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北极星

北极星透过我房间的北窗闪着诡异的光,在漫长如地狱般的黑暗中,一直在那里闪烁。在这个北风呼啸的秋天,沼泽地里的红叶树在残月当空的凌晨喃喃低语,我坐在窗边看着那颗星星。随着时间的流逝,闪闪发光的仙后座从高空坠落,而北极七星则从它们身后笨拙地爬了上来,从那些在水汽弥漫的沼泽中随晚风摇曳的树身后。黎明前,大角星在小山丘的墓地上空闪着猩红的光,后发座在遥远而神秘的东方露出诡异的微光;但北极星仍自漆黑的穹隆向下斜睨,似一只疯狂注视的眼睛般可怖地眨着,竭力想要传达一些奇怪的信息。然而,除了它曾经有信息要传达外,没有唤起我的任何回忆。偶尔多云时,我才可以入睡。

我还清楚地记得那伟大的极光之夜,恶魔之光在沼泽之上散发出震慑人心的光芒。光束过后,天空复被云笼罩,我就睡着了。

在弯弯的残月下,我第一次看到了这座城市,它就静静地躺在奇峰间怪异的高原上。城中的墙、塔、柱子、穹顶和人行道都用惨白的大理石砌成。大理石街道上是大理石柱子,石柱上半部分雕刻成严肃的胡子男形象。空气闷热而不流通。抬头向上望,在距天顶不足十度处,北极星正兀自闪烁。我久久凝视着这座城市,但白昼始终不曾降临。当始终在低空闪烁的红色毕宿五,沿着地平线爬行了四分之一的距离时,我看见了灯光和人影在房屋内、在街道上。城中的人穿着奇怪的长袍,但我很快便觉得高贵和熟悉,他们走到外面,在角状残月下,用我能理解的话语谈论着智慧,虽然所用的语言不同于我所知道的任何一种。当红色的毕宿五在地平线上爬行一半多的时候,又归于一片黑暗和寂静。

当我醒来之后,我已经不是原来的我了。城市的景象铭刻在我的记忆中,而我的灵魂深处又浮现出另一种模糊的记忆,那时我还不能确定其性质。自那以后,每当多云的夜晚我可以睡着的时候,我就经常去看那座城市。有时是在角状的残月下,有时是在昏黄的夕阳下,太阳虽未落下,却在地平线上低低地打转。而在晴朗的夜晚,北极星则会以前所未有的眼神斜睨大地。

渐渐地,我开始思考自己在那座奇峰间怪异高原上的城市中的位置。起初,我仅满足于作为一个非实体,来观察这座城市,而现在我想确定一下自己与它的关系,走进每天在广场上严肃交谈的人群中,说出我的想法。我对自己说:“这不是梦。而我怎样才能证明其他生活——在凶险的沼泽以南的砖石房子里,在低矮的山丘上的墓地中,北极星每晚都从北窗外窥探的生活,比这座城市中的生活更接近真实呢?”

一天晚上,当我在雕像林立的广场上听演讲时,我感到一种变化:我意识到自己终于有了实体。在奥拉索尔城(一座位于萨尔基斯高原,诺顿峰和卡迪弗尼克峰之间的城市)的街道上,我不再是一个陌生人。正在演讲的是我的朋友阿罗斯,他的话语使我感到高兴,因为这是一个真正的爱国者的演说。那天晚上传来了代科斯沦陷和因纽拖人攻入的消息;后者是一群矮胖凶恶的黄皮肤恶魔,五年前出现在未知的西方,侵扰我国疆界,最终包围了我们的城镇。假如山脚下的要塞也被他们占领,那么他们进入高原的道路便畅通无阻,除非每个公民都能以一当十。因为这些矮胖的家伙擅长作战却不顾忌荣誉,正是荣誉让我们这些高大的、灰眼睛的洛玛尔人不会去残忍地攻取别国。

阿罗斯,我的朋友,是高原上所有军队的指挥官,他的身上寄托着我们国家最后的希望。此次他讲到了我们将面临的危难,并呼吁奥拉索尔的人民——最勇敢的洛玛尔人——秉持祖先的传统,他们曾在大冰原形成前被迫从佐波纳向南迁徙(即使有一天我们的后代也必须逃离洛玛尔),他们曾勇猛地扫清了挡在前路上、多毛长臂的食人族诺弗克人。阿罗斯没有让我参军,因为我身体虚弱,面对压力和困难时还会莫名晕倒。但我的眼睛是城市里最敏锐的,即使我每天花很长时间研究《纳克特抄本》和佐波纳先贤们的智慧。因此,我的朋友不希望我浪费才能,就把最为重要的职责赐予了我。他派我到塔普宁的瞭望塔,做全军的眼睛。如果因纽拖人试图穿过诺顿峰后面的狭窄隘道,突袭卫戍部队,我就要发出开火的信号,向守候的士兵示警,把这座城市从迫在眉睫的灾难中拯救出来。

我独自一人爬上了塔顶,因为每一个身强体壮的人都要去守卫山下的隘道。由于连日来未曾合眼,兴奋和疲劳使我头疼晕眩。但我目标坚定,因为我爱我的祖国洛玛尔,我爱坐落在诺顿和卡迪弗尼克两峰之间的大理石城奥拉索尔。

但当我站在塔顶的房间时,我看见角状的残月猩红而凶险,在远方巴诺夫山谷氤氲的雾气中颤抖。而苍白的北极星在屋顶的缺口处闪烁,仿佛活物般颤振,像恶鬼或魔王一样斜睨着我。我感到它的灵魂在低语着邪恶的告诫,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那该死的有节奏的许诺,引诱我进入叛国的睡眠:

“睡吧,守望者,直到天球

经过两万六千年,

运转一周,那时我将回到

现在我燃烧的地方。

随后其他星辰将升起

至天空的中轴线;

抚慰人心和送出祝福的星辰们,

会带来甜蜜的忘却:

只有当我的运行周期结束,

往昔才会去打扰你。”

我徒劳地对抗睡意,试图把这些奇怪的话和我从《纳克特抄本》中学到的关于天空的知识联系起来。我沉重而眩晕的头低垂到胸前,当我再次抬起时,已是在梦中了。北极星从一扇窗户中向我露齿而笑,窗外是梦境沼泽中摇曳着的恐怖树木。我仍然在梦中。

在羞愧和绝望中,我时而疯狂地尖叫,恳求周围梦中的生物们,在因纽拖人偷偷穿过诺顿峰后的隘口、奇袭城塞之前,把我从梦中唤醒。但这些生物都是恶魔,因为它们嘲笑我,说我不是在做梦。它们在我睡着的时候笑话我,而那些矮胖的黄皮肤敌人可能正悄悄地向我们爬过来。我没有尽到自己的职责,背叛了大理石城奥拉索尔,对不起我的朋友和指挥官阿罗斯。但这些梦中的影子依然在嘲弄我,它们说洛玛尔城只存在于我夜间的想象中;那些北极星高照、红色毕宿五在地平线低悬的地方,几千年来除冰雪外一无所有,除了被寒冷摧残的矮胖的黄皮肤种族,也并无一人,而那个种族被它们称作“爱斯基摩”。

当我在愧疚痛苦中挣扎,疯狂地想要拯救这座危险时刻都在增加的城市,我也徒劳地竭力摆脱这个不自然的梦境,梦中有一所险恶的沼泽以南的砖石房子和一座低矮山丘上的墓地;邪恶又怪异的北极星,自黑色的穹隆向下斜睨,似一只疯狂注视的眼睛般可怕地眨着,竭力想要传达一些奇怪的信息。但是,除了它曾经有信息要传达外,我什么也回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