民打扮了。大石化名“锹吉”,一到官军本营就向人问:“加纳道之助大人在么?”
加纳道之助和伊东、篠原一起当过御陵卫士,后来他加入萨摩军,成了一名官军士官。加纳出来一看,发现这个农民竟然是当年的刽子手锹次郎,大吃了一惊。不过让他惊讶的还在后头,锹次郎提出自己也要加入官军的行列,请加纳为他引荐。
“大石君,你还是个人吗?”加纳饱含恨意地说,“黑谷的会津藩官邸,佐野死不瞑目,莫非你已经忘记了?你要是想说忘了的话,我这就叫你想起来!”
拷问之后,锹次郎就被斩首了。
言归正传,会津藩官邸之变,即便在新选组内也是以非常秘密的形式进行的,所以身在东山月真院的伊东、篠原根本无从得知。又过了几天,到了庆应三年十一月中旬,新选组局长近藤勇给伊东甲子太郎发来了封邀请函。
“久不闻君之诤言,如饥似渴。故请尊驾屈尊陋室,乞闻高论。”这信是近藤的仆人治助送来的。甲子太郎看罢来信,便对使者说一定应邀赴宴。
“还是不去为好吧。”事后,泰之进出言阻止他。
可伊东本人却坚信:打老早以前,近藤就非常佩服他的学识见解。
“不会有诈的,近藤说的应该是实话。”
“伊东您好像认为近藤是个正人君子。近藤出身农户,不像武士,没有与生俱来的正直秉性,这一点请您可别忘了。”
“正因为他出身平民百姓,才更想听听天下大事,增长自己的见识吧。”
“那么,谁当您的护卫与您同去呢?”
“我一个人就行。我可是伊东甲子太郎呐。”
才子伊东的另一个身份是千叶门下闻名的剑客,他对自己的武艺也有相当的自信——这一点与其说是荣耀,倒不如说是他的悲哀。
近藤招待伊东的地方是位于七条醒井兴正寺的妾宅。虽说只是个妾宅,却毫不逊于大藩家老[29]的别墅。妾的名字是孝子。近藤有好几个妾室,其中一个是大阪新町青楼出身的深雪太夫[30],容姿为诸妾之首。但是深雪太夫没过多久便病死了,近藤领回她的妹妹令其住在这间别邸。孝子的来历就是这样。她也是大阪新町青楼出身,因此酒宴间的周旋之术,可称精湛。在孝子劝说下,伊东着实痛饮下不少。
伊东辞别出门已是亥时(晚上十点)。一见他走远,近藤立刻叫来了土方,问:“都准备好了么?”土方默默地点了点头。
为了消除醉意,伊东没有叫驾笼,只用左手提着有菊桐纹样的灯笼,右手耷拉在身旁,缓缓地走着。那是个滴水成冰的寒夜,天上挂着十六日的圆月,月光之下,伊东可以清楚地看见东山的轮廓。
渡过木津屋桥往东走的时候,伊东小声哼哼起了谣曲“竹生岛”。过桥之后,右侧是一片草地,最近因为有过一次火灾,所以到处都支着修缮房屋的脚手架。伊东此刻醉意还很浓。
突然之间,他被脚手架绊了一下,就在这个瞬间,从架子的缝隙中刺出一支三间长的长矛。伊东口中的谣曲戛然而止,灯笼也掉到地上烧了起来。长矛“哧”的一声从伊东的右肩穿透至咽喉,他整个人就像是被架着吊起来一样,一动不动地站着。被刺中的那一刻,伊东的酒大概就醒了吧。只见他沉着地转了转眼珠,数清了敌人的数目,然后又缓缓地去摸刀柄。
这时,还是那个大石锹次郎,朝他靠了过来,准备给伊东最后一击。不料,旁边有人叫住了他,这是以前当过伊东的马夫后来晋升为一般组员的胜藏,“大石君,这件事情就请让我来吧。”胜藏这么说完就挥刀砍向旧主伊东的脖子,力量之大甚至可以听到刀砍到骨头上的声音。可是,伊东还是没有倒下。被砍的刹那,伊东的身体虽然不能动弹,右手中的白刃却是一闪,漂亮地使出了大概是北辰一刀流的招式。只听得胜藏“哇”地大叫一声,脸就被劈成了两半。与此同时,伊东也终于面无表情地倒了下去。据说最后他嘟囔了一句什么,不过等大石锹次郎靠近去听时,伊东就断了气。所以究竟他的遗言为何,最后竟无人知晓。
最后登场的是这一暗杀的策划者土方,他用手戳了戳大石的后背,声调毫无起伏:“死了吗?”
“是的。”
“可以了。用这个当诱饵放到七条油小路的十字路口去。”
为了以防万一,大石又在伊东的左腿上补了一刀,不过显然是多此一举。他把这位才子后脖颈的头发一抓,按照土方的交代将尸体扔在了油小路的十字路口。
深夜寒气逼人,伊东穿着的仙台平裙裤和血冻在了一起,硬邦邦的如同木板。在油小路的十字路口平躺着的他,单薄得几乎令人难以置信,而在伊东的头上,一轮十六日的圆月,清辉如故。
这时候,从十字路口的各处出现了新选组组员的身影,据说当时动员的人数超过了四十。他们的出动并非只是为了暗杀一个伊东,而是要参加下一场即将发生的厮杀。池田屋事变之后,新选组如此大规模地出动,这还是第一次。队员人人都披上锁子甲了,有的人还戴着钵金[31]。
新选组的队员在各组长的指挥下,迅速地向四周散开。为了伏击为伊东收尸的御陵卫士,他们或躲在附近人家的檐下,或藏身在门厅或是二楼。战斗的阵列都已经布置妥当了。
这之后不过半刻[32]左右的工夫,町所的差役走过来,发现了尸体。这差役一搞清楚死者是伊东甲子太郎,立即就去通知了东山月真院的御陵卫士本营。这天包括泰之进在内,只有七人值班,而率先问“如何是好”的人则是伊东的亲弟弟铃木三树三郎。
“对方并非不认识的人,我们竭尽诚意向对方解释清楚,乞求谅解如何?”
“铃木君,没用的。除了杀过去以外,别无他法。”说这话的是服部武雄。听说,他是媲美新选组内冲田总司的北辰一刀流高手。
“可是,咱们的人只有七个。”
“七个人已经足够。我们这趟去与其说是为了抢回伊东大人的遗体,倒不如说是为了把我们的性命交到那里去。不战到七人皆毙,决不罢休。”服部说完立即跑到里屋把盔甲箱担了出来。
“这是干什么?”靠着屋柱的泰之进这时才出声。
“为战斗做准备。”
“别干了。听町所的衙役说敌人有四五十人呢。七个人对这些敌人,怎么想都是有去无回。穿着盔甲去赴必死的战斗,路上被人看到,日后就会被当作笑柄。反正都是一死,倒不如什么都不穿,看起来倒威风。”
“那就这样。”大家都解下了刀鞘上的条带,用它把碍事的羽织袖绑了起来——这就是大战前唯一的装备了。他们叫的驾笼不一会儿也来了,这是为了带回伊东的遗体而准备的。大伙一起走下了高台寺前的台阶,是时月光如水,就连九尺以外的敌人的脸孔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今天就要做个了断啦。”加纳道之助这么说,他的声音因为寒冷和紧张听上去颤颤巍巍。
泰之进默默地,踩着在月光下映着几个人身影的小路,一边走一边想:“伊东这个人呀,就是死了也得给我找这么多麻烦,真是想都想不到的事情。”走着走着他又回想起伊东当初神采飞扬、口若悬河的样子,忽然又觉得可笑。
不一会儿,到了那个出事的十字路口,果然见到甲子太郎被弃尸于此。“抬进驾笼里去。”泰之进命令道。
泰之进话音未落,就从四面八方传来许多人的脚步声。
“扔下尸体,拔刀!”一边说,泰之进一边麻利地从左往后给了一刀,冲来的敌人立即受伤仆倒。
泰之进知道他们被包围了。服部武雄、毛内有之助防守正面,篠原泰之进、富山弥兵卫于东;铃木三树三郎、加纳道之助、藤堂平助在西,勉强支撑。可是,不过转眼之间,他们就被切断分割在乱军之中,只得独自迎战了。
藤堂平助腹背受敌,全身重伤十余处。后来,他脚一滑,踩进了东侧的排水沟,仰面摔倒,群敌趁机把他砍成了碎块。
然后要讲的是服部武雄的奋战。他的战斗堪称幕末刀剑决斗中,最为英勇悲壮的一幕。从始至终,他背靠民家的门柱,舞动着一把三尺五寸长的名刀,腰上系着一只骑马用的灯笼,滴溜溜地照着脚下——在他拼命地砍杀下,倒在他脚下的敌人一个接着一个。可是最终因堆积的尸体委实太多,服部武雄又负了伤,动作就渐渐不那么自如了。他刚想换个地方继续战斗,原田左之助就趁这个机会用长矛捅死了他。服部武雄死后,遭暴尸五天,无人敢来收殓。这场厮杀后的翌日,小山正式因为要去西周在千本路所开的学塾,打这里经过,他的笔记现存至今。据他所说当时服部武雄全身负伤二十多处,但至死神色不变。
毛内有之助是津轻弘前的脱藩浪人,他在新选组里就有“毛内百事通”的外号,是个身兼各种武艺的能人。这天在乱战之中,他把刀给折断了,再要去伸手拔短刀的时候,前臂遭敌人砍断,他只得赤手空拳地迎战敌人。这些不过是发生在眨眼的事情,其实没等看清敌人的面容,他就被刺死了。
昭和初年,东京日日新闻报社要连载一篇名为《戊辰物语》的小说,为此进行采访的时候,也访问了位于油小路十字路口一角的某间麻绳店。据说在发生决斗事件的当晚,住在这儿的一户人家关上窗户,躲在二楼偷窥过街上的打斗。那时所见的情形,作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流传了下来。据他们说,转天早晨出门一看,不知为什么,人的手指七零八落掉了一地。
篠原泰之进没有死。他和加纳、铃木、富山等杀出一条血路,一路往西跑,投在萨摩藩的官邸,后来在官军东征时在军中效力。
庆应四年,近藤勇在诸方遭遇惨败,化名“大久保大和”骑马去了下总流山的官军本营。刚刚才抓了大石锹次郎的加纳道之助,立刻就认出了近藤,顺道把他也捆了个结结实实。
总之,油小路上的那场战斗虽然是以新选组一方的胜利告终,但不过一年的时间,胜负之势便彻底逆转了。
泰之进在明治维新后一度就任弹正台的少巡察,不过不久就辞官隐居了。加纳道之助也得到了北海道开拓使的官职,他非常长寿,据说一直活到明治四十一二年。而泰之进最后死于中耳炎,洗耳朵的癖好到底要了这个男人的命,不过他总算是寿终正寝,这一点倒是确凿无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