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白船
- 洛夫克拉夫特短篇小说选
- (美)霍华德·菲利普斯·洛夫克拉夫特
- 4021字
- 2020-09-29 16:13:15
我叫巴西尔·埃尔顿,接替父亲和祖父的工作,在北角灯塔担任守卫。灰色的灯塔矗立在远离海岸的地方,灯塔下是凹陷的泥泞礁石,涨潮时隐没于水中,退潮时才能看到。灯塔建成的一个世纪以来,七大洋中雄伟的三桅帆船来往穿梭,在我祖父时有很多艘,到我父亲时变少了,现在几乎看不到往来的船只了,这使我有时感到莫名的孤寂,就好像我是这个星球上最后一个人。
昔日,扬着白帆的商船队会从遥远的东方海岸驶来,那里温暖的阳光普照大地,奇异的花园和华美的庙宇中弥漫着甜香。老船长们经常来拜访我的祖父,向他讲述这些见闻,我的祖父又讲给我父亲听,我父亲在每一个东风嘶吼的漫长秋夜,把这些奇闻异事告诉了我。其实我在满脑子奇思妙想的小时候,已经从别人给的书中读到过更多这类事,甚至还读到过其他事情。
但是,海洋中的秘密传说,比老人和书本讲述的知识更加美妙。大海不是沉默的,它变换着或蓝、或绿、或灰、或白、或黑的颜色,时而水平如镜,时而波光粼粼,时而巨浪滔天。我每天都在观察和聆听它,因此对它非常熟悉。起初,它只给我讲一些发生在平静海滩和附近港口的平凡小事,但随着岁月流逝,它变得越发友好,开始讲述其他那些发生在遥远时空中的更为奇特的轶事。有时,地平线上的灰色雾气会在黄昏散开,使我窥见通向远方的道路;有时,大海深处会在夜间变得澄澈,发出磷光,使我瞥见通向海底世界的道路。这些窥探,使那些长期以来被习以为常的和一切可能存在的道路形式认知,止于当下的这些道路面前;因为海洋比山脉更古老,承载着时间的记忆和梦想。
每当满月高悬天际时,白船就会从南面驶来,平稳地、悄无声息地滑过海面。无论大海是汹涌还是平静,无论顺风还是逆风,它总是平稳无声地行驶,白帆高高飘扬,几排怪异的长桨有节奏地划动。一天夜里,我发现甲板上有一个人,蓄着胡须,身着长袍,他似乎在招手示意我上船,驶向美丽未知的海岸。后来,我又多次在满月下见到他,他总是会召唤我。
在一个分外明亮的月夜,我接受了邀请,沿着海面上月光搭成的桥走进白船。刚才招手的男人,现在用一种熟悉而柔和的声音欢迎我。我们沐浴在满月的金色光辉中,伴随着桨手们轻柔的歌声,向神秘的南方驶去。
当黎明来临,玫瑰色光辉初现,我望见了远方明亮而美丽的绿色海岸,但我对它一无所知。遍植绿树的露台似从大海中升起,到处都是奇异的庙宇,白色的屋顶和立柱闪闪发光。当我们驶近绿色海岸时,胡子男告诉我那片土地叫扎尔,安放着人们曾经有过但转而忘却的所有对于美的思考与想象。当我再次望向露台时,意识到他所言非虚,眼前的景色,有许多是我曾透过迷雾在彼岸瞥见的,或在磷光闪闪的海洋深处窥见的。还有一些比我以往所知道的更为壮丽的形态与幻想,那是年轻诗人们的幻想,他们在世人还未了解自己的所见所想之前,就在贫困中死去了。但是我们并没有踏上扎尔绿草茵茵的山坡,因为据说踏足的人将永远无法返回故土。
白船静静地驶离了扎尔的露台,远方海天相接处一座大城市的塔尖映入眼帘,胡子男对我说:“那是千秘之城塔那里昂,收藏着那些人们竭力探求却始终无果的所有奥秘。”待再靠近些,我又看向塔那里昂,这才发现它比我以往所知道或梦想出的任何城市都大。庙宇的尖顶直指苍穹,消失在云端;远处阴森的灰色墙壁向地平线外延展,越过墙壁只能认出几个怪异不祥的屋顶,但刻有富丽的饰带和迷人的雕塑。我非常渴望进入这个迷人却拒人千里的城市,于是恳求胡子男让我在巨大石雕门阿卡利尔的石码头上岸。但他轻声拒绝了我的请求,说:“很多人都去过千秘之城塔那里昂,但没有一个人能回来。那里只有恶魔和非人的疯狂之物,街道上白茫茫一片,遍布未及掩埋的白骨,这些白骨的主人曾见过统治这座城市的精灵拉提。”于是白船驶过塔那里昂的城墙,继续航行,这期间我们跟随一只南飞的鸟航行了很多天,它富有光泽的羽毛与背景天空交相呼应。
随后,我们来到了一片令人心旷神怡的海滨,岸上开满各种颜色的花,在目之所及的内陆深处,是沐浴在正午骄阳下可爱的树林和闪光的凉亭。从超出我们视线之外的凉亭里,传来阵阵歌声和断断续续的抒情和声,其间夹杂着轻轻的笑声,那笑声是如此美妙,引得我急切地催促桨手往前划,好亲自到现场一探究竟。胡子男却一言不发,只是在船靠近百合花盛放的海岸时注视着我。突然,一阵风从鲜花遍布的草地和枝繁叶茂的树林中吹来,风中的气味使我浑身震颤。风越来越大,空气中充满瘟疫肆虐的城镇和不加掩埋的墓地才有的致命恶臭。在我们发疯似地驶离那片可恶的海岸时,胡子男终于开口了,他说:“这是修拉,欢愉无法获取之地。”
于是,白船再次跟随天上的鸟,被香柔的微风推着,行驶在温暖幸福的海面上。我们航行了许多个昼夜,每当月圆时桨手们会唱起轻柔的歌,甜蜜如驶离故乡那晚所听到的歌声。借着月光,我们终于在索纳尼尔城抛锚停靠,海中升起的两座水晶岬交汇成一座华丽的拱门,守卫着这座港口。这是梦幻之地,我们踏着月光搭成的金桥,走上青翠的海岸。
在索纳尼尔既没有时间,也没有空间,没有痛苦,也没有死亡,我在那里度过了漫长的近乎永恒的时光。索纳尼尔的庙宇、城堡和街市庄严华丽,森林和草场青翠欲滴,花朵明艳芬芳,溪流欢快流淌,泉水澄澈清凉。由于这片土地没有边界,在每一道靓丽风景后面,都是另一道更为美丽的景观。在乡村和壮丽的城市中,快乐的人们自由自在地游荡,他们都被赋予了纯洁的优雅和纯粹的幸福。在我住在那里的万古岁月里,我幸福地徜徉在花园里,赏心悦目的灌木丛后隐约可见古雅的宝塔,白色人行道两旁点缀着娇嫩的鲜花。爬上平缓的山丘,山下迷人的美景便一览无余,只见一座座尖顶的城镇依偎在郁郁葱葱的山谷中,一座座巨型城市的金色圆顶在无限遥远的地平线上闪闪发光。在月光下,我能看到波光粼粼的大海,水晶的双岬和平静的港湾,白船就停泊在那。
在遥远到无法忆起的塔普年的一个夜晚,我看到了天空之鸟被满月勾勒出的诱人轮廓,最初的骚动被唤醒。于是我与胡子男攀谈,告诉他我的新年愿望是去遥远的卡瑟里亚,没有人亲眼见过,但所有人都相信它就在西方的玄武岩柱后面。那是一片希望之地,我们在其他地方所能知道的一切完美理想,都在那里发扬光大。至少人们都是这样认为的。但是胡子男对我说:“务必要当心,据传说卡瑟里亚位于危险的海域。在索纳尼尔没有痛苦和死亡,但谁能知道西方玄武岩柱后面隐藏着什么呢?”尽管如此,我还是在下一个月圆之夜登上白船,带着不情不愿的胡子男离开了幸福的港湾,驶向无人涉足的海域。
天空之鸟在前方飞翔,指引我们驶向西方的玄武岩柱,但这次,每逢月圆之夜,桨手们不再吟唱那些轻柔的歌了。我经常在脑海中勾画未知的卡瑟里亚,想象那里有壮美的森林和宫殿,好奇那里会有怎样新奇的欢乐在等待着我。我对自己说:“卡瑟里亚是众神的居所,坐拥无数黄金之城。它的森林满是芦荟和檀香木,就像卡莫霖芬芳的小树林,鸟儿在林间穿梭欢唱。在卡瑟里亚开满鲜花的青翠山坡上,矗立着粉色的大理石庙宇,雕刻和绘画装点着它的荣耀,院里清凉的银泉,带着发源于石窟的纳格河的清香,奏出令人陶醉的音乐。卡瑟里亚的城墙由黄金砌成,街道也由黄金铺就。城中的花园里种着奇异的兰花,芳香的湖泊底部铺满了珊瑚和琥珀。到了夜晚,街道和花园被三色龟甲制成的艳丽灯笼点亮,回荡着歌者和鲁特琴手演绎的轻柔乐曲。卡瑟里亚的所有住宅都是宫殿,每一座都建在从神圣的纳格河引流的芳香运河边。房屋用大理石和斑岩建成,屋顶覆盖着闪光的黄金,反射着阳光,更增添了城市的壮丽,就像极乐之神从遥远的山峰上所看到的那样。伟大的君主多里布的宫殿是最美丽的,有人说他是半神,有人说他是神。多里布的宫殿高耸入云,殿墙上有很多大理石塔楼,人们会聚集在其宽阔的大厅中,那里挂着很多年代久远的纪念品。它的顶部由纯金打造,搭在红宝石和琉璃制成的高大立柱上,上面雕刻着许多神和英雄的塑像,只要一抬头,就仿佛亲眼目睹了奥林匹斯山。宫殿的地板是玻璃的,下面是被灯光巧妙地照亮的纳格河水,水中有可爱的卡瑟里亚所特有的鲜艳鱼群。”
我就这样对自己诉说着卡瑟里亚,但胡子男只是警告我回到索纳尼尔的欢乐海岸,因为索纳尼尔广为人知,但卡瑟里亚却无人得见。
在我们追随天空之鸟前进的第三十一天,西方的玄武岩柱映入眼帘。它们被雾气笼罩,石柱后面或柱顶的景象都无法看清,甚至有人说它们直达天际。胡子男又恳求我返航,但我没有理睬他。因为我正幻想着玄武岩柱后面,歌者和鲁特琴手的乐章透过迷雾传来,比索纳尼尔最甜美的歌还要甜蜜,听起来像是在赞美我,赞美我乘着满月远航,终达梦幻国度。
白船循着旋律的声音,驶入了西方玄武岩柱间的薄雾中。当乐声停止,雾气散去时,我们所看到的并非卡瑟里亚,而是一片波涛汹涌、无法抵抗的大海,海浪将我们这艘无助的帆船推向未知之地。不久,我们耳边响起远处海水拍下的轰鸣,在远方的地平线上,滔天的瀑布激起巨大的水沫,全世界的海水从那里坠入无尽的虚空。这时胡子男含着眼泪对我说:“我们已经抛弃了美丽的索纳尼尔,我们可能再也见不到它了。诸神比人类伟大,他们已经胜利了。”我在即将发生的猛烈撞击前闭上了眼睛,我不想看见天空之鸟拍打着它那蓝色的翅膀,嘲弄般飞越激流边缘。
撞击过后,黑暗降临,我听到了人和非人之物的尖叫。剧烈的大风暴从东方席卷而来,我蜷缩在脚下升起的潮湿岩石上,冻得瑟瑟发抖。紧接着,当又一次听到撞击声时,我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站在灯塔的瞭望台上,在数不清的漫长岁月之前,我就是从那里出发远航的。黑暗之下,隐约可见一个模糊的巨大轮廓,那是一艘撞碎在冷酷岩石上的船。当我把目光从船的残骸上移开时,才陡然惊觉自祖父守塔以来,灯塔的光第一次熄灭了。
夜色更浓时,我走进塔楼,看到墙上的日历仍停留在我离开灯塔、乘船出海的那天。天亮之后,我下塔在岩石上寻找船的残骸,但只寻到一只如天空般蔚蓝的怪异死鸟,还有一根比浪尖和山顶雪还白的破碎桅杆。
从那以后,大海就不再向我讲述它的秘密了。尽管之后圆月无数次高悬夜空,但那艘从南方驶来的白船却再也没有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