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改过自新的生活

第一节 溺于词章仙佛之最后觉悟

阳明在幼年时候,还能遵规循矩,立志上进,哪知一到了少年时代,便任性所为,宗旨无定。学业既是复杂异常,信仰又是朝迁夕易。综记起来:一溺于任侠,二溺于骑射,三溺于词章,四溺于神仙,五溺于佛氏。这五溺之习,到了此时方才悔悟,而归正向圣贤之学。由此可以知道少时之豪放纵性,适所以锻炼其品格性情,养成其晚年之大器啊!

他在以前,原是个肆力古诗文的人,所作文字,力避当时一种模拟的风气,推倒一些陈腐的滥调,努力表现他创作的天才。至今中国文学史上,他还是高据一席,与韩、柳、欧、苏诸人并驾齐驱。可知他不独在哲学上获了大成功,就在文学上也是获了成功的。

初入京师,与太原乔宇,广信汪俊,河南李梦阳、何景明,姑苏顾璘、徐桢卿,山东边贡等人,以才名争相驰骋。这般人都是长于词章的文学家,其中更以李梦阳、何景明二人为最负盛名。阳明因这时也爱研究诗章,故亦加入他们的团体,随着一样去以文笔赌出锋头。过了一些时,他才悔悟,同这般人去争词章之虚名,是不对的,而且也没有什么好结果的。充其成功,也不过是个晓通词章的文学家,究与自己有何补益?乃叹道:“我焉能以有限的精神,去学这些无用的虚文呢?”从此就收拾词章旧习,与一班词章之友告别,打算回越另找新工作来干了。

次日,便上疏告病归越调养。这也并非饰词,在以前他就有个虚弱咳嗽的毛病,幸亏有个高明医生,给他诊愈了,但是病根尚未治绝。故此嘱他服食药石,还是不能间断,否则恐有复发之虞。阳明因见病已痊,对于医生的叮咛嘱诫,早已遗忘。自从造威宁伯的坟,勤督过度;又加以奉旨往淮甸审理重囚,沿途冲风冒寒,辛苦自不待言;复以审判时用心太过,以致旧疾又复萌芽;更以回到京师,呕心血、绞脑汁的争词章之雄;在日里要治理案牍,晚上又要燃灯攻读五经,及先秦两汉的书史。龙山公也曾屡屡教他不可过劳,并禁止家人不许书室里置灯,但是每等龙山公一就寝后,依然还是燃灯重读,每每读到夜深人静,还是未曾去睡。照这样长此下去,就是再强健无病的人,也要生出病来,何况阳明一文弱书生,而又宿疾未全愈呢?他的疾之复发,是不消说得的,而且还加上一个呕血的重症。少年肺痨,似已形成。这一病势,来得不轻,龙山公也为忧虑异常。阳明自己也知道这病复发的原由,多系劳苦过甚所致,兼之又悔词章之虚而无用,白白地糟蹋精神。因此便上了一乞养病回籍调息安养的疏,幸得天子允许,遂暂弃政治生活,回乡养病过清闲生活去了。

回乡后,便筑室于会稽山阳明洞,自号为阳明子。所以后来学者,都称他为阳明先生,就是根据这阳明子之号而来的。久在恶浊的城市中、烦嚣的生活里,一旦换到这山清水秀地方,新鲜净爽的空气之中,所见的是草色花香,所听的是泉声鸟语,便觉心旷神怡,另有一个天地。阳明的疾,忽地霍然愈了一半,他不由得不醉倒在这大自然的怀抱里啊!

静居在阳明洞,不久病已好了许多,无事时,便习道家的导引术。至于这导引术,究是何人授给阳明,则不可知。此术行之既久,渐渐能先知未来的事,现在我要引一段阳明能知未来的故事在后面。这段故事,是根据《阳明年谱》而叙述的,至若是否真有其事,作者亦不敢妄为臆断。圣人也曾说过:“至诚之道,可以前知。”阳明所行导引术,是否即是“至诚之道”?究竟如何“可以前知”?那就无从知道了。

阳明在筑室于阳明洞时,有一天,他的朋友王思舆等四人,闻知他在洞中行导引术,思欲偕往一访,借观其修道若何。不料,刚行出五云门时,便遇着阳明派来欢迎他们的仆人。原来阳明,果能知道未来的事了,他已知王思舆等今日来访了,故特命仆人先往迎迓,并对仆人言:来者系为何人,同伴共有几位,由何处而来,在何处必能遇见,现在果如他的所料,毫厘不爽。仆人乃将阳明所料一一告知王思舆等,王等大为惊异,均以阳明果真得道,能知未来的事了。晤面之后,思舆等佩服恭维得几乎五体投地,阳明自己也得意非常。过后好久,他自己忽然悔悟,这行导引术能知未来,乃是左道异端之事,决不是正道。故说:“此播弄精神,非道也。”由此便摒弃导引术,抛开一切杂念。已而静久,又想离世远去,但又舍不掉祖母同父亲。此念在心,总不能释。又久之,更彻底地大觉大悟了。想道:“此念生于孩提,此念可除,是断灭种性矣。”于是对于求仙修道一事,根本觉悟,不再误入迷途了。从此一大觉悟,便顿由黑暗的歧途,而跃上了光明的大道。以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学业复杂,变为学业纯粹;信仰无定,变为信仰专一。溺于任侠、骑射、词章、神仙、佛氏的王阳明,从此悔过自新,要做一中国的大哲学家了。要做修身敦品、重节砺行的大圣贤了。这一最后的觉悟,即是他一生成败的大关头,他的人生观,已在此一刹那之间,大变而特变了。我们在要看以后他所过的生活,须得另换一副新眼光,不可用看过去的阳明的旧眼光,来看这现在未来崇高博大的阳明先生呀!就是作者,写到此处,也是要另换一副笔墨及手腕,来叙述这位勇于改过的阳明先生之理学生活、圣贤生活啊!

第二节 授徒讲学

自从觉悟之后,便不再在阳明洞做这“播弄精神”的玩意儿了。一切学道修仙的迷念,被他都击得粉碎无余,离世远去消极的观念,一变而为入世致用积极的观念了。离开了阳明洞,便移居西湖,因自己的病尚未十分复原,西湖也是一个养病的最好所在。阳明趁养病的余闲,在寓则读读书、写写字;出外则周游南屏山、虎趵泉的胜景,领略山光水色,倒也清闲自在。又因心无杂骛,病也一天比一天的痊好。

有一次,他在湖边闲眺,见一个和尚,正在那里坐禅关。闻已坐了三年,也不语,也不视。他一见就知这个和尚,已是走入魔道。便思有以破他的迷念,乃大声喝道:“这和尚终日口巴巴,说什么?终日眼睁睁,看什么?”坐禅入定的和尚,被他这一喝,不由得陡起一惊,即开视对语起来。他又问道:“你这和尚,家里还有什么人没有?”和尚回答说:“有个母亲在家里。”他又诘问道:“既然有母亲在家里,你起不起念呢?”和尚对道:“不能不起念。”阳明知道和尚已有醒悟的转机,即以“爱亲本性”之旨向他晓谕。和尚一颗枯寂如死的禅心,被阳明当头棒喝的一声,又加上一篇义正词严的大道理,好似如梦方觉,听见阳明说到极亲切的地方,更是禁不住涕泪如雨。立时禅关也不坐,和尚也不做,弃钵抛经,连日赶回家去,侍奉母亲去了。

阳明在西湖静居许久,病也渐渐调养大愈,因旷职日期太多,不能不告别可爱的西湖,依旧回到京师来,销假视事。

恰值这年山东举行乡试,巡按山东监察御史陆偁,素来很为钦慕阳明的品端学粹,特聘请他担任这次乡试的总裁之责。阳明碍于情面,不便推辞,故就应允下来。

同着陆偁到了山东,开始要举行考试。其中所有《试录》,均皆出于阳明的手中。从此他的经世之学,便喧传遐迩,大家都已知道,并且无不佩服。他还作了一篇《山东乡试录序》,更博得许多人们的赞颂。

阳明是尝过考试滋味的,故此对于考试其中之利弊情形,了然于心。他知道试中所取者,难免不无“沧海遗珠”之事,故说:“夫委重于考校,将以求才也,求才而心有不尽,是不忠也;心之尽矣,而真才之弗得,是弗明也。……虽今之不逮于古,顾宁无一二如昔贤者;而今之所取,苟不与焉,岂非司考校者,不明之罪欤!”他自己是落第过数次,故此深恐有遗珠之憾,他又借以勉励应试诸生,绍继前贤,不要“司考校者以是求之,以是取之,而诸生之中,苟无其人焉以应其求”,这都是他以己度人,立心忠厚之处。

乡试完毕,没事再可流连,重复回到京师。九月里,改为兵部武选清吏司主事,官秩依然一样,只不过工部换到兵部而已。

自从山东乡试录一出,阳明的声誉,益发光大。那时一般学者,都溺于词章记诵之学,专务虚名;对于讲求身心的学问,圣贤经传的要旨,再也没有人去愿意潜心研究探讨。阳明却毅然首先提创,使人先立必为圣人之志,闻者渐渐相继兴起,多愿执贽及门,甘居弟子之列,随后来者接踵不绝,弟子益众。阳明见学者多来附和他的主张,窃喜圣学昌明之期不远,他就开始实行授徒讲学了。

明代此时师友之道久废,阳明一旦发起授徒讲学,大家都不免目他是立异好名,其实他们何尝能知阳明用心之苦、立志之大呢?

在许多人,都目为阳明是立异好名的当儿,却有一人,不但不附和众人的俗见,反极端地赞成阳明,钦佩阳明的毅力大志。这人就是阳明后来第一个益友——甘泉湛若水先生。

甘泉是增城人,字元明,名若水,时为翰林院庶吉士,也是当时一个著名的大儒。他们俩初次会面时,阳明就说:“守仁从宦二十年,未见此人。”甘泉也说:“若水泛观于四方,未见此人。”邂逅定交,大有相见恨晚之慨。由是这两位大儒,共同携手,以发扬圣学为己任。从此圣学果日趋于昌明,讲学之风大盛,直到明末,流风犹自未息。虽然明室之亡,一半是在讲学,这是后来之学者不善,故致流弊丛生,不可即说是倡始者之过。要知倡始者,原是法良意美呀!